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蔡某人
时间:2020-05-14 08:50:42

  终于,在他欲要举起的那瞬,桓行简胳臂一伸,稳稳夺过来,酒液泼洒,溅到手面上。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苏烁两腿一软,跪倒在他眼前:“小人该死,弄脏了大将军的朝服,”他脑子急速地转着,脱口道,“请大将军到偏殿换衣裳。”
  桓行简酒盏一放,拈起手巾,随意揩两把,很大度道:“无妨,不必了你先下去。”
  须臾之间,便可定生死。
  底下李丰的两只眼黏在苏烁身上,那颗心,随着他的动作一下被提到半空,陡然间,又重新落回肚子里,这一瞬,说不出是遗憾还是庆幸。
  正一头的汗,冷不丁的,桓行简的目光投过来,两个人视线骤然一撞,李丰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个什么表情应付,僵硬如许,忙把目光错开,看了看对面新迁中护军的许允,却也只是一汇,彼此很快分开。
  殿内,生着融融炭火,将洛阳的天寒地冻一并挡在了外头。很快,欢笑声从席间响起,李丰如坐针毡,国丈亦是如被架在火上烤,几要晕厥。独独桓行简不动声色,只时不时掠两眼众人反应,自己则一直含着浅笑,夹菜饮酒,样样不落。
  酒酣耳热的,君臣之间,看上去和谐融洽了许多。
  直到宴会散了,桓行简带着大将军府的戍卫又浩浩荡荡地出宫去。回到公府,倒是石苞先松了口气,道:“郎君,我看黄门监的反应,分明是想摔杯为号。这回,他们没轻举妄动,只是不知道下回要找什么由头了,不可不防。”
  他如何看不出?只是,猜测终是猜测,今日李丰等人的反常已经足够明显。桓行简沉吟良久,算算时辰,招来虞松:
  “你去李丰府上,就说我有事要见他。”
  身为最核心的幕僚,虞松自然知道桓行简一直以来对李丰的疑心,可今日殿内事他浑然不知,于是道:
  “大将军是拿到证据了?”
  “没有,”桓行简摇摇头,虞松作难道:“大将军,若是没有证据,中书令到底是重臣,又是宗亲,贸然定罪,只怕舆情麻烦。”
  桓行简的表情忽有了细微的变化,点点头:“我清楚。”
  虞松向来最细心谨慎,斟酌再三,将所有可能的结果想了个遍,道:“属下担心,他若是察觉了什么挟持天子调动禁军,到时,事态就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了。”
  桓行简哈哈一笑,眼里尽是蔑视:“就他?今日他屯兵于宫内,都没敢动手,窝囊废,叔茂尽管去,他必定会来。”
  见桓行简如此肯定,虞松便独身来中书令府上。果然,李丰十分讶异,本在家中正跟儿子长吁短叹今日错过的良机。一听虞松来访,几乎从榻上栽落。
  “父亲不要去,此行凶险莫测。”李韬忙阻止他,李丰则摇头,“虞松说大将军邀我议政,我若不去,他定会疑我。”
  李韬急道:“父亲,今日立冬,你们都刚从宫中回来,他能有什么紧急的政事需要父亲去他公府?”
  见李丰还是个拿不准主意的模样,李韬这就要去见听事里等着的虞松,一边往外走,一面说:“我去回他,就说父亲今日迎冬染了风寒身子不适。”
  李丰把儿子一拦:“不可,这次我若推辞,他必疑我,日后再筹谋就难了。”
  李韬直叹气,两手一摊:“父亲,今日他带着扈从进宫分明就有了提防,父亲还看不出吗?”
  “不,”李丰心存侥幸,来回踱步,“今日他完全可以等黄门监摔杯血溅太极殿的,可桓行简没有,恰恰表明,他尚不知情。”
  想到此,李丰终于咬牙拿定了主意,把儿子一安抚,自己提步来见虞松。一见面,彼此都很客气,李丰跟他上了车,矜持笑问:
  “不知大将军寻我到底何事?还望主薄告知一二,我好作准备。”
  虞松微笑:“某实不知,某不过小小主簿,大将军同中书令要商议的事,如何能知?”
  既然如此,不好再问,李丰尴尬笑笑以示理解,便不再说什么了。耳畔,只有车马行驶的辘辘声。
  来到大将军的公府,李丰弯腰下车,一打量,当真是一派肃穆规整之处,但见那些面无表情的侍卫,就莫名让人忍不住打寒噤。
  一阵风来,枯枝哗啦啦乱响,一枚不甘心从枝头飘落的黄叶扑跌到履前,李丰低头一看,不知为何忽又有些后悔。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他心里竟十分感慨。
  旁边,虞松依旧维持着他文士一样清雅的笑意,做了个“请”的动作:“中书令?”
  李丰回神,那枚黄叶被翘头履踩过,一地的粉碎。他跟着虞松进了大将军府。
  刚进门,这大门便吱呀吱呀地紧闭上了。
  李丰一惊,忍不住回头相看,惶惶不安地看向虞松,虞松只是笑:“请。”
  院中,晌午太阳刚过,阳光尚可,桓行简就坐在横在院中央的高榻上,一副早静候他多时的模样。
  把四周一扫,虎视眈眈的侍卫不知几时围了上来,李丰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去。
  “中书令,今日本打算图穷匕首见的,怎么,临到眼前了,又觉得怕了?”桓行简不见异常,相反,笑的和煦。
  李丰只当他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顿时万念俱灰,索性豁出了,破口大骂道:
  “不错,你父子二人怀奸,倾覆我大魏社稷。只恨我,只恨我等今日未能杀你这乱臣贼子!不能将你父子挫骨扬灰!”
  既连太傅也骂了,桓行简嘴角那抹笑意倏地消失,面无表情起身,手一伸,拿起环首刀,那双隽秀的眼,阴鸷极了:
  “说,还有谁?除了你,你说出来,我给你个体面的死法。”
  李丰忽仰头狂笑不止,手指着桓行简,狠狠朝地上一啐:“你父子无耻之尤!除了我,但凡大魏忠臣无一不想食汝肉饮汝血!”
  话音刚落,桓行简便噌地抽出环首刀,一伸手,把个清瘦的李丰拖了过来,戾气十足地对准他的脑袋用刀柄砸了下去。
  惨叫声刚起,更重更狠的一下又一下接踵而来,李丰逃无可逃,闷声叫了句:“我乃大魏中书令,不可这般折辱我!”
  桓行简冷笑一声,将人朝地上一扔,弯下腰,反复扬起手中的环首刀,泄恨似的,把个李丰的脸砸得血肉模糊,凄厉的哀嚎声一时不住。
  太痛了,痛得人如虫一般痉挛扭曲着,李丰表情早错位狰狞,青筋暴出,身体抽搐着,蜿蜒而下的鲜血覆盖了他本来的面容。
  桓行简仍不收手,只用刀柄,再狠狠猛击他的腹部,他力道何其大,肌肉贲起,刚经沙场洗练,洛阳城里文质彬彬一双手只拿笔的中书令哪里禁得起他打,直到那些哀号变成了意义不明的呜咽声,视线一片模糊,头冠脱落,被桓行简一脚踩在了血泊里。
  所有人都默默注视着大将军亲手杀人,杀的不是无名小卒,是大魏的中书令。虞松一张脸雪白,他不动,也示意周围的侍卫不要动。
  头顶盘旋的阳光,有些冷了。
  不远处,公府里的一丛丛菊花开地正好,明艳艳的黄,吐雪般的白,还有浓郁的紫红,一如眼前污血。
  人彻底不动了,桓行简微微喘着,环首刀上的血迹满刀身,在李丰身上蹭了两蹭,哗的一声,刀麻利入鞘。
  他直起腰身,围着尸体绕看两圈,脸上戾气未散,一双眼,说不出的冷酷。
  石苞忙蹲下查看,抬头看他:“郎君,人死了。”
  桓行简刀朝榻上一掷,无谓地伸出手,在随从端来的铜盆里清晰指间血污,道:“死了就死了,送廷尉去,这个案子,让卫毓来查,告诉他,李丰的同党余孽一个都不能少地要给我揪出来。”
  “虞松,”他在浓重的血腥气里,声音愈发漠然,“去国丈家,把他给我揪来,我有话问他。”虞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劝道:“大将军,既已杀一个李丰,我想,国丈还是交给廷尉罢。”桓行简把雪白的手巾掂在掌心,不容置喙道,“廷尉是要查,但有些事,我不会假手他人,你去吧,我有分寸。”
  任前院是何等的大浪滔天,后院清幽,仿佛将一切都隔绝了。尽管如此,嘉柔还是听到了隐约的凄号,她拿笔的手一颤,心悸地看看旁边安然刺绣的崔娘,犹疑问:“崔娘,你听到什么了吗?”
 
 
第101章 君子仇(9)
  崔娘耳朵背了,专心手里活计,在嘉柔连问两遍后方茫然抬首,她一笑,皱纹更深了:“什么?”针线一放,崔娘眯起浑浊的眼,鬓边不知几时霜色浓重,她想起了西凉大地,这个时候,应当能听见鹰啸,一声声的,苍凉悠远。
  嘉柔看她神情,心里又莫名酸了下,于是,也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我听差了。”她没起身,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嘉柔也不愿随意到公府的前院去,那是男人们办公的场所。
  地上,淋漓的血迹已被侍卫拎来水桶来回冲刷了数遍,桓行简人还在榻上,端坐如常,看起来完全像是最守法度的洛阳士人。旁边,站着为他念奏章的卫会。卫会新衣鲜艳,漂亮的丝绸在冬阳下如流淌的锦绣。
  大将军刚杀过人,可他修长手指间的鲜血早已清洗干净。是了,这双手,无论做过多么残酷的事情,看起来,还是那么清白。这清白的皮肤上,有隐约的青色血管,纹路分明,卫会自幼迷恋不为常人所留心的细枝末节,比如,大将军的手就是如此的赏心悦目。夏日的雪,冬日的蝉,卫会总是能看到常人不能见的万物。
  他侍立在侧,眼睛里藏着昔日顽皮神色,侍奉大将军,那感觉,如同纵情读老庄,齐万物,一死生,天地再大此刻也不过凝缩这小小的尺寸之间。
  念罢,国丈杨勇就真的被押解进来了。
  与此同时,门口的侍卫这个时候进来附在耳畔对桓行简密语道:“方才,中护军许允在府前徘徊,似乎想见大将军,属下去问,中护军否认还是走了。”
  桓行简点点头:“知道了。”说罢,慢慢一抬眼皮,“初九,十三,李丰两次登门,说,你们为何意欲害我?”精光乍现,锐锋逼人。
  空气中的血腥味儿似乎还在,混在干冷空气中,令人作呕。地上的血,似也洇留丝缕可寻踪迹,国丈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心中已知大势已去,因这时间都被点的一清二楚,遂胳膊一挣,横眉冷对桓行简,傲然道:
  “自古以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有何可问?”
  卫会屏息,可桓行简并没生气,相反,他只是哼哼笑了:“好,这么说,你是认了,认了就好。来人,把杨勇送廷尉。”
  卫会无声一笑,他的兄长,一个想正直却又软弱的人,不知这回,那一脸的劳谦君子表情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廷尉署里,卫毓确实发愁极了。
  李丰的尸体被送来时,支离难辨,卫毓一阵晕眩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他倒想做这铁面书生,然而,事到临头,他却只能咬牙拒绝,皱眉道:
  “人都已经死了,还送我这里做什么?”
  不是别人,是堂堂一国的中书令啊,卫毓不肯接手这个烂摊子,努力要把自己撇清:“廷尉不能收,请立刻带走。”
  料到他可能会是如此反应,石苞从怀中掏出桓行简的敕书,一本正经道:“李丰欲在立冬宴行刺大将军,已当面对质,他供认不讳,我等身负护卫大将军之责才将他就地正法,郎君,大将军让属下转达,此一案,廷尉务必要查清李丰所有同党余孽。”
  他也是大家公子出身,见惯这洛阳城风浪的,可这番话,还是听得卫毓瞠目结舌,他躲不掉的。一个人,既做不到铁骨铮铮,又不肯为虎作伥,卫毓像进退失据的迷路者,一嘴的苦涩:
  “大将军,他是要下官对着尸首罗织罪名吗?”
  石苞眉头一动:“卫郎君,这话什么意思?何谓罗织?你这样说,大将军要如何自处?”
  卫毓连忙摇首:“是下官措辞欠妥,下官领命。”
  暮色降临,桓行简始终没有回后院,等石苞回来,听完回禀,沉吟道:“这段时日,不准嘉柔出府,让后头的人盯紧些。”
  石苞看他起身要走的架势,犹疑问道:“郎君今日不留宿公府?”桓行简不答,走出来,负起手朝后院的方向望了望,低声道,“不了,我身上都是血腥气,你去传话,就说我有事回家陪母亲。”
  李丰身死,消息是瞒不住的。然而,这是由廷尉长官卫毓奏明的天子,犹如一记闷棍,当头打的脑子发懵,皇帝呆许久,等反应过来,整个东堂里都是他少年人的咆哮声:
  “是桓行简!一定是桓行简!他卫毓没这个胆子,好啊,朕的中书令说杀就给杀了!”皇帝像被困的小兽,宫殿是牢笼,他就在笼子里不停踱步,旒珠撞得纠缠到一处,皇帝暴怒,命人去把已经告退的卫毓揪回来。
  太后亦是惊怒,一张俏脸上,全是阴霾,不过理智犹在,拉住皇帝:“陛下!陛下冷静点,陛下既知道是桓行简,何人不知?他既敢做得出,便说明他不怕,陛下一时冲动有何益处?”
  “难道朕就只能坐以待毙?”皇帝屈辱叫道,一双眼睛,俨然红了,他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身蛮劲,倔强地往外直挣,太后几乎拦不住,银牙咬碎,气呼呼道:
  “陛下!你这么兴冲冲去了,不但扳不倒桓行简,因陛下冲动行事怕还不知道要牵连谁,陛下自己好好想想!”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皇帝劲儿一松,人又呆了,失魂落魄地站半晌,忽然失声痛哭。太后看他哭得实在是伤心,心里虽烦闷,面上却也噙了丝悲伤:
  山河未改,可那头恶狼锋利的爪牙,早晚会撕碎这山河。
  两人似有若无的那些情愫,早在这两年里一件接连一件的大事中变得遥远而模糊。她不得不承认,要在男人们的权力世界中分一杯羹,对女子而言,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智慧,也许她有那么一些,却远远不够。
  从宫中返回廷尉的卫毓,并不轻松,他一人默默静坐半晌,等到茶都凉了,侍从匆匆进来禀报:
  “大将军又下一道敕书,命左监主审。”
  卫毓恍惚了下,嘴角只有苦笑,这是大将军嫌他手里的刀不够快?左监那个人,是有名的酷吏,大将军用人,这个时候自然要用最好使的那把刀,他不是庶弟,一出鞘,便是鲜血与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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