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孔夫子竟不认识镇远侯这般奇葩,否则这句名言里必然还多一个备选之人,又一想,她自己就是女子,那么李持酒还要排在最后,那就是:唯小人与女子跟李持酒难养也。
真是千古名句。
看着李持酒炯炯有神的目光,东淑实在遗憾, 可惜男女有差,倘若她也如个男子般孔武有力, 一身武艺, 这会儿哪里还受制于他,早二话不说起身将他打翻在地,逼他跪着求饶。
但是想象虽然美满, 现实却仍是极为惨淡。
事实上几乎要求饶的只有她,怎么会有这种人,这劲头上来跟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东淑轻声道:“我不懂侯爷的意思。”
李持酒眼波乱晃:“怎么不懂?”他嗅到东淑身上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手上也略有用力, 几乎要把人搂到怀中去了。
那灼热的气息令人如置身火炉之中,在他的双臂中却也无处可逃。
东淑丧气,索性倒打一耙:“侯爷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这句非常有效,李持酒立刻愣住:“你说什么?”
东淑淡淡道:“我嫁了这两年,也没见侯爷对我怎么上心,向来冷冷淡淡的,我都习惯了,为什么回了京后,忽然间就换了人一样,对我好一阵歹一阵,热一阵冷一阵的,叫人惶惶恐恐的摸不着头脑,更生怕自己哪里做错了。”
李持酒扬眉。
若说起他的心情也是微妙,时而觉着她跟木头人似的,时而又觉着她身上隐隐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所以有时候他就不耐烦,但有些时候,比如现在,就又无端的很想亲近。
他无言以对,答不上来,索性也不答,只道:“原来你是在抱怨我,怪我先前冷落了你。”
“很不敢,”东淑摇头道:“我虽然是后宅女子,却也知道有那么一句话,‘大丈夫志在四方’,若总是腻歪在后宅中的男人,又有什么出息?何况是侯爷这样的英雄人物,先前若非你在昆明立下那样的大功,又怎会给李大人看中调回京内?将来若是还能高升,自然也是封妻荫子,对于家族十分有益……很热,且这里是神佛住着的地方,别冲撞了神明更加七灾八难的,侯爷且松一松手。”
李持酒虽然百无禁忌,但听她说的认真,也到底撤了手。
可方才摁着的时候,只觉着腰肢细软非常,那种异样之感几乎从手掌心透到心头去了。
他心不在焉地说:“封妻荫子嘛,之前说过了会给你一品夫人做的,你倒是不用担心。”
东淑道:“侯爷有这般自信是好,所以我……才要出来住几天,借着神佛庇佑,好好的把身子养一养,免得自己福浅命薄的,熬不到那个时候。”
李持酒听了这话,竟隐隐觉着刺心:“别瞎说!”
东淑幽幽地叹了口气:“是,是我一时失言,请侯爷勿怪。”
李持酒刚才还有些骚动的心,给她这几句柔中带丧的话慢慢地打的萎了下去,又看她渐渐地又要“木头化”起来,便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东淑偷偷地抿了抿嘴。
此刻甘棠已经捧了茶来,因见两人正说话,便在门口站着,见他们停了,才敢送进来。
东淑从昆明回来的时候,颇带了些本地的好东西,这会儿喝的茶也是从那里带回来的,却是那边儿特产的回龙茶,这茶泡着有淡淡栗香,回甘而不涩,口感醇厚,很适合她的口味。
甘棠倒了一盏,捧给东淑。
东淑慢慢地啜了口,京城的水质跟滇南不同,茶泡出来的滋味也有差异,舌尖上竟有一点点莫名的涩。
她看着杯中黄绿明亮的茶色:“是什么水?”
甘棠道:“是才打上来的井水。”
东淑叹了声。
甘棠忙问:“井水不妥吗?”
东淑道:“没有,只是陆羽《茶经》里说:井取汲多者。所以我想……这口井只怕不多用。”
甘棠不明白那句是什么意思,便道:“这口井只是专供来此修行的居士们所用的,前面还有一口,那些尼僧们多半都用那一个。”
东淑点头:“以后咱们也用那个吧。活水才更甘甜适宜啊。”
李持酒听她不疾不徐的说着,这些他却不知道,听到最后便回头:“老子刚刚还喝过呢,也没尝出活水死水的,照样解渴,偏你说的头头是道?”
东淑道:“侯爷的性格豁达,是个兼收并蓄的人,当然是百无禁忌,但妾身是弱柳之质,没那个能耐,自然挑剔要多些。”
她明面上说喝茶,实则也是在暗讽李持酒在各个方面“兼收并蓄,百无禁忌”,尤其是……在女色上头。
敲了这句,见李持酒盯着自己,却又担心他真的听了出来又生事端。
东淑把茶杯放下,借机咳嗽了几声:“对了,我在离府之前,正碰见景王殿下派人送了一位舞姬,的的确确是国色天香,想不到侯爷竟也投了景王殿下的缘,真是难得。”
李持酒道:“哦,你也觉着好?”
东淑称赞:“当然,身段儿尤其出色,只怕是景王府内数一数二的得意人。”
李持酒道:“给你说中了,小阮可是殿下最喜欢的人。”
“既然如此,”东淑故作诧异:“殿下竟舍得割爱?”
李持酒道:“再喜欢也不过是个女人……我是说侍妾,有什么舍不得的。”
他不以为然说着,中途却鬼使神差地补描上一句,可越描越黑,弄的他的心无端发虚。
这对李持酒而言是很反常的,他找不到缘由,当即恼羞成怒地瞪向东淑。
却见东淑仍是神色安然:“侯爷能这样想也是对的,凭有多少的姬妾,只别沉湎其中就是正理。”说到这里,她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太太说,要把朱家的妹妹接进府内给侯爷当二房,为了子嗣着想,太太一心盼着孙子,我自然也该跟太太一心。另外如太太所说,侯爷跟朱家妹妹青梅竹马,侯府跟朱家结亲,也是亲上加亲,所以我也满口应了。”
李持酒见她又絮叨的提起住朱若兰,且句句都推在苏夫人身上,她自己一点儿别的情绪都没有,却让他挑不出什么来。
不过李持酒也知道自己母亲的性情,这种事情哪里轮得到儿媳妇做主。
当即皱眉道:“我不耐烦这些事,你跟母亲做主就行了。”
东淑便起身:“时候不早了,这里又是尼庵,又是城外,也不能留侯爷住着,不如早点回城吧……莫要让太太着急,也别耽搁了公事。”
李持酒心情复杂。
室内一阵沉默,只有那只叫蝈蝈吱吱地叫了两声,引得李持酒往内看去。
“谁弄的那东西?”他问。
“是明值,他喜欢,非要买。”
李持酒便不问了,却又想起另一件:“你出城没带多少钱?”
这话突如其来,东淑微怔:“呃……”
李持酒皱眉道:“不然的话为什么区区五百钱都拿不出来,还得让李尚书给你拿?”
“这次是巧合遇上的。”
李持酒哼道:“你以为因何会遇上李尚书?因为那位萧……萧少夫人的长眠安寝处,就在离这里不远,他必然是拜祭过后回来遇到的。”
东淑对此当然一无所知:“是吗?”
同时又暗想:“他倒是很清楚李家的事啊。”
李持酒道:“今日我跟他的话你也听见了,所以你该知道,李尚书多半是因为看你长得跟那位萧少夫人有几分相似,才肯解囊相助,你可不要以为他是对你动了心或者怎么样,何况你也的确不是,他当然也心知肚明。”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竟变得有些冷淡。
东淑莫名地看他一眼,果然这人喜怒莫测,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怕自己给他戴绿帽?可怎么还不忘踩她一脚呢。
她低咳了声:“侯爷,我本是心无芥蒂,你却屡屡无中生有,是什么意思?我的身体差的几乎一病不起,回了京也不得安生,才想到这庙里躲清静的,这是有神佛的地方,天地可鉴的,又何必偏拿这些话来怄我?”
见李持酒不语,便又淡声道:“若侯爷真的厌弃了我,不如给我一纸休书,毕竟平心而论,朱家妹妹身体康健,又是侯爷青梅竹马,说来比我更有资格坐这个位子,我也索性就长留在这庙里,安安分分的修行养身罢了。”
李持酒听她又说起此事,就不悦道:“够了,我说了此事由我做主。”
东淑听他语气有些重,立刻垂头做拭泪状,却不做声,显得非常隐忍。
李持酒见她的肩头微微抖动,显然又哭了,他最不喜哭哭啼啼的,本要立刻发脾气,耳畔却听到一阵“吱吱”的清亮叫声,原来是那挂在帐子上的叫蝈蝈又在高唱了。
李持酒瞧着这笼子,又看看东淑,终于走到床边,抬手拨着笼子逗那里头的叫蝈蝈。
东淑装了一会儿,没听见他走开的动静,反而往里去了。
她疑惑地回头,见李持酒竟正把玩那蝈蝈笼子。
东淑吓了一跳,又且失望,忙回过身来,偷偷地把茶杯里的茶水倒了些出来擦在眼角。
果然不多时,李持酒回身:“别哭了,我也没说什么,你既然是来养身子的,还这么哭怎么能好?”
东淑缓缓回身,故意泪眼婆娑的看他一眼,才又低头拭泪。
李持酒见她满眼泪,略觉愕然,依稀有些许不忍:“你既然想躲清闲,倒也罢了。我先前那些话也没有别的意思,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就当耳旁风,何必什么事儿都挂在心上,那不是有个‘积郁成疾’之类的?怕你也是这样,如今留在这庵堂里宽宽心也成。”
东淑听他宽宏大量说了这些,总算能松口气,便道:“多谢侯爷。”
李持酒走到桌边,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咂嘴道:“这不是挺好的么?什么陆羽七羽,差经好经的。”
东淑听他把陆羽跟《茶经》这样胡说,不由破涕为笑。
这一笑,丹唇嫣然,眸光摇曳,竟是明媚生辉,李持酒不期然看见她这样娇嫣的笑意,一时竟失语。
东淑后悔怎么竟笑了,又担心他看穿自己之前装哭,便敛了笑低头道:“侯爷这样关心我,我却也有一句未必入耳的话想劝您。”
李持酒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什么?”
东淑道:“纵然侯爷再不爱听,但我想李尚书对侯爷有恩的,他又是兵部尚书,李家权势熏天,侯爷以前背地议论就罢了,怎么今儿还当面冒犯呢?若是惹他不高兴的,仍旧贬了出京,岂不是更连累了太太一把年纪担惊受怕?”
她是故意在最后一句把苏夫人拉扯出来当挡箭牌的,免得又叫此人借题发挥,说自己为李衾说话之类。
“这个嘛,”李持酒坦然道:“你倒不用担心,李大人若是那种偏私狭隘的人,就不会破例召我回京了,他是很公私分明、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物,除非……”
“除非什么?”
李持酒哈哈笑道:“除非是我抢了他媳妇儿,给他戴绿帽子,其他的都不算事儿。”
起先听他分析李衾的性格,倒是说的很中肯,可听到最后陡然来了个急转弯,仍旧是他的风格,真不愧是镇远侯。
东淑忍着满肚子牢骚,趁机吹捧道:“还是侯爷高瞻远瞩,妾身远远不及。”
李持酒哼了声,忽然有点后悔答应她留在庵堂静养。
正犹豫中,外头乘云来报:“侯爷,城中有人送信……是急事。”
李持酒见乘云欲言又止,恐怕跟早上那案子有关,必然是怕说出来吓到东淑。
东淑温声道:“事情这么忙,侯爷还是及早回去吧。”
李持酒略一思忖:“那好吧,你且留在这里……只不要出门乱走,未必太平。”
他出了门要下台阶的时候又道:“回头我叫人送些钱过来,不许再用别人的!”
京城,萧府门口。
萧府老管事对着李衾躬身行礼,陪笑说道:“尚书大人对不住了,我们爷因为发了无名风疾,不能见客,所以您看……”
李衾踌躇片刻,终于一笑道:“无妨,不见也可,只是我这里恰好就有专门治疗风疾的灵丹妙药。”
“这……”老管事诧异。
李衾回头,从金鱼儿手中接过小包袱皮裹着的铜镜,垂眸看了眼,道:“这药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价值千金,你一定要亲手交给萧大人。”
“这、”老管事当然知道萧宪不是什么头风,摆明就是不想见李衾,可人家煞有其事的把东西给自己,他有些为难道:“李大人……”
李衾淡淡道:“你只管拿去给他看,他只要看一眼,定会不药而愈。可若有半点儿差池,你一个人的脑袋是抵不了的。”
他的脸色仍旧和蔼,管事却打了个哆嗦,忙双手接过:“小人这就给我们爷送过去。”
李衾见他入内,却不再等候,自顾自上马而去。
他并不是回李府,却去往在桐花巷的别院。
入了府门,径直往后院而去,院门前有两个侍卫严密看守着,见他来到才将门打开。
李衾入内,里头又有几个下人,急忙行礼。
他负手而行,一边问:“人怎么样?”
管事跟在他旁边低低道:“正要回禀大人,那人的情形好些了,神智似乎也正常了许多。大夫说已经可以问话了。”
李衾眼神一利,此刻已经走到了正中的房门口,管事敲了三下,里头便有两个婆子过来将门打开,见是李衾也跪了下去。
李衾迈步入内,往右手一转,到了里间。
里头却是一架床,垂着素色帐子,床上半躺着一个容颜憔悴的女子,虽然脸上有伤,却仍能看出是个美人儿,正是东淑昔日的丫鬟彩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