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宪长长地叹了声。
李衾看他的反应,就知道猜对了,可是这种反应却在意料之外:“她有事?”
他想也不想,脱口问道。
“她?”萧宪立刻察觉,盯着李衾道:“你所说的‘她’,如此亲密,莫非是说的那位少奶奶吗?”
李衾自知失言,低头轻轻咳嗽了声,才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只是随口罢了。”
萧宪看了他半晌,终于说道:“我的确是去见过她的,我有点儿担心她。”
“她……到底怎么了?”李衾忍不住问。
萧宪道:“如今还好好的,你不必担心。只是她说了一些话让我不安罢了。”
“什么话?”李衾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萧宪不答,心中却想起在侯府东淑对他说的。
——“我想请萧大人答应我,倘若有朝一日我落到走投无路、无人可靠的地步,希望萧大人可以拉我一把,叫我不至于山穷水尽,无法可想。”
李衾听萧宪说完,陡然色变。
第45章
“她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李衾心中冒出的疑问。
正巧,萧宪也问:“你说, 她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面面相觑, 李衾缓缓说道:“先前我听说这位少奶奶性子柔弱, 以为她外有悍夫,内有……日子必然不易。谁知见了这几次, 倒觉着她是个内有心思的人,不是传言中那种任人拿捏的, 怎么今儿跟你说这些,难道她真的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萧宪道:“我也猜是这样,再问, 她就不说了。”
李衾抬头想了想,一笑道:“若是说出这话, 应该是跟镇远侯有关。但是之前镇远侯出事,她不惜抛头露面, 先找我,又找你,不屈不挠不肯放弃的,总是要救镇远侯出来,可见是夫妻情深, 又怎么会突然生变呢?也许……是暂时的有些不遂心的时候吧。”
萧宪哼道:“是吗?我不知道,我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 可是先前看到镇远侯跟一大帮子人呼喝着上了酒楼,据说还传了歌姬前去助兴,你瞧瞧!他的妻子在家里, 身体不好还要下厨,还烫了手,他又知道什么?仍旧在外头花天酒地的。”
李衾听到“下厨、烫手”等话,眉头微蹙:“怎么她亲自下厨,这是怎么说?”
萧宪道:“她说……以前曾做过,怕忘了之类,但我看她的手势行动,哪里像是个下过厨的。”
李衾拧眉想了会儿,也无法想象那副场景:“果然不像。”又问:“手是怎么烫了的?烫的厉害吗?”
萧宪才要回答,忽然觉着异样:“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衾被他一问,心头猛然一震,竟很不自在。
他沉默片刻道:“你怎么问我?你既然跟我说了,且跟我说的明白些最好,说的含含糊糊又总反问我,倒像是要试探我,或者疑心我之类的。难道忘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呸,”萧宪啐了口,道:“我用你什么了?还用人不疑?我又怀疑你试探你什么?难道试探你有没有二心?哼……别说咱们只是在说说别的女子,就算你真的琵琶别抱,另谋新欢,难道我就能说你什么?很不必这样做贼心虚的!”
李衾皱眉,不满地看着萧宪。
“果然不该来,”萧宪脾气上来,便站起身来:“我只是路过才顺便进来一趟,你就当我没来过吧!”
李衾想拦着他,可因为他说什么“琵琶别抱”,让李大人心里很不高兴,当下也没出声。
萧宪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向李衾道:“今儿跟你说的话,不许给我透出去!”
李衾才道:“我跟谁透去?”
萧宪哼道:“跟谁都不行!”他扔下这句,又恼恼地瞪了李衾一眼,口中道:“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李衾又给他扣了一顶帽子,忍不住站起来:“萧大人!”
萧宪道:“怎么,我说错了?物以类聚,你是一个,你叫回来的镇远侯也是一个!”
李衾一愣。
萧宪却又有些反应过来,他沉了沉肩头:“算了。”转身往外自去了。
等萧宪走了后,李衾才总算琢磨明白了萧宪的心理。
多半是因为看见“江雪”的遭遇,觉着她遇人不淑,又因为江雪跟东淑的样貌相似,不免心生怜惜,所以连同李衾一并迁怒了。
但这不算什么。
李衾抬手在额头上轻轻地抚过:江雪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叫做“走投无路,无人可靠”,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虽然没有了娘家,可不是还有个夫君镇远侯吗?
除非……镇远侯不是她的夫君了。
李衾想着,竟有些莫名的呼吸短促,忙斟了茶又喝了口。
如今的问题是,江雪为何这么说,总不至于是她心生二意吧?从她之前不顾一切相救镇远侯就能看出来,又听萧宪说她在府内洗手作羹汤甚至因为烫了手……可见她对镇远侯是一往情深的。
一想到这个,李衾觉着有点不舒服。
他刻意忽略这种不适,继续想到:若不是江雪出了问题,那就是镇远侯了。
难道李持酒……真的好色无厌到这种地步,不喜这糟糠妻子了吗?
可是岁寒庵一见,他的反应不像是厌弃原配的。
难道真的是少年轻狂,负心薄幸,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想想李持酒的脾性,翻脸无情……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且逼得江雪主动跟萧宪开口,可见事情有了六七分了。
这天,李衾从兵部乘轿回府,将到凤翥街,忽然间听到一阵喧哗吵闹。
外头林泉飞奔前去探查,回来道:“大人,前头是镇远侯跟一些武官们在比赛射箭。”
“什么话,闹市之中如何比这个?”
林泉道:“小人正要说呢,大人以为他们的箭靶子是什么?竟是那金谷园里的姑娘!”
“什么?”李衾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泉道:“听说新来了一个绝色的姑娘,所以镇远侯跟众人打赌,谁若能一箭射落姑娘们头顶的簪花,谁就能抱得美人归……”
李衾有点窒息:“胡闹!”
林泉道:“金谷园那边儿围了很多人看热闹,那边的路都不好走了,人山人海的,轿子怕是过不去,大人,要不要绕路?”
李衾眉头深锁:“停轿。”
轿子落定,李衾弓身走了出来,抬头看时,果然见前头的街上人头攒动,已经将傍晚了,还是这么多人。
此刻正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光线都有些暗淡了,他们却比射人头上的簪花?倘若一个失手,岂不是就要了性命了?
成何体统。
李衾带了人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到欢呼声响,夹杂着催促的声音:“快啊,快射啊!”
他走到街口,止步看出去,却见街上的人都仰着头看向街市楼上。
金谷园是最有名的青楼玩乐之地,这一条街的两侧都是他们的房产,街市宽阔,而在西边的二楼栏杆处,站着三个婀娜的青楼女子,头上各有一朵巴掌大的绢制簪花。
另一侧,也有人影闪动,正是镇远侯几个。
李衾扫了眼,便看到李持酒正是东边栏杆内正中的一个。
其他的两个同伴,正手中拿着弓箭,在试着张弓搭箭,变幻各种角度,毕竟这并非儿戏,就算射不中簪花,横竖不能闹出人命。
这两个人中,一个是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却是内尉司的,都是有名的神射手,所以才敢在这个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儿打这样的豪赌。
但是这两位正严阵以待的时候,正中间的李持酒,却并没有任何动作。
或者说他有动作,毕竟他安安稳稳地在坐着喝酒,身边还站着个袅娜盛装的歌姬,亲自捧着酒壶笑意盈盈的伺候。
其他众人都有些紧张,可看镇远侯这样,便忍不住起哄:“小侯爷,怎么还不开始,是不是怕了呀?”
有人大笑道:“小侯爷,你小心喝多了,连弓也拉不开呢,还是别勉强了……若是不小心伤了簪花的姐姐,那可怎么是好啊?”
任凭众人七嘴八舌,李持酒只是不理。
他旁边的那两位却完全没有玩乐之心,毕竟在这里失了手的话,非但那面子再也捞不回来,怕还要担人命官司。
这比赛用的箭不是平日打仗捉贼的,而是特制的,虽然比素日要用的轻些,但若不慎射中歌姬的头脸甚至咽喉等处,当然不可收拾。
内尉司的江衙卫已经瞄准的差不多了,心中稍微笃定了些,百忙中瞥一眼镇远侯,忍不住提醒:“小侯爷,你若还不开始,可就视作自动放弃了。”
李持酒听了这句才道:“我是才进京不久的,好歹有个先来后到,两位哥哥先请吧。”
江衙卫见他并无退意,也无惧意,倒像是隐隐带着一股傲气似的。
江大人不由有些动怒,便冷笑道:“好啊,小侯爷这是想看看我们的本事。”
当下他不再管别的,眯起眼睛看向对面,最后确认了一次,终于张弓射箭!
那支箭嗖地冲向西栏,底下众人已经鸦雀无声了,对面却响起了一声惊呼。
江衙卫屏住呼吸看过去,终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惊呼的是其他的青楼女子,但是他的“靶子”,发髻的绢花上俨然插着一支箭,正是他方才射出的!好极了!
江衙卫大喜,底下看热闹的众人瞧的清楚,也不由大声欢呼起来。
另外一个五城兵马司的见状,手微微发抖,实在是抗不下去了,当即借坡下驴道:“江大哥高明!我自愧不如,投降罢了!”
江衙卫却也高兴,便笑道:“不过是偶尔玩乐罢了,又不是真的比斗。”
说着又看李持酒,却见小侯爷正又拿起了一盅酒,意态悠闲的似乎还要喝。
其他人已经按捺不住了,不停的开始鼓噪催促,那五城兵马司的人也道:“小侯爷,不如就也放弃吧,江大哥实在是神乎其技,只怕我等是不能逾越的。”
江衙卫微微一笑,心中自得,却矜持的并不言语。
只听李持酒道:“谁说无法逾越,你们觉着神乎其技,我心里只觉着不过尔尔。”
众人大惊,江衙卫更是色变:“小侯爷你说什么?”
正觉着自己受了侮辱,又有人道:“不要只说嘴,倒是手底下见真章啊!”
只听李持酒低低笑了声,一仰脖把手中的酒都喝光了!
然后他蓦地起身,张弓搭箭!
原来他先前喝酒的时候,左手便握着弓的,只像是随意拿着玩儿,丝毫瞄准都没有,角度之类的更加无从说起。
这时侯闪电般长身而起,突然间就转身张弓,那支箭刷地离手。
从他喝酒,起身,张弓射出,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快若闪电,令人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江衙卫跟其他在身边的人吓得变了脸色!李持酒这么胡闹,定然要出人命的!
大家都惊呆了,直愣愣地目光胆战心惊地看向对面!
却见那歌姬仍是安静的立在原地,头上的簪花纹丝不动,人也好像……没有事。
“箭呢?”有人叫起来。
“怎么回事?”
“是不是掉到楼下去了?”
所有的鼓噪声中,对面忽然又响起一声惊呼,那原本当李持酒靶子的歌姬头顶的绢花突然掉了下来,原本整齐的花瓣四散坠落。
江衙卫的眼神忽然变了。
他看看对面,锐利的目光透过歌姬的身影看向她身后,就在她背后的廊柱上,一支小箭静静的没在那处。
这怎么可能。
丝毫的瞄准调试都没有,只一箭就射穿了绢花,而且中箭的人居然好一阵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不管是准头,力道……以及这个人的心思,都远在自己之上了!
这、这才是真正的神乎其技啊。
江衙卫只觉着毛骨悚然,好不容易转头看向李持酒。
却见小侯爷眼波闪烁,他轻笑着回眸,抬手把桌上的酒壶提了起来。
酒水倾泻而下,他竟就借着酒壶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
“江大人,”李持酒擦了擦下颌上的酒水,满不在乎地笑道:“承让了。”
江衙卫喉头发干,竟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此刻,在场的这些人里,还有一大半儿是没有反应过来的。
李持酒嘿然一笑,飒然转身,自回到包间里去。
不料才进门,就发现不对。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歌姬,也没有狐朋狗党,只有一个人端坐在桌边上。
他一个人,顿时把满屋的风流轻薄气都扫的荡然无存了。
李持酒怔了怔,才笑着见礼道:“李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李衾淡淡地看着他:“你的伤都好了?”
“多谢大人关怀,都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李衾冷笑道:“所以就急着出来胡作非为了?”
“不过是他们……见我有惊无险的所以才大家一起乐一乐罢了。”
直到这时候,外头才有人发现了李持酒射出那一箭的奥妙之处,顿时都传说起来,楼下的人在震惊之余,欢呼连天。
声浪一阵阵地涌了进来。
“镇远侯,”李衾听着外头仿佛狂欢般的响动,面沉似水:“你要知道,这里不比云南,山高皇帝远。”
李持酒笑道:“是,当然。”
“知道还不收敛?上回你因为放浪形骸,才给流放出京的,你是不是还想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