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蔡某人
时间:2020-05-14 08:50:42

  太傅果然技高一筹,每行一步,都有人如坠迷障看不清根本。毌纯一口一口喝起闷酒,只觉苦辣,不复香醇。
  “我当初离开洛阳,是因不喜刘融为人,当然,我同太傅也无深交,谈不上喜恶。他的长公子,”姜修长长叹息一声,“我虽只与他有数面之缘,这人心性,却也大略看出一二。他比太傅更为刚毅沉着,也更寡情,许多事,太傅不方便做的正是为了留给他,仲恭,你可曾想过,太初恰恰是太傅留给大将军来杀的。”
  酒盏一歪,毌纯愣愣看着姜修:“先生是说太傅早已想过要动太初?”他的老朋友虽远离庙堂不问世事,但敏锐性并未被江湖扁舟的生活钝化。
  “不错,只是以太傅的声望和功勋,他当时没必要动太初。杀太初,太初何人?太傅不会没有考量过贸然杀太初会有何后果。但大将军不同,他尚没有累积出像他父亲那样的功业,他需要立威。所以,他杀太初,想必是蓄谋已久,如今但凡有一丝可抓住的机会必将斩草除根。”姜修眼眶微微红了,忽端起酒,一饮而尽,“从太初自长安还京的那天起,他未举兵,我就知道他怕不能善终。大魏的江山,也只怕早晚要易主。”
  主宾皆是深受过国恩之人,如今,外面冷风餮虐,恰似大魏国运。故交惨遭屠戮,这酒,虽一杯接一杯地喝,却毫无滋味可言。毌纯苦涩打破沉默,说道:
  “先生既早远离庙堂纷争,就不要太在意了。只不过,柔儿她人还在洛阳,”说到这,又急急圆了回去,“合肥一战,大将军领兵在寿春,柔儿也在,我看大将军待她很是用心。”
  姜修默然,许久,直接略过这个话题,而是问道:“仲恭,你日后如何打算?”
  毌纯摇首直叹,将酒一搁,颇为苦恼答道:“不瞒先生,太初的事传来后,我心神不安。眼见故人们一个个被诛杀,我手握淮南大权,为大魏守卫边疆,先生觉得,大将军难道不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毌纯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可我既为人臣,行忠君事是我本分。若他相逼,”久经沙场的将军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猛一攥拳,捶在案头,悲愤说,“我无路可退,恐怕只能与他一战了!”
  说完,又自嘲地笑笑,“倒都不及先生如今这般逍遥自在。”
  “仲恭,不可贸然行事,大将军掌天下之兵,你以一己之力对抗必败无疑,来日方长,切忌冒险。”姜修劝道,毌纯点头,“我自然清楚,不过未雨绸缪,无事最好,若能平安度日我又何必拿着全族性命来赌?”
  两人叙话,不觉忘记时间,等到暮色四合,室内暗下来,毌纯命婢子进来掌灯,姜修把自己所制舆图拿给他看。
  “先生高才,上回为我所制寿春水利舆图为百姓造福不少,先生虽不在庙堂,却始终心怀黎民,毌某佩服!”毌纯摸着手底的羊皮卷,摩挲不已,姜修面上有了几分倦色,低声接口道,“我打算为太初写一片诔文。”
  毌纯忙道:“先生不可,倘是流传开去,我怕……”
  姜修倨傲地一抬下巴,冷嗤道:“我念旧友而已,难道这也犯了魏律?”
  毌纯为难的看看他,知道他脾气执拗,又向来不把权贵放在眼里。哪怕是桓行简此刻在眼前,他也不惧。遂深深叹息一声,斟了酒,一盏拿给姜修,对方会意,结伴而出,在冷冷的夜幕下,趁清白月色,对着洛阳方向,将酒酹地,祭奠夏侯至:
  “太初,这杯敬你!”
  月载十年梦,星渡半生寒,两人脸上映着头顶灯笼泄下的一汪昏黄,又都沉默了。
  姜修只在毌纯这里小住两日,动身离开时,毌纯将他送到寿春城外长亭,彼此一抱拳,姜修又自洒然骑驴而去。
  回城时,碰上出城公干的副将张敢,张敢看毌纯面上残留一抹惆怅,试探问道:“将军,何事不乐?”
  大地被冻的结实,毌纯跺了跺马靴,“唔”了声,勉强笑道:“我送姜先生,今日一别,又不知道何日再见。这人呐,当真是见一回少一回。”
  听长官发感慨,张敢附和了两句,一扭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城外方向,心里盘算一阵,同毌纯一道回城了。
  日子晃进腊月,洛阳城里愈发热闹。
  金马门外,铜驼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行人,到处是呼呼喝喝的叫卖声。桓行简从洛水码头巡查回来,途径南市,便坐在一老妪的茶粥铺子上要了份茶粥。
  老妪是蜀人,但早年因战乱流离失所就此在洛阳落脚,已有多载。她的茶粥,铜驼街独此一份,香气腾腾的茶粥端上来时,桓行简道句“多谢”刚拿起汤匙,就听啪嗒啪嗒一阵兵甲声传来。
  “郎君,快,快别喝了……”老妪忽慌张不已,桓行简不解,下一刻,只见廉事带人过来不管青红皂白便将摊铺的器具好一通乱砸,又对老妪吼了两声,便要扬长而去。
  “慢着,”桓行简把人一喊,踱步上前,问道:“这是何意?”
  廉事上下打量他两眼,见他打扮,自有威重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遂耐心解释:
  “郎君不知,本市只准卖汤饼,不准卖茶。”
  茶是南人风俗,在洛阳,寻常百姓很少用茶。饮茶之风只在高门贵胄间流行,要用岷江之水,浙东青瓷,选上等好茶煎煮。桓行简自然明白其中用意,未多言,只是吩咐一同的虞松:
  “这事归何人管?”
  “归御史中丞。”
  “好,你告诉他,就说我说的,南市外洛水伊水水运便利,通天下货物,洛阳城里不应该有什么南北之分当有包容之心。既然可以卖北人的汤饼,也可以卖南人的茶粥,不准驱赶。”桓行简微有不悦,“御史中丞干什么吃的?街上这种事,他一无所知?”
  虞松忙回道:“御史中丞那人最是耿介,想必不知,若是知道定会秉公处理。大将军若是饿了,我们换一家。”
  两人便捡了个干净敞亮的酒家,临窗而坐,要了几样小菜,桓行简同虞松边吃边谈公事。忽然,“砰”的一声,有两三华服少年似是醉酒闯了进来,一掌拍在了掌柜的柜台。
  一个个的,醉意不轻,东倒西歪坐了。掌柜忙过来招呼,其中一个,年龄不大,两颊红云一片醉醺醺地嚷道:“我新得一篇文章,洋洋洒洒,情深意切,读之如饮佳酿般痛快!”
  其他几个闻言,立即起哄,几人闹得不像,只见这小少年拎了根木箸,讲碗敲的如碎玉破冰,抑扬顿挫吟哦起来:
  “呜呼哀哉!夏侯太初,身穷志达,劳谦君子,忧世忘身。自古达今,有生有死,身毁名垂,国士无双。滔滔洛水,流裔煌煌,吾与太初,情贯丹青,于难不知,在亡不临,呜呼哀哉……”
  未及诵完,即被人打断,一个说“我也知道”,一个则像是灵醒几分,瞟两眼四下,喝断了他几人的絮絮不休。这一喝,几人似是不满嘟嘟囔囔就要嚷起来,小少年冷笑:
  “你是怕大将军吧?”
  对方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一时窘迫,不过很快镇定从容道:“今日是来喝酒尽兴的,来,喝酒!不臧否时事!”
  这边,虞松已悄悄将双箸搁了下去,暗觑桓行简脸色,他无异,一脸的波澜不惊,酒杯一直在唇边呷着,似乎在品鉴着小少年嘴里的文章。
  明显是一篇诔文。
  这个时候敢给夏侯至这样的罪人写诔文,同样该抓起来下廷尉。虞松望过去,想让几个少年人闭嘴,却不好起身,只跟老板丢眼色。
  这老板机灵,立马会意,还未来得及动作,桓行简忽嘱咐虞松,道:“你去。”
  吩咐完虞松,他夹了道菜,斯斯文文地咀嚼起来。
  也不管虞松被那几个少年拉拉扯扯的,只安心用饭,等虞松脱身,桓行简一边吃,一边扬眉问:
  “怎么说?”
  虞松脸上闪过丝犹疑,答道:“是姜修,不知他人在何方,但这文章传来了洛阳。”说着,倾了倾身,声音放低,“大将军,那个小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毌将军的公子。”
 
 
第111章 君子仇(19)
  桓行简默默看了眼少年们,没说什么,饭用毕,命虞松结账自己先行出来。市上人声鼎沸,进了腊月,洛阳城们的百姓就要为年关做准备了。
  这么一晃眼,就看不见了大将军,虞松一定,举目四望,见他停在家摊铺前不知交涉着什么,忙疾步过来。
  原来桓行简买了包蜜饯,虞松看在眼里,似乎明了,微声问:“大将军,姜修做诔,这……”
  桓行简嘴角略略一翘:“随他去吧,我难道还能因为他写篇文章就四处去捉他?”虞松应道:“不错,他一介布衣,倘若真抓起来,他年青史有玷,有损大将军声誉。”
  这番话,说得桓行简哼笑出来:“叔茂,流芳千古从来就不在我考量之内,人一死,哪管什么身后名?别说青史了,就是现在,这洛阳城里不知怎么骂我。”
  虞松怔住,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含含糊糊道:“得民心者,方可得天下,天地之大,黎元为本,大将军若能一统河山缔造治世,立不朽功勋,其实这些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桓行简低首一笑,随即,抬眼望了望言笑晏晏的熙攘行人,一边走,一边问道:“叔茂,你真这么想的?”
  两人年纪虽相仿,然而,桓行简为主,虞松跟他这几载亲身历遍大大小小诸事,有意料中,有意料外,如今再回想恍如隔世,因此谦逊答道:
  “属下不敢瞒明公,明公身边,从来不乏高门子弟献策献计,属下的家世,在洛阳城里虽谈不上微寒,可也实在不显。我一文士,生于乱世,说到底不过是无根飘蓬,唯有得遇明主,方可一展所学成就一番事业。刚才那番话,是松真心。”
  此行两人交谈甚是融洽,桓行简素喜他为人,说了一路,回到公府后独自踱步到后宅,停在月洞门那,望着窗纸上透出的温暖烛光,静立片刻,方把蜜饯交给被叫出来的宝婴。
  “郎君,你不进去看看夫人?”宝婴一出暖阁,直打寒颤,一边搓着手呵气,一边把一双试探又期待的眼定在桓行简身上,多少次了,郎君不过在此略略一站,就是不肯进去探望。嘉柔有孕在身,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每日里鲜有动静,整个人悄然无声的,再未展颜。
  桓行简的目光在窗子上盘亘了稍顷,收回来,低声问几句嘉柔起居,便折身去了。
  宝婴顿时泄劲,嘴一撇,失望地抱着蜜饯进来。照例,崔娘在明间先堵着她,看宝婴垂头丧气的,不消问,也知道桓行简人又走了。那张老脸上,同样很是失望,却很快打起精神笑吟吟地到暖阁里把蜜饯摆在润洁的瓷盘里,递到嘉柔眼前,挑挑拣拣的,突然,眼前一亮:
  “呦,有柔儿最爱吃的青梅呢!”
  说罢,拈起来往她嘴里一塞,嘉柔倒顺从地含着了。屋子里,摆满了大将军命人送来的各样补品、器玩、笔墨纸砚、针线布料,一应俱全,唯一可惜的就是他人不来,崔娘心里一阵难受,为嘉柔。但面上从来不曾流露半分情绪,只当无事发生,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
  可柔儿大了,心事太多,早不是只她一个老婆子搂着讲个新鲜的故事就能满足睡去的小姑娘了。一坐便发呆,除了小腹一日比一日隆得高,四肢依旧细细的,崔娘一想到嘉柔那副寂寥孤寂的模样,忍不住拭了把眼角,唯恐她看见,动作极快,咕哝了句什么起身朝明间去了。
  等四周静下来,嘉柔俯身挑出几股颜色鲜亮的线,一阵摆弄,灵巧的十指穿针引线,继续缝那只未成形的小骆驼。
  崔娘进来,想劝她不要熬眼睛,话到嘴边,忍了忍,见嘉柔似乎忙碌的心无旁骛又静悄悄退了出去。
  直到眼前似有片阴影飘来,嘉柔那两道纤长的睫毛也只是微微一动,随后,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低沉的笑意:
  “柔儿这做的是什么?”
  她心里一跳,不知桓行简是几时进来的。两人有段时日没见,嘉柔兀自怔住,涌上心头的竟是难言的陌生,她脑袋复又一垂,什么都没说。
  桓行简自若如常,拿起小骆驼,反反复复端详了几遍,微微一笑:“哦,原来是给小郎君做的骆驼。”
  又还给她,在旁边的杌子上坐下,一搭袍摆,定定地看了会儿嘉柔,观她神情,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目光在她眉眼间一直微微游移着,忽然一笑,开口道:
  “我近日常在南市、铜驼街用饭,临近年关,你不知道,热闹得很。四方好物,任君挑选。不过,这集市上,百姓们的脾气似乎太爆了些讨价还价都能打起来,买的人嫌贵了,卖的人呢,笑他家贫就不要来逛南市。”
  他边说,边留心嘉柔神情,嘉柔恍若未闻手底动作不停,桓行简微微含笑,继续道:“这样的情形常见,也许,你在凉州也见过。但有件奇闻,你恐怕就不知道了。南市附近有个驿馆,最近,来了个女巫,听人说她能与鬼交谈。”
  果然,嘉柔手底顿了一顿,情不自禁抬眸,皎白的脸,秀致的眉,还有那双懵然好奇的清眸,都是桓行简再熟悉不过的了,他凝视着她,笑意不禁越发温柔:
  “这世上的鬼啊,女巫说,分两种,一种是福德之鬼。另一种,是贫贱之鬼。福德之鬼,气清神俊,他们不受阴阳阻隔可自行与人交谈。贫贱之鬼就不一样了,他们怨深气劣,要通过女巫,人们才能知晓冥府之事。所以……”
  “我不想听。”嘉柔似乎察觉到什么,回过神,冷淡地打断了他,桓行简便微笑着收住了话头,自顾道:“看来这个不够有趣,我听说,有人捡了块石头,乌黑透亮,大如鸡卵,这人爱不释手整日把玩。忽然有一天,石头崩裂,从中飞出一只鸟振翅而去。”
  听得嘉柔频频皱眉,满心的惊疑,很想问一问他石头里怎会有鸟蹦出来,岂非无稽之谈?桓行简却已神神秘秘凑近她,很自然将她手一握,问道:
  “你住凉州这么久,有件事,不知道听说过没?”
  “什么事?”嘉柔脱口而出,旋即后悔,抽出手,“我不想听你说话。”
  桓行简一笑而过,将她手重新放在掌中:“西凉有许多人笃信佛教,和中原不一样,我听说,有个僧人住在敦煌,生活清苦,园子里种的瓜菜,有一天,突然都变成了莲花,有这事吗?”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