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邸——周乙
时间:2020-05-15 09:40:54

  贺缄如往常一样,提前两刻来到乾清宫。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甄阁老已经与群臣百官通过气,待祭祀结束便在乾清宫门外跪请太子殿下登基。
  当然,这只是个形式,贺缄并不能立刻答应。按照祖宗规矩,他得连续拒绝两次,直到第三次才能点头。届时百官高呼万岁,再由内侍恭恭敬敬的献上崭新的龙袍。
  甄阁老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大前天就给詹事府上过折子,一举一动都在贺缄预料之中。
  从景运门到隆宗门皆由两班羽林卫。也不知什么原因,这段时间,他们对来往宫人盘查甚严,哪怕是老熟人也要公事公办的先出示对牌。
  汤媛走至跟前,解下腰间的牌子双手奉上。
  当值的侍卫半眯着眼打量这铜制的太医院对牌,又简单的盘问了汤媛两句。
  自从寿安宫那位重病不起,太医院的人每日至少路过三四趟,侍卫们早已见怪不怪。再看来人,似乎还有几分面熟,想来应是时常在宫中走动。
  她回答问题的时候始终微微垂着头,显得谦卑而矜持。侍卫摆摆手,意思是通过。
  事实上他们觉得眼熟的这张脸并不存在。汤媛覆着的这层面皮,五官并无特别出彩之处,合在一起看最多算秀气,神奇的是盯得越久,就越觉得模糊,模糊中又带着一种淡淡的亲和,进而造成一种非常奇妙的心理暗示,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的错觉。
  把易容术做到了这般程度,倒也是个人才,可惜心术不正。汤媛暗暗唏嘘。
  寿安宫与往日一样的安静,人却仿佛多了许多,走到哪儿都有洒扫的身影。
  但见一抹紫裙轻绽飘过眼前,竟是多年不见的香蕊,她额头冒着薄汗,行色匆匆,嗖地一下与汤媛擦肩而过,汤媛微讶,不禁回眸。香蕊已经迈出了七八步,脚下忽然又一顿,转身睁了睁圆眸,“这位姐姐是太医院的人吧?”
  汤媛点头称是,“不敢当姐姐,我姓唐。”
  “唐”字音还没落地,香蕊已经大步跃过来,拽着她就往萱草堂走,“阿弥陀佛。可巧我正要去太医院,你就过来了,那就有劳唐宫人了。娘娘腿疾发作,热敷了老半天效果也不甚好,只能再如往日那般按摩。”她口里念着佛偈,想来是真的着急,说话也都不怎么修饰。
  其实太医院的人每日都会过来为徐太嫔热敷按摩,但近日不知为何,太医院的人才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徐太嫔就痛醒了。这是常年礼佛留下的老毛病,为了显得心诚,年轻那会子,她时常铺一层薄毡,然后一跪就是老半天。一开始不觉得,后来病气就钻进了骨头,再也拔.不出。
  每每痛起来,她就格外的想念故人,唯恐痛着痛着就此睡去。媛媛那么傻,定然以为她还活着,万一真个儿跑去枫叶庵傻等,那可怎么办?
  转念一想,媛媛不傻呀,有孩子有丈夫,纵然再难过,也不至于做傻事。女儿外向,成了亲的媛媛自会相夫教子,好好的过日子。徐太嫔迷迷糊糊的乱想着,真心真意的为媛媛高兴着,眼底却不知为何凝结了一汪清泪,沿着太阳穴滚滚而落。
  直到一双温暖而柔软的小手,轻重适度的搭在她腿上,不紧不慢的揉.捏,很舒服,那双手比她还熟悉她的腿,知道哪里疼,哪里麻,哪里冷,每一下都按的那么准。
  跟从前的医女不一样。
  比她们多了些从容,也并未按照既定的顺序。
  有一种澎湃而激越的感觉在徐太嫔脑海蜂鸣不已,似是心有灵犀,她缓缓睁开眼。
  “娘娘,您醒了。”按摩的医女停手,跪在脚踏挪向她,眼睛亮晶晶的,照亮了徐太嫔模糊的世界。
  明明三天前她就已经看不清,然而此时此刻,竟只凭模糊中的这点明亮,她就知道谁来了。徐太嫔的身子开始控制不住的发抖,比身子抖的更严重的是她枯瘦的双手,那些曾经的饱满的血肉都被时光吸干抹净。
  只是她终究虚弱了些,就连近在眼前的距离,也触不及,到不了。
  汤媛轻轻握住她的手,帮她覆在自己颤颤的脸颊。
  徐太嫔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呢喃了一声,“我的……孩子。”
  汤媛泪湿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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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按摩讲究火候,是个慢功夫。通常情况下,医女都会在寿萱堂待很久,久到一个多时辰也不足为奇。
  廊下一盆白晶菊开的异常热闹,两只黄色的菜粉蝶围绕它起起落落,追逐而去。忙碌的宫人们屏息凝神,尽可能的不去附近活动,以免惊扰了娘娘好不容易获得的安宁。
  寝殿内,弯弯徐徐的沉水香驱散了沉郁的草药味,徐太嫔上半身完全靠在宽大的引枕中,身畔的汤媛紧紧依偎,握着她的手。她一直想要保护这个孩子,尽可能在危机四伏中,为她开辟一条平安如意的小路。然很多时候,又有些力不从心。她的能力终究有限,呼应不了深深的慈爱。
  “可是您教会我的东西,足以受用一辈子。”汤媛仔细暖着她的手。
  “傻孩子,郡王对你好吗?”每一次相见,徐太嫔都会问孩子这句话。每个母亲,私下里都爱这么问。
  汤媛乖巧的点着头,“好,特别好。郡王打心眼里的心疼我。平日里还时不时的贴补我,不管我置办多少私产,最终花的都是他的钱。”在大康,夫妻财产是分开来的,丈夫有定期支付妻子九成以上家用的责任,但不包括给妻子置私产。像贺纶这样的,汤媛有种被包养的错觉。
  徐太嫔笑了,好,这很好。银钱很俗气,然而人世间的很多感情,偏偏在“钱”字上才能见分晓。不管大家有多不屑把这个字挂嘴上,都改变不了这是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如果有人在这上头不舍得亏了你,就足以证明这份感情比任何承诺都来的真诚。
  “媛媛是个有福气的。”她的声音虚弱,目光却比先前亮了许多,“你听着……”
  “嗯,我听着。”
  “钱,还有孩子……是最重要的,”她每说几个字就要喘几下,恨不能把每一寸时光掰成两份来用,把所有的担忧和叮嘱一股脑的塞进汤媛的耳朵,“把这两样死死的抓在手里,你这一辈子,都不用愁。我知道你是个倔的,可是,过日子不能倔。往后我不在了,老三又是个坏的,能照顾你的人只有郡王。他是你的天,是为你在这世上遮风挡雨的最后一块地,有他,你才不畏强权和羞辱。所以……所以……如果夫妻间有什么摩擦,你可要担待些。”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些,早就喘的不行,汤媛含泪为她轻抚背心,又端来参汤小口小口的喂,“娘娘,我很懂事的,郡王也懂事,我们不吵架。您歇一会好吗?我哪儿也不去,就坐在您跟前,给您讲辽东的趣事好不好?”
  徐太嫔勉强喝了几口参汤,又找回力气,继续道,“我没事,你听我说。男人都一样,时间长了肯定出岔子,但是聪明的女人懂得权衡利弊,只要那岔子尚在掌握,就别让男人下不了台。”媛媛什么都好,却在男女之情上有些较真。
  汤媛抱着她,泪如雨落,“娘娘放心。我最知道好歹,断不会亏了自己的。”
  “到时候该笼络的笼络,该抬的抬,自有人为你出头打压不懂事的。如果岔子不大,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大了,你也没必要太委屈自己。”徐太嫔温柔的目光落在汤媛年轻的眉眼上,爱怜万分,多希望别人也能如她一般,无条件的喜爱媛媛。“我再告诉你,亲儿子比亲爹都可靠,亲闺女则是你晚年的依靠。趁着年轻,且不妨多要几个,等他们大了,就算郡王想跟你说句重话,也得在心里掂量三遍。外头的花花草草,也就一时得意,将来有的是哭的时候。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娘娘!”汤媛已是泣不成声,“别说了,您嘴角流了点血,我给您擦擦,求求您,为了我,一定要撑下去啊。”
  我的傻孩子。徐太嫔潸然泪下,却欣慰的笑了,“我自是巴不得,哪怕再撑一个月也是好的。” 那样就能看住老三,也省得他打媛媛的主意。
  “娘娘一定会长命百岁。”汤媛难过的攥住衣襟,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
  徐太嫔苦笑着摇了摇头,呢喃道,“其实当年,你喜欢老三,是吧?就因为他不愿娶你为妻,你才死活不从。就连我也唆使你不答应。如今害得你与郡王不得安生,也害得你错失皇贵妃的宝座,你怨不怨我?”
  至今,她也分不清当初的决定对不对。
  倘若她硬下心肠,把媛媛给了老三,就没有后来的分别和未来的凶险。知根知底的老三,待媛媛……总归是最疼爱的。
  可是她又舍不得。舍不得这么可爱的孩子给人当妾。
  究竟是尊严重要,还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疼一辈子重要?
  答案那么难,临了了徐太嫔还未能堪破,唯有两行无奈的泪水悄然滚落。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汤媛用力的摇着头,睁大泪朦朦的眼,无比坚定的望着徐太嫔,“娘娘,我怎会怨您!不给人为妾,是您赐予我的最珍贵的礼物。就是因为我把自己当回事,郡王才把我当回事,您改变了我一生。您教我的东西,将来我亦会手把手的教给我的女儿、孙女……此生,我都不后悔自己走的每一步。”
  真的吗?我是对的?徐太嫔灰蒙蒙的眸子又燃起了一簇火焰,仿若回光返照。先前还抬不起的胳膊忽然又有了力气,她在枕头下面一阵翻找,好半天,掏出了一样宝贝,是一对古拙的没有任何点缀的翡翠镯。“这是我入宫前,阿娘给我的。叮嘱我将来生了公主,好一代一代传下去。我想,这就是它的意义。”
  油绿的镯子,在汤媛年轻的雪白的肌肤上发出耀眼的光泽。那么美,那么纯真。徐太嫔模糊的眼睛看的清清楚楚,旋即眼前又一黑,她问,“天,怎么黑的这么快?”
  四周安静了好一会儿,媛媛才回答她,“可能是要下雨了,特别的黑。”
  “那你快些回去吧,万一宫门落锁可就麻烦了。”
  “不碍事。我都打点好了。”媛媛的声音那么轻,仿佛怕吓着她,就在她头顶上方小声道,“娘娘,方才我顾着郡王的面子才没好意思跟您说,其实呀,郡王特别特别的爱我,是他自己说的,没有我他会死。”
  “真,真的?”
  “当然。成亲第一天,他就对着月亮起誓,决不负我,不然下辈子投胎当种马。”
  “……”
  “只求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至白首而无悔。”
  “好,好孩子。”徐太嫔嗬嗬的笑了出声。
  为了娘娘这一笑,再多的谎言都值得。汤媛用汗巾努力的阻挡自她嘴角汩汩而出的鲜血。
  徐太嫔终于放心的闭上眼,走的安静而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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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结束了漫长的痛苦,开始下一个轮回,这对饱受病痛折磨的人而言是解脱。汤媛为徐太嫔能解脱而高兴,至于留在世间的思念和悲恸,她会慢慢的消化,总有一天,当再次想起这个人时,她会展颜而笑,感恩相遇。
  现在,她要把脸擦干净,用此前准备好的香粉掩饰红肿的眼角,让表情凝重且恰如其分的哀伤,然后活着离开京师。因为远方还有一个旺盛的小生命,等待着她。
  她并不知有人在背后默看,直到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嗤笑,也或者那不是笑,就是单纯从鼻子里哼出的嘲讽。
  汤媛骇然变色,猛地转过身。
  浅蓝色的帐幔旁立着个又高又瘦的医官,相貌普通,然那复杂又莫名的眼神,就算化成灰,汤媛也认得。
  “你刚才是不是在笑?”当惊吓散去,她的神情犹如狰狞的小兽。
  “人死为大,我怎会在亡人面前笑。”贺维看着她,撇撇嘴,“我不过是觉得徐太嫔可怜而已。”
  他反问她,“对死人撒谎很有意思吗?”
  吹牛吹成她这样,让人都不知该鄙夷还是同情了。
  汤媛恍若未闻,视线重新落在与徐太嫔交握的手上。
  “我觉得她是病糊涂了才信你的话,事后稍微一琢磨,定会明白你撒谎。”
  “……”
  贺维不屑道,“没有你会死,一生一世一双人,至白首而无悔,呼,你还真敢吹。老五听见了,一定很尴尬。” 如果不是这种环境,他或许真的会笑。
  “……”
  她依旧维持着跪伏床前的姿势,脸上既无被人戳穿的羞惭,也无遭人嘲笑的恼怒。
  “难道你们女人……活着的意义……就是能否拥有一个足够爱你的男人?”
  “……”
  “如果没法儿拥有所有的爱,你们就要钱,然后拼命的生孩子?可是我觉得你脑子不怎么灵光,你懂什么叫爱?”
  她侧对着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这种态度终于激怒了贺维。尽管没人知道他的怒点在哪里。只见他箭步跨上前,拽起双腿早已跪麻的的女人,“我在跟你说话,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你聋了?”
  “你说完了吗?”汤媛问。
  “……”贺维被她又轻又冷的声音噎住。
  “不管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或者爱不爱吹牛,都轮不到你来管。看不惯你就闭上眼,滚出去啊,谁请你过来的,你又凭什么躲在暗处偷听偷看?”也不知是过度的悲伤还是愤怒,她的唇色看起来异常的苍白,微微颤抖,如覆了层霜雪。瞬间就抚灭了他满心的酸戾。
  贺维听见自己的声音又轻又低,“这当然不关我的事。”怔了怔,他立即反唇相讥,“我并未闲到有功夫来听你吹牛,不过是恰好有件正事要做。”当她试图挣开自己,他下意识的用力,猛然将她拉至身前,“你听好了,这里到处都是东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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