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蔡某人
时间:2020-05-14 08:50:42

  我听说,我听说,全是“我听说”,嘉柔不觉听得专注忽嫌恶地避开身子,冷冷清清的:“大将军不是会献殷勤的人,为了子嗣,看来牺牲不少。天晚了,我要歇息,请大将军离开。”
  桓行简想摸摸她的鬓发,嘉柔警惕,脸上绷的十二分紧:“别碰我。”说着,仿佛远远不够似的,她冷峭道,“别用你沾满兄长鲜血的手碰我,我不会忘的。”
  篾箩一掀,针线顶子布兜兜滚了一地,嘉柔忽变得烦躁不堪,她将小骆驼扔了出去:“你走,我不想见你。”
  看她忽然大发脾气,头一次,桓行简眉头一蹙,俯身将篾箩收拾好,小骆驼刚拿到手里,嘉柔又一把抢过去,拿起剪刀,几下便剪得面目全非,破烂不堪。
  “柔儿!”他低喝一声,“你这是做什么?给孩子的……”
  嘉柔脸色发白,脊背挺直,忍着泪直勾勾打断他:“你来一次,我剪一次,你要是再来我把做好的衣裳都剪了。大将军不要来假惺惺,我讨厌你。”
  “你,”桓行简压着火,克制半天,才开口,“你拿孩子的东西撒气做什么,孩子是无辜的,你毕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别这么孩子气好吗?”
  “你总说我孩子气,”嘉柔突然红了眼,哀哀看着他,“你总拿我当小孩子哄,觉得我是在闹别扭,晾几天,再来哄哄就好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是跟你闹别扭,”她说着说着便泪水啪嗒,喃喃垂首,“大将军根本不知道我每天过的什么日子,”嘉柔侧过身去,指着那扇从桓府挪来的屏风,绣着白鹤的屏风,“我以前,可喜欢这扇屏风了,有白鹤,有青山,有桃花,但现在我看到屏风就觉得很难过。我就像这只白鹤,再漂亮,再精美,却也只是被绣在屏风上,要死在上头,飞不到真正的青天之上,只能被人赏玩,被人赞一句好一具栩栩如生的白鹤展翅图。”
  “我想走,回到凉州去,哪怕我一辈子不再嫁人。”嘉柔的手无力缓缓垂下,她跌坐在锦绣丛中,公府给她用的物件都是上等,洛阳的繁华,都在这间暖阁里了。
  屋里一时沉寂。
  桓行简默默将剪坏的小骆驼置于袖管,道:“我不来看你不是晾着你,柔儿,等孩子生下来你再决定好吗?如果孩子生下来,你还是执意要走,你我之间还是如此僵持,我放你走。”
  一个女孩子如果做了母亲,就有了最深的羁绊,他不信她会走。
  嘉柔低头摆弄了阵篾箩,将东西放地整整齐齐,她觉得,桓行简永远不会懂,但这也不重要了。
  “等上元节,我带你去放河灯,去看看洛阳城的夜市,洛阳城的上元节宝灯辉煌,很动人,”桓行简上前耐心说道,斟酌着,“既然你不喜欢听,下次不跟你讲这些奇闻异事了,你想听什么,想听《汉书》里的故事吗?我叔祖很喜欢《汉书》,太傅和我也是,我给你讲讲……”
  “我什么都不想听,”嘉柔再次打断他,情绪似乎平复了,她黯然道,“洛阳城的上元节我见过,兄长和姊姊带着我,大将军,你回去吧。”
  “很多年过去了,洛阳城会变,”桓行简略略一笑,好声询问,“河灯你放过吗?我带你到洛水去放河灯。”
  “放河灯是要向河神许愿,”嘉柔悲哀地看着他,摇摇头,“我的愿望都破灭了,所以,我为何还要放河灯?放了河灯,难道兄长就会活过来?”
  “除了太初,你对我们的孩子没有祝福?还有你的父亲,姨丈姨母,崔娘,仙仙姊姊,是不是太初不在了你就要这样消沉下去?”桓行简脸色变得凝重,眉宇微冷,“你可以怨我恨我,但这世上还有疼爱你的人,日后,孩子出世,他也需要母亲的疼爱,柔儿,你能不能想想我说的这些?”
  他轻吁出口气,见嘉柔恍若出神,走上前,抚了抚她的额发,因离得近,她身上那股幽兰般的香气萦绕上来,惹人意动。桓行简忍不住低头,含吮住柔软的红唇,未及深入,已被嘉柔狠狠推开。
  “你家里有姬妾,大将军想要可以去找别人。”她冷冷说完,将金钩一放帘子垂下,径自躺进了被褥间。
  桓行简在帐前静静站了片刻,等嘉柔再睁眼,帘外那抹身影已经不在了。
  许是年关的缘故,洛阳城里因中书令太常一案起的血腥肃杀之意淡去不少。闹市自不必说,就连东堂里的皇帝似乎也换了一副心情,殿内,有娇脆的女声格格响起。
  新选的小贵人是屠户之女,出身卑微,太后很不满意。然而,大将军桓行简竟未置喙,似乎算是默认,这让皇帝大感意外,却很快想通:
  贵人在朝中无根无基,对大将军而言,再无他虑。
  皇帝将这事琢磨透后,若有所得,因此,他在元日前最后一次朝会后面对桓行简例行问话时,难免殷勤起来:
  “战事初歇,都是大将军和将士们的功劳。我想今岁的上元节,不若在宫中举办灯会,大宴群臣,大将军以为如何?”
  桓行简睨他一眼,回绝道:“陛下,元日各州长官会遣使者入朝来汇报一年的要事,元日宴足矣。至于上元节,不必再劳民伤财。”
  “这,我是一番好意,对了,不知道大将军都是怎么过上元节,朕长于深宫,还真羡慕大将军和诸位臣工节日里能随意赏玩。”皇帝赔笑道,暗暗瞄着桓行简。
  他眉毛挑了挑,哼笑道:“陛下是天子,富有四海,羡慕臣子作甚?臣的上元节,也不过陪家人到灯市走一遭而已,灯市么,年年如此,虽热闹可倒也无甚新意。”
  皇帝脸上那拘谨的笑意始终舒展不开,频频点头:“是,是,原来大将军要陪家人,想必诸位臣工也是了。”
  看皇帝畏畏缩缩的,桓行简心底冷嗤不已,只觉对话索然无味,又过问皇帝几句读书的事,就此拂袖而去。
 
 
第112章 分流水(1)
  大将军府的门两边,已挂上了桃符。
  因是年关,公府里除了些奴仆,再无他人。石苞奉命把桃木砍下来,不过两三下的事,拖到圆石几前,一丢,有点摸不着头脑地看着端坐一旁的桓行简解下了腰刀。
  只见他利索将桃木一劈两半,拿起刀,一下一下将桃木削平整狭窄了。两块大小打磨得基本大小一样,三尺长,五寸宽。旁边,几案上备着笔墨,空气太冷,像是被冻得滞住,桓行简手指亦微微泛红,袖子一掣,笔底添墨,一手执笔一手持桃木薄板,专注地描画起来。
  寥寥几笔,一个羊身长角的白泽神兽便立在了上头,下书“神荼、郁垒”,那一手楷体写的是古朴遒劲。晾晒片刻,桓行简掸了掸身上落的桃木屑,一脚踢开废弃的桃枝,起身道:
  “让人收拾下。”
  他拿着桃符径自来后院,园子里,婢子们忙着涤尘除秽,竟没留意他进来。桓行简走到门前,将桃符挂了上去。
  门忽然一开,从里头走出个裹戴严实的嘉柔,两人冷不防对上视线,俱是一滞,桓行简旋即笑了,指着桃符道:
  “百鬼降服,必不敢入,定叫住在这里面的姜姑娘一年到头都平平安安。”
  嘉柔看也不看,立刻扭头进去将门一合,再不出来了。
  倒是园子里的崔娘在廊下本正看着小婢子们清洗器具,将这幕尽收眼底,犹豫了下,上前来堆出个客客气气的笑:
  “大将军来了。”
  桓行简略一颔首,转头望两眼,未作逗留又兀自去了。
  崔娘目送他那抹秀挺身影消失在月门外,深叹一声,继续看小婢子做活。
  元日这天晚上,爆竹声不断,噼里啪啦震的耳朵嗡嗡作响。嘉柔换了新做的衣裳,面对着满案精致菜肴,人还是那么安静。园子里,宝婴带着一干人笑声如银铃,纷纷捂着耳朵,在那放炮仗。
  一声响下来,惊得女孩子们你踩了我的履,我扒了你的肩,闹哄哄地乐成一团噗哈乱笑起来。崔娘在屋里坐着,听外头动静,忍不住问嘉柔:
  “柔儿,你瞧宝婴几个姑娘家多高兴,你不想出去看看?”
  嘉柔勉强一笑:“不了,崔娘你去看吧我那帕子上的海棠花正好才绣一半,我把它补齐了。”
  崔娘佯装生气地把嘉柔手一拉,嗔道:“呸呸呸,元日动什么针线,走,咱们看看宝婴她们到底乐什么。”
  语音刚落,宝婴带着一身的寒气跳了进来,嘴角是压抑不住的喜悦,笑嘻嘻道:“好夫人,赏奴婢一贯钱吧!”
  崔娘瞟她一眼没个正形的样儿,倒也罕见,一面笑骂“平日里公府少你钱了”一面还是起身,按嘉柔的意思,去匣盒里拿了两贯钱给她。
  “谢夫人!”宝婴笑着朝嘉柔毕恭毕敬作了个揖,却不走,高高兴兴地凑上来,“夫人,别只坐着呀,来看奴们打秽物。”
  这边崔娘一听,便忙也跟着撺掇,总之,横竖不让嘉柔在屋里闷坐。盛情难却,嘉柔只好起身往外来,宝婴喜不自胜,同崔娘两个一对眼神,那神情,分明是在说“成了!”
  园子里,婢子们见嘉柔出来,立刻围上来,叽叽喳喳抢说吉祥话,嘉柔便很懂的将事先备好的赏钱让崔娘散了下去。正中央,宝婴忙着把这一年彻底不用的废弃物件扫到了一块儿,随后取来一长棍,把钱绑在了上头,拎在手里,神气地指着一人道:
  “你准备挨打!”
  嘉柔一愣,问崔娘:“怎么宝婴还要打人?”
  崔娘抿着唇地笑,将嘉柔的手一抚,嘴一努:“柔儿,亏你还在洛阳城住过,怎么不知他们寻常百姓就是这么过元日的呀?”
  把嘉柔说的怪不好意思,不知想到什么,那张脸,又变得格外落寞了。崔娘见状,忙清了清嗓子喊道:“宝婴,快些呐!”
  “哎!来喽!”宝婴脆脆应了句,抡起长棍,朝废物堆里一砸,旁边那个小婢子便顺势“哎呦”一声,宝婴再打,她又是一声“哎呦”,两个人,一打一和,嘉柔到底是看明白了,见两人节奏夸张,嘴角一弯,无声笑了。
  廊下挂满了灯笼,都是奴婢们这几日连日连夜蹲火盆子旁拿篾条红纱糊出来的,这么挂上去,整个院子灯火通明,沛然生辉,因此嘉柔嘴角那抹笑意便也跟着清晰几分,入了崔娘已昏花的浊眸。
  两人配合了一阵,宝婴忽把长棍一收,大声问道:“你有什么心愿?”
  “我愿我爹娘长命百岁!”婢子笑哈哈地高声叫答,忙又补道,“还有还有,愿我爹娘日后能有个孝敬勤快的小女婿!”
  一语毕,众人哄笑不已。
  宝婴“嘁”了声,嘟囔道:“不害臊!”却还是一本正经的念念有词起来,把铜钱一解,扔出一个丢进秽物堆,“令如愿!”
  她忙活了一圈,跑过来往嘉柔眼前一站,呼吸微促:“夫人,你要玩吗?”天冷,宝婴喷出一口口白雾,身子虽是热的,可鼻尖早冻得通红,映着白的脸,嘉柔忽想到“雪里一点红”几个字,噗嗤笑了,“我要‘哎呦’是吗?”
  宝婴便笑盈盈地扶着她胳膊下来,如法炮制一遍,长棍一响,嘉柔很有节奏地“哎呦”了起来,少女明媚的脸上,尽是久违的欢乐。
  这么一通闹下来,有小婢子不忘去秽物堆里扒拉铜钱,被宝婴踢一脚,小婢子摸着屁股嘿嘿傻笑。
  嘉柔看见了,悄声对崔娘说:“剩的钱都给她们吧?”宝婴听了眼珠子咕噜噜乱转一通,笑着一拦:“夫人,春天落的花瓣那叫花雨,此刻要不夫人给下一阵钱雨?”
  她出了这么个让嘉柔撒钱的主意,崔娘立刻叫好,嘉柔哭笑不得,看大家起哄得厉害,亦受感染,捏着钱袋,朝栏杆前站定了,看宝婴她们一个个眼巴巴秋水望穿的样子,顿时乐了:
  “我先说好,因是撒钱,所以我不能保证公平叫你们每个抢的都一样。”
  “夫人快些吧!”底下笑着催她,纷纷挽袖,也顾不得冷了。
  嘉柔将钱袋的系口解开,悉数倒在掌心,一扬手,只见铜钱在烛光下间或一闪,很快,滚落了一地的清脆。看着婢子们也不管彼此踩了绣鞋压了裙摆,争抢成一团,嘉柔捂嘴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只见月门那忽走出个人影,她笑容渐渐褪去,隔着嬉笑的人群静静看着不知在那注视了多久的桓行简。
  奇怪的是,他没走几步就停在了那,婢子们混乱中一时还没发现他。等宝婴率先察觉,大家似是唬了一跳,顿时噤声,一时作鸟兽散。因隔了些距离,影影绰绰的,嘉柔看不清他眉眼神情,只觉得他似是笑了一笑,就见他俯身,捡起脚边的一枚铜钱,走了过来。
  等他近身,嘉柔才发现他手臂上搭了件雪白的裘衣,桓行简莞尔:“这是我打的狐狸做的,轻若无物,御寒甚好。”
  嘉柔把钱袋子一收,冷淡回绝了:“我有衣裳穿,大将军给我我不会有半分感激。这不是大将军的行事风格,大将军不做无用的事,这件裘衣,你还是拿给会感激你的人才不浪费。”
  桓行简看了她一瞬,笑道:“是吗?”他绕着嘉柔打量了两圈,幽暗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戏谑的意味,“你有衣裳穿?”说着把那枚铜钱捏着在她眼前晃了下,“你连赏下人的钱都是我的,好柔儿,你身上的新衣裳从哪里来的你不清楚?还是,你这每日的吃穿用度从哪里来不清楚?”
  “丁零”一声,他指间一错,将铜钱弹了出去。
  这话一下捉到嘉柔痛脚,她又窘又无奈,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桓行简蹙眉,“啧”了声:“柔儿,你还是这么面薄,”见嘉柔似要争辩,手一伸,按住了她微凉的唇,“不要跟我说回凉州的话,回凉州,谁养着你?张使君夫妇吗?你别忘了,张使君日后要吃我桓行简的俸禄,哦,”他扬了扬眉,“你也许要说你要靠自己,会种田还是会织布?或者,跟着胡商做生意?抛头露面跟一群男人混一起,你行吗?”
  嘉柔被他好一通抢白,毫无准备,再想刚才同宝婴等人沉浸欢笑的吉光片羽,如此短暂,不由的眼眶一热,打掉他的手:
  “你明知道我没办法,我……我……”她心头一阵翻腾,悲凉得难能自抑,鼻翼作酸,眼泪险险就要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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