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邸——周乙
时间:2020-05-15 09:40:54

  一个时辰后梁姑姑也起身了。她们钟粹宫安静的很, 与外头的紧锣密鼓不同, 只一条专心伺候好殿中熟睡的主子即可。
  曦光渐盛,皇后率后宫上下浩浩荡荡的出了紫禁城,前往燕行山。另一边午门的祈福仪式已经告一段落。安然盘腿坐于鼓上的萨真巫师与巫众陷入冥想。
  汤娘娘的起居很规律,又习惯早睡早起。梁姑姑心里掐着时间, 才会进去伺候。且这伺候通常需要两三个时辰, 从梳洗打扮到用膳, 最后是煎熬的捏腿按摩。
  这期间只有小宫人进来添茶换香。今日添茶换香的小宫人前不久才挨了责罚, 是以迈入偏殿时不由压低了脑袋, 小声小息的迈步。说起责罚,就不免要暗怨汤娘娘的喜怒无常。
  那日日影西斜, 小宫人也是这般进来添茶换香, 隔着朦胧的纱帘,隐约看见汤娘娘侧卧软榻, 却不见梁姑姑身影。小宫人等了片刻, 又不敢贸然告退。便出声询问娘娘是否需要近身添茶。孰料竟吵醒了假寐的娘娘,惹得贵躯惊坐起。紧接着闻声赶来的梁姑姑又将她好一顿呵斥。委屈的小宫人含泪告罪,唯唯诺诺的退出, 还不等将两扇门闭合就听见了娘娘冰冷又透着愠意的声音,“在门口跪两个时辰,练练规矩吧。没得做什么都冒冒失失。”
  因着这么点小错就罚跪, 小宫人又怕又委屈,是以未得娘娘吭声,再也不敢擅自靠近多语。
  这日傍晚,她照旧入内添茶换香,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敢乱瞄。根据平日里的经验,娘娘醒着肯定会与梁姑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此刻安静可闻针落,必然是在假寐。而姑姑按摩的久了,脾气也不怎么好,她不敢触霉头。只将茶水置于桌上,布置妥帖,便隔着纱帘对娘娘福了福身,悄然退下。
  朱红的木门闭合,挡住了外头人的视线,也挡住了里面人的挣扎。
  疲惫的梁姑姑怎么也没想到汤娘娘会袭击自己,待她察觉已是晚矣,脖颈的酸麻刺痛令她口不能言,浑身绵软,随之陷入深度的昏睡。
  仿佛演练了无数遍,汤媛将纤细的银针从梁姑姑脖颈的穴位拔了下来,摘了她多余的首饰,任其一头长发披散。再为她换上自己平日的睡袍,如此盖一片薄毯侧卧软榻,寻常人等不靠近根本无从察觉异常。
  却说殿外,一群劳累了半个多时辰的小内侍在排队领茶喝。他们是直殿监的,专司洒扫。今日领命特来整理钟粹宫翻新的一座楼阁。汤娘娘为人大方,不仅茶点管饱,打扫完了还有赏银,是以这群半大的小内侍活计干的飞快。
  吃完茶点,他们谢过钟粹宫的宫人,又推着摆满工具的车赶往下一处帮忙。下一处便是午门。原本是轮不到他们的,但是萨真巫师祈福的日子比较特殊,每年都要从直殿监拨几个人过去帮忙做些杂务。而那日当值的便是拨过去的不二人选。
  堆满杂物和大木桶的推车摇摇晃晃离开了钟粹宫,一路南下,过了数道宫门。汤媛紧紧缩在漆黑的木桶内,周围是散发着怪味的抹布,有些干的,有些确是潮湿的。
  肮脏又逼仄的环境似乎并未影响到她。她只是微阖着眼,脑中思绪跟随马车走走停停,直到耳畔传来微弱的鼓声,才倏然睁目。目光清亮而有神。
  直殿监内侍领了此处负责之人的安排,开始张挂宫灯。谁也没留意暗处堆放杂物的木桶里悄悄溜出一个“小内侍”。她悄无声息混入人群,趁乱抱起一大捆宫灯,边走边系于绳上,拐个弯不见了。
  待她从城楼下来,走出庑廊已是一个面覆薄纱,眉目涂着油彩,着装绮丽而又神秘的萨真巫女。一路走来,无人与她问话,她亦不与人交谈,目光神圣而又肃穆。
  不管巫师还是巫女都是人,是人就有三急。中途如厕也并非奇怪的事。宫人和羽林卫偶遇宫道上垂眸前行的萨真巫女,除了好奇的一瞥,并未多做留意。但是巫女的人数是无法掩藏的,多了一个人,别说出城了,便是祈福之时就会露馅。所以,刚才在城楼之时,她如法炮制又放倒了一个巫女。每个人体质不同,为了防止巫女提前醒来,她将人五花大绑塞在花坛里。
  仪式只剩最后一段,结束之后巫众便会离开。
  自始至终,汤媛每一步都没有半分迟疑,更不存在瞻前顾后。此刻迈入祈福场地,她从容站到其中一处空位,双手跟随众人抬起,合十。亦随着鼓点旋转,一切信手拈来。脚下是惊涛骇浪,眉心是一池静水。
  京师最繁华的长乐街入夜时分才堪堪熄灯灭烛。这条街上一处名为玉斋的铺子也开始打烊了。掌柜的清点账目,小伙计忙东忙西的打扫整理。只见长长的街道走来一队人马,约二百来人,场面很是壮观。幸而这些人脚步轻微,亦无喧哗,且个个披着黑漆漆的长袍,原来是结束祈福仪式的萨真巫师。
  小伙计好奇的眼睛确溜到了那一长排巫女的身上,听说她们长得像仙女,但一辈子不嫁人。
  嗯?巫女也会对人丢东西吗?小伙计愣了下,瞅瞅渐行渐远的萨真队伍,又低头瞅瞅脚下的纸团。弯腰拾起,待看清内容立刻跑进店内。片刻之后,玉斋的掌柜关紧门窗,熄灭最后一盏灯。
  与此同时,紫禁城的钟粹宫里有人开始焦头烂额。焦头烂额的大宫女找不到梁姑姑了。四处打听都不得要领,见过梁姑姑的小宫人都信誓旦旦言其在殿内服侍娘娘。
  这就更说不通了!倘若服侍娘娘,又怎会到了娘娘晚膳的时辰也不见踪影?
  无奈之下大宫女只得硬着头皮入殿内请安。
  只点了几盏宫灯的寝殿异常安静,并无梁姑姑身影。她又大着胆子往里走了几步,悄然掀开珠帘一角,窥得重重纱帘后娘娘的背影,正躺在软榻酣睡。
  梁姑姑敢失职,大宫女却是不敢的。耽误了娘娘用膳,损了贵体,新帝那里她是头一个逃不掉。思及此处,大宫女才定下心神,柔声给娘娘请安。连续请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大声,娘娘照样充耳不闻。再加上梁姑姑始终不见人影……糟了!大宫女终于警醒,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立刻箭步上前,掀帘走至软榻前一张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红的脸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血液,煞白如雪。
  不久之后,午门附近的城楼也发生了件大事,过路的内侍被花坛动静吸引,前去查看,赫然发现一名套着内侍衣袍的萨真巫女,被人五花大绑掩在浓密的花叶下。
  是夜,有铁甲羽林卫从紫禁城纵马疾驰而奔。各城防司先后收到了紧闭城门严格排查的谕令。
  当南城兵马司与自北而来的羽林军抵达京师驿站,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见一群受了惊吓的萨真巫师巫女挤在墙角,而地上则横七竖八躺着驿站的兵卒。这些人似乎伤的不轻,正在地上哀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头发花白的驿丞衣袍凌乱,连帽子都歪了,正呼哧呼哧拍着胸口急喘,甫一发现官兵,嗷呜一声哭道,“乱贼!有乱贼!抢了一个巫女往那边走了!”
  “什么样的乱贼?”指挥使厉声喝问。
  “全都穿着黑色劲装,一共三……三个!身量又高又壮,为首之人会飞,动作快的看不清。什么话都不讲,抓起一个巫女便离开。我们的人抓不住他,还被另外两名贼人打倒在地。”
  也就是三个贼人只靠拳脚便打的十几个驿站官兵满地找牙。指挥使的脸色越来越黑。
  天微微亮,连续奔逃一夜的汤媛见到了阔别两年的刘晓德。当年因为阙惊草事件他被罚离宫,从而接替玉斋掌柜,为干爹经营这间凝结了二十年心血的铺子。
  这间长乐街最不起眼的铺子,隐匿着八位江湖一等高手。他们与干爹陆小六签订了十年生死协议,听命于玉斋主人,但玉斋主人无权过问他们的身世。十年期满,桥归桥路归路。
  这是她第一次动用玉斋的力量,也是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高手。虽然只是其中三个。
  风尘仆仆而来的刘晓德笑了笑,上前作揖道,“东家受惊了。”
  刘晓德的身后是一辆非常普通的骡车,车上坐着个冷脸少女。她利落的跳下车,仿佛没看见旁人,只走到汤媛身前道,“奴婢赤雪,来扶东家上车。睡一觉,三个时辰后或许我们能在柳絮坞乘船前往锦州。”
  明明去平寺湾水路而行更近,却选择了锦州。若说此前汤媛还对这些人的能力有着些许迟疑,那么这一刻已然是完全的信任了。
  “锦州人杰地灵,正适合东家与夫君稍作休整,并不耽搁回辽东的日程。”刘晓德笑眯眯道。
  这是自然。
  她要回辽东,自是要与夫君相伴而归。即便夫君不能相伴,也得要夫君身边的冯鑫来伴。这些微小而又至关重要的细节,还未待她开口,玉斋的人已经想到,并为此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们对任务的理解并非是送一个活的东家回辽东,而是送一个活的好好的东家回辽东。
  所以他们不会承认从宫里逃出的娘娘是汤媛,只记得这一路山高水长,东家夫妇形影不离。
 
 
第244章 
  汤媛这一行人的目的是锦州。而说到锦州就不得不提骆记商行, 其丝绸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往来之人甚至不乏外族商客。明宗时期, 骆记商行已是声名显赫。可惜此声此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钱, 然于仕途之上,骆氏的子弟无一人有一席之地。今日的辉煌, 说白了,盖因骆家娶了一个好媳妇,也就是现今坐镇骆记商行的老祖宗詹老太太。
  詹姓是大姓, 乃新贝府第一望族,不啻于清河崔氏。惠宗,也就是贺缄的祖父,第一任皇后便出自詹氏。忠王,也就是贺缄的伯父, 娶的便是詹老太太的嫡女。
  可以说, 骆家能有这般家业, 詹老太太功不可没。更遑论,这位詹老太太还是惠宗元后纯懿的嫡亲妹妹。正因为是亲妹妹,才狠得下心将自己的嫡亲女儿嫁给姐姐体弱多病的儿子。那位体弱多病的皇子, 也就是后来的忠王,娶了心爱的表妹, 竟生生撑过了好几年, 甚至还生了一个儿子,取名贺齐。
  忠王世子贺齐一直是詹老太太的心病,看见时愁眉不展, 不见时终日惶惶。
  这日,一直在京城吃喝玩乐的贺齐忽然出现在了骆府。进门就嚷着要见外祖母。自从堂兄贺缄登基,贺齐就夹起了尾巴再不敢恍惚度日。贺缄不似先帝,他对皇亲国戚竟是格外严苛,让贺齐在京城的日子不好过。是以,贺齐才借着出游的幌子,溜回外祖家。
  哪里还有半分贵人的矜持!詹老太太面色不显,心里却皱着眉。贺齐连忙上前扶起施礼的外祖母,“祖母年纪大了,舍不得。再说一家人,又何须在意礼节。”
  严格的说,贺齐并不丑,倘若不是痴肥的原因,或许还会比普通人好看一点点。但他姓贺,出自美男遍地走的贺家,就有些令人侧目。而忠王和忠王妃又是那样的顶尖品貌,任谁也想不通怎么就生了贺齐这样平庸的孩子,甚至连心智也不及父母半分聪慧。
  其实一进门贺齐就被詹老太太吓了一跳,数月不见,外祖母仿佛老了十几岁。虽然外祖母一直很老,不过从前保养的好,看起来很年轻。现在难道是不保养了吗?贺齐想不通就没再想,因为他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说;“京城可能要变天了!”
  连傻子都发现要变天了。詹老太太微不可查的叹息。
  “贺纶谋反,三堂兄……啊不对,是皇上雷霆震怒,现在人人自危,咱们家可千万别跟辽东那边扯上关系啊!”为了将这个消息尽快传到锦州,贺齐硬生生把一个月的路程缩减成半个月,累死了两匹好马。
  殊不知朝廷的檄文比他还快了一炷香。而骆家在京城的耳目又比檄文快了两天。短短两天啊,知悉京城发生的一切,詹老太太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贺齐扶老太太坐下,未曾察觉她的凄然,心有戚戚道,“真真是多事之际啊,四堂兄也殁了。”
  这位四堂兄近些年身体十分不好,可谁也没想到这人说没就没了。据说是因为先帝驾崩,悲伤过度所致,如此倒也全了一个忠孝之名。
  詹老太太的气息随着“四堂兄殁了”这句话忽然急促,她废了好大功夫才压了下去。
  什么悲伤过度所致,什么忠孝之名,这些糊弄人的话糊弄不了老太太。即便睿王贺维时日无多,也不至于去的这么快。然不管怎样,这些年的心血终究是白费了。詹老太太无力的阖上双目。
  她以身体不适打发走了贺齐。
  夜深人静,詹老太太房间深处一盏灯火摇曳。
  坐在老太太下首的人说道,“苗疆术士不可信!这些南夷之人只会装神弄鬼,关键时刻全不堪重用。此番睿王薨逝必是他们的疏忽!”
  另一个人道,“此时追究南夷的疏忽已晚,还是先想想夹在京城和辽东之间的我们吧……究竟该如何选择……”
  什么选择?骆家没有选择。只能毫不犹豫的站在贺纶那一边。詹老太太重重的放下佛珠,睁开双目,“怀平郡王有先帝改立的遗诏,我们自当顺应天命,为先帝的遗愿在所不辞。”
  啥?贺纶有先帝遗诏?!二人赫然一惊。
  詹老太太淡淡道,“两天前,不止京城传来消息,辽东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她也很震惊,倒不是因为贺纶才是继承大统之人而惊。说句难听的,那圣旨是真是假还不清楚呢,她又没亲眼见过。真正使她惊讶不已的是蓟辽总督韦胜春,这位掌有举国四分之一兵权的总督大人已然对贺纶称臣!
  “韦都督是何等身份之人,对我骆家又有大恩,老身自然信他。”韦都督说圣旨是真的就必须是真的。
  是呀,韦都督是骆家背后的一棵大树,这些年若无韦都督的荫蔽和支持,骆家又如何与那些外戚挣得一席之地。坐下二人颔首称是。
  这里根本没人关心遗诏是真是假,反正真真假假,坐在龙椅上的人说了才算。
  更重要的是,他们二人明白,即使没有韦胜春,詹老太太也会选择贺纶。
  只因她恨透了徐家,包括宁妃徐氏所出的新帝贺缄。
  詹家与徐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即便詹家放下了,谁又能保证继承大统的贺缄将来不会想起什么……
  詹老太太说什么也不会将子孙后代的脑袋押在贺缄的身上。
  说起詹家与徐家仇恨,便不得不牵扯出一桩宫闱隐秘。昔年贺缄的生母宁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徐家的累累战功,怕是也少不了徐太嫔的牺牲。
  可以说明宗的一条命是徐太嫔保下来的。
  如今的太皇太后,也就是惠宗时期的姜贵妃,与詹皇后争宠,先是派人在皇后饮食中种下子火阴连蛊,以致忠王贺朝出生即体弱多病。当虚弱的贺朝好不容易熬过两岁,竟又误食白果差点儿丧命。至此,姜贵妃不但不知收敛,还当众激怒皇后,惹得皇后出手误伤了一旁的徐贵人,也就是后来的徐太嫔。导致身怀龙胎的徐贵人受惊小产。这件事给皇后造成了很大的打击,更落下了失德的恶名。殊不知徐贵人与姜贵妃早已狼狈为奸,此番挺身而出挡在姜贵妃前面,多半是一出苦肉计。而姜贵妃一箭双雕,成了最后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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