正始十一年——蔡某人
时间:2020-05-14 08:50:42

  “太常的意思是,就此看着桓氏移鼎,魏武基业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太常怎么不想想,你为名士,又为宗亲,以桓行简父子行事做派,他人或可鼠首两端,摇身一变,太常你呢?”
  李韬咄咄逼视,很不满夏侯至一副事不关己只想置身事外的姿态:“太常不愿起事,不过怕连累宗族。可太常想过没,即便太常安分守己,只怕,有一日还是会祸事临头?太常的昔年好友,太常的妹妹,今日安何在,太常既不肯依附大将军,又名重海内,君怀璧其罪到时退路又在哪儿呢?”
  听得夏侯至太阳穴直跳,一番话,犹如细针,准确无误地刺进了心尖。他脸色苍白起来,像透明的玉,易碎,晶莹。是啊,古人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惜,他连桴恐怕都寻不到。
  李丰低斥了声儿子,目光一凛,转而对夏侯至道:
  “犬子失礼了,太常,我父子二人敢将这生死之事托付,不过就是为信任太常。换了他人,这种话,关涉宗族绝不敢泄露一字,太常若执意不肯,我父子告辞,就当今日不曾来过。自然,不会牵连太常半分。”
  曾几时时,他也是拿过刀的人,也曾想着有朝一日指挥千军万马,奔驰在帝国的沙场。长安的月色,西凉的大马,梦里边地连绵不断的画角声声……当然,还有北邙山上清商发黑的骨殖,旧友们坟头的萋萋芳草,夏侯至不由攥了攥拳,他的血,许久没有这样滚烫过了。
  “高平陵一战,桓家靠的,就是桓行简的三千死士和部分禁军。手中无人,有再高的声望也不过就是个虚名,不堪一击。”夏侯至注视着李丰,认真问道,“若要起事,你们手里拿什么来跟桓行简的大将军府兵戎相见?禁军吗?”
  若这样拼真刀实枪,自然是下策了,李丰听夏侯至有松口的迹象,心里一动,只将个大概道出:
  “太常,此事只能取奇谋,出其不意,”说着倾过身去,附耳低声,“我等欲趁朝贺,设伏杀之。”
  寥寥数语,险之又险,夏侯至微微皱眉,摇头道:“以卵击石,未免太过草率了。”
  他思忖良久,心有疑虑地看向李丰:“既然如此,多一个我,又有何用处?”
  “太常!”李丰忽急切地轻唤了他一声,劈头说出来,“不然,我等欲借太常之名,也不全是,乃出自真心,此事一成,诛权臣,平乱党,我等尊太常为大将军,接手军国大政,上下同心辅佐陛下!”
  大将军……这个名头,像是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刃,就插在太极殿上,能为人所用,也会被它所伤。
  夏侯至缄默片刻,问道:“你们可曾想过,若是不成,是什么样的后果?”
  李丰深深望着他,字字清晰:“想过,破釜沉舟而已,我等自然是压上了宗族性命。”
  在刘融和桓睦明争暗斗的那些年里,李丰游刃有余地当着他的墙头草,到如今,是发生了什么让眼前人竟也有了破釜沉舟的魄力?夏侯至没有力气多想。
  “太常,事成,则擒乱臣贼子固大魏江山社稷。事败,则是我等的命罢了!为江山社稷流血在所不辞!”李丰语调铿锵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夏侯至。
  夏侯至心境恍惚,好半晌,他低声道:“我记得,太傅去后,他待你还算器重。”
  这个他,仿佛连名字也带着某种不详,李丰心里咯噔一下,苦笑道:“并非器重,只为拉拢,若是太常肯为他所用,他恐怕也是如此。只是,太常天生一副傲骨,自然不屑任何汲汲营营之事。”
  说着,目光试探地在他脸上盘旋了片刻,“这件事,我等就当太常应下了?”
  夏侯至闻言,笑了一笑而已:“安国,兹事体大,太过仓促只怕要坏事。”
  残茶已冷,话也差不多说尽,李丰一抱拳:“太常不必担忧,此事我自有主张。”
  “还有什么人知道?”夏侯至抬眸,追问了句。
  “国丈,侍中。”李丰答道,夏侯至听他跃然的语气,依旧眉头不展:即是密谋,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张扬了。
  他觉得有些疲惫,最终的态度不过不置可否,送客时,反倒是这两父子十分振奋,夏侯至忽然觉得天地与人都是如此的陌生。
  “太常,请留步!”李丰深深作了揖,和儿子一道,带着无限的满足离开了。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没有尽头的夜色里。
  唯有那两盏大红灯笼,依旧在冷风里寂寂地摇。
  公府里,派出的探子借夜色的掩盖,悄无声息潜了进来。跟着进来的风,吹得火苗一晃,此人一身黑,犹如鬼魅,快速地附在桓行简耳畔私语禀事。
  他面无表情,直到身边人规规矩矩站回原地,那双眼,毫不避讳地露出十二分的冷酷来。
  至始至终,桓行简一个字都没说,只是微微颔首,对方便如夜枭般又潜进了暗夜之中。
  独坐良久,他将烛台移到眼前,剪裁纸墨,低首落笔。
  等第二日,大将军桓行简奏请侍中许允任中护军的上表,便递上了天子的案头。诏书一下,许允分明有些意外,谢恩时,对上李丰含义不明的眼神,忽有些愧疚。
  于是,下朝后,许允终是捉住个机会来找李丰说话。李丰却一本正经对他连声道了两个“恭喜”,许允脸通红。
  “青云直上,大鹏展翅,士宗得大将军相厚矣!禁军乃咽喉之地,可见大将军是何等信任士宗啊!”
  许允的一颗心,一直犹犹豫豫,若有人可比,大概便是外放的陈泰了。他架不住李丰这样的奚落,想给自己辩解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嘟囔几句,闷闷不乐回到了家中。
  “夫君,不必如此,大将军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既不用觉得太高兴,也不必太沮丧,当成平常事,就够了。”许夫人一面神色自若地织布,一面宽慰他。
  许允来回踱着步子,忽的一停,仰头叹道:“我在其中,处境难矣!这个中护军,是块烫手山芋呀!”
  被他来回走得晃眼,许夫人笑道:“换成别人,不知是何等的春风得意,夫君既觉得为难,何不辞了官,隐居东山去?”
  许允瞪了夫人一眼,他道:“大丈夫岂能轻易避世?”
  许夫人撇嘴,继续梭布:“那不就行了,夫君既舍不得洛阳,就好生呆着罢。记住我的话,不骄不躁,不轻易臧否人物,只管做事,如此夫君仕途一路无虞。”
  夫人容貌虽丑,却是个聪慧的人,许允展颜,十分依恋地往夫人身边一坐,哈哈笑道:“有夫人在,我心中块垒顿消!”
  说着,忍不住提及一事,“我听闻,桓夫人在为大将军物色新妇了。”
  这件事,在桓行简下朝回家时,已是第二次被桓夫人提及。他面上恭谨,可嘴上却含糊其辞没个准头。
  洛阳高门,门当户对可挑拣的不出五家。再择未嫁女郎,也就两三家。桓夫人相中山东羊氏,听说羊家女已逾二十未嫁,不免疑心其人是否有隐疾,说给桓行简听,他照例敷衍:
  “母亲,此事不急,我孝期未满,从长计议罢。”
  桓夫人一双饱经世故的眼,瞥了瞥他:“子元,你不至于昏了头,真要姜令婉为妻?”
  语气里,已经隐约透露着不满,桓行简笑笑:“有何不可?他父亲也不是无名之辈,再者,”他笑意渐浓,想了想,忍住没说,只是劝换夫人,“母亲何必总是以出身论人?”
  果然,桓夫人又是一番陈辞利弊,简洁犀利,桓行简耐着性子听完,答道:“没听说谁是靠个女人就得了天下的,母亲说是不是?”
  怕惹得桓夫人更不喜嘉柔,雪上加霜,桓行简忙笑着给她奉茶:“我心里有数,这事,容我再好好想想。”
  他很快打岔了话题:“对了,有司奏功臣配享太庙一事,太傅功高爵尊,最为上。”
  配享太庙,是臣子最高的荣光了。尤其是,太傅桓睦身居太庙功臣行列之首,不消说,虽是有司奏请,可真正拿主意的是桓行简。
  桓夫人脸上这才微有喜色,母子复归融洽。
  离开桓府时,桓行简特意到后宅绕了一圈,他一来,本聚在廊下叽喳剪花的婢子见过礼,忙不迭都躲开了。
  张莫愁正拈着针线给他做佩囊,见他现身,忙把东西一放,整理仪容,过来施礼:
  “大将军。”
  一语毕,嘴角不由地多了抹笑意,语调里有隐约的欢喜,“妾有些日子没见大将军了。”她笑盈盈地看着桓行简,见他神情淡薄,那颗心,顿时凉了下去。
 
 
第99章 君子仇(7)
  “初七那日,你在铜驼街见到了崔娘和嘉柔,是不是?”桓行简直接问话,张莫愁本觉得心里有块大石头堵着,看他冷脸,这下弄明白了缘由,微微一笑,回道,“是,妾偶然遇到崔娘,不想,那位在寿春见过的姑娘也在,我便上前打了个招呼。”
  话里似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桓行简俯身,拈起刚成型的佩囊,粗粗一看,嘱咐道:“日后若是再偶遇,要喊夫人,要行礼,她不是什么姑娘。”
  张莫愁彻底愣在了原地,那个表情,分明错愕,虽然没有过做夫人的妄念,但听桓行简信口就来,一时也有些迷惑了。
  他家里哪有夫人?夏侯氏早在太傅活着的时候,就病故了。
  一肚子不解,张莫愁调整下表情,温顺而应。
  桓行简把佩囊一放,语气终于舒缓些,瞧瞧天光,一副惠而不费的口气:“天凉了,想做进去做吧。”
  给她一记淡笑,他转身离开园子,回到公府,嘉柔在后院里正掷投壶,额头上,微微沁出了汗。她那模样,专注非常,完全没意识到桓行简人到了身边,刚要出手,听一声“柔儿”,顿时歪了方向箭掉在筒外。
  嘉柔扭头,气呼呼瞪他一眼:“我就剩这一枝了,大将军须臾都不能忍?”
  桓行简走上前,往嘉柔额头一戳:“不能。”嘉柔嘻地笑了声,眼珠子一转,“那我去踢毽子。”
  看她心情甚好,桓行简笑着把错身走开的嘉柔一抱:“别闹。”说着,顺手从她袖管里把帕子扯出来,给她拭汗:
  “一头的汗,招风了怎么办?你这要当娘的人,怎么老这么粗枝大叶的呢?”
  嘉柔不以为然道:“我在凉州时,见过大着肚子的妇人还能背鸡笼到市集卖鸡哩!”
  一脸的眉飞色舞。
  “那些人,都是粗使操劳惯的,自然不一样,你娇滴滴的,没吃过什么苦,不能这么比,懂吗?”桓行简好笑地看看她,嘉柔“嘁”了声,转而,冲他嫣然一笑,表情忽然多了两分羞涩,“大将军,你不忙呀?”
  “再忙,也得来看看你,不是么?”桓行简手一伸,食指弯起,蹭了蹭嘉柔脸颊,她没午憩,便遮袖连打了几个哈欠。
  明眸里立刻水汪汪的一片,嘉柔怪不好意思的,抚了抚脸。桓行简见状,让崔娘带她回去歇息。
  前脚刚到值房,后脚石苞就从外头公干回来,人上前,一番密语后,桓行简仿佛陷入沉思,半晌无声。
  李丰自接连拜访过国丈、夏侯至,再无动静,一切,看起来不过是寻常之举。
  手指在案几上很有节奏地叩了两叩,他算算日子,淮南的回函应当到了。果然,两人说话的当口,信者匆匆而来,把书信一呈,桓行简撕开火漆快速浏览了一遍。
  看完,他忽哼笑了声,将信反手一扣:“寿春毌纯那里风平浪静,李丰若真想要有所动作,外藩里头,兖州刺史一个,时时感怀先帝的毌纯算一个。他谁都不联络,是准备赤脚行事?”
  桓行简眉宇间是毫不遮掩的轻蔑,行事不周,筹谋不密,这些人难道真的想铤而走险?他低眉,把信笺对着烛火烧了,灰烬飘然而落。
  说到朝中这些人鬼鬼祟祟,石苞心里很有些忿忿不平,郎君年轻,一时半时的当然无法积累像太傅那样的功勋。虽有东关战败,可合肥这一役郎君沉稳有度,翻身仗十分漂亮,假以时日,功业必在太傅之上。这天下,谁来一统又有何人能未卜先知呢?
  因此,同桓行简说道:“李丰这个墙头草,现在虽不知道到底有无动作,可他跟皇后的父亲还有夏侯太常走这么近,必定有鬼。郎君,是先发制人呢,还是?”
  桓行简扶额一笑:“怎么先发制人?不急,狐狸要出洞,我既是诱饵他们早晚要来。”
  石苞行事还算稳重,此刻,脑子里却突发奇想,有些担忧道:“郎君近日出行,要小心些。”
  桓行简摇头:“李丰没那么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难道敢刺杀我?当初,他得知太傅高平陵事,吓得瘫倒在家。说到底,他广散家财,不爱钱,在世人心里也算有名士风采,但不过是个拿不起刀的。”
  目光一调,看向阮嗣宗所在的值房,一边沉吟,一边笑了,“若如阮嗣宗,写几首语焉不详遣怀的诗歌,我还真不跟他计较。可是,他若真是一时头脑发热,自己上赶着找死,休怪我不客气。”
  末了,颇有些疾言厉色的味道,石苞听了,也不禁朝那间值房看了看。
  随后,桓行简把傅嘏几人招来问事,好一番深谈后,卫会将他这直到元日的行事簿给递过来,他浏览一遍,笑道:
  “再过几日,就是立冬,陛下要到北郊迎冬,难得。”说着,往他几人头上一掠,“诸君的温帽都备好了吗?”
  这一日,文皇帝定下的规矩,文武百官都要戴一顶寻常百姓常戴的帽子,作取暖用。卫会心底嗤之以鼻,他对天子这种有心跟百姓示好以彰自己是仁德之君的做法不屑一顾,这片土地上的黔黎,对他而言,是群面目模糊的人,好了坏了,他不关心,一派漠然。
  贵贱通戴,卫会总是很不乐意。
  “怎么,士季一脸的不高兴,是温帽还没备好?到时,怕在北郊冻着了脑袋?”桓行简开他玩笑,卫会知道大将军是体恤百姓的人,装也要装作喜欢,他回道,“并不是,属下这个人,好动不好静,一想到,立冬时节,蛰虫藏伏,万物凋零,人也当平心静气早卧晚起,养精蓄锐。这对叔茂兄天性淡泊的人来说,不是难事,可每每到了冬日,属下总觉得十分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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