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和谭振兴走出监牢,太阳已落下山了,只余漫天红霞。
“辰清叔……”街上,谭生隐扛着两个包袱,在树荫下等着,看他们出来,忙跑上前,“辰清叔,你是案首呢,振兴哥第四……”
谭振兴已经接受这个结果了,在歪瓜裂枣里挑歪瓜,虽丢脸,好在报考费没有白花,他问谭生隐,“你呢,你过了没?”
谭生隐不好意思的点头,“过了,倒数第四。”
谭振兴拍拍他的肩,“倒数就倒数吧,过了就行,要不然明年还得花报考费。”
“嗯。”谭生隐不计较名次,过了就行,他没有谭盛礼的渊博,写不出那么雄浑苍劲的字,能挂倒数就算不错了,要知道,县令大人得知他是谭家族人,特意留自己考察了几句功课,叮嘱自己好好跟着谭盛礼学,他日定能高中。
县令大人说,整个桐梓县,学问最好的就是谭盛礼了,能拜在他门下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再看谭盛礼,谭生隐掩饰不住脸上的钦佩,“辰清叔,县令大人邀请你明日过府做客呢。”
“我知道了。”谭盛礼眉眼温润如初,看了眼红霞染红的长街,“走吧,咱回去了。”
考生们早已各自离去,街上热闹散尽,安安静静的,经过书铺时,谭盛礼侧目望去,大门落了锁,只剩下半墙的霞光。
书铺已经打烊了。
桐梓县文风不盛,书铺卖的书残缺不全,既然叫谭振兴他们走科举,势必要阅览百书的,就桐梓县书铺的藏书,远远不够。
搬家好像势在必行,搬到藏书丰富的地方,时时有书读,时时有文章看,谭振兴才不会局限于科举的几本书。
而且他也要出去看看,物是人非,眼前的环境于他来说是陌生的,几十年过去,朝廷有了新的变革,科举制度也不同从前,或许推崇的文风亦有了变化,住在惠明村,消息闭塞,时间久了恐会固步自封裹足不前,想了解更多,搬到文风鼎盛的地方帮助是最大的。
最重要的是,日后他们外出参加考试,家里留下的全是女子,出了事连个照应都没有,要他如何放心得下。
搬家是最好的办法。
一路无话。
晚霞的余晖渐渐散尽,进村后,归家的村民们纷纷出来询问情况,谭盛礼没有架子,言简意赅将县试结果说了,态度温和有礼,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和刘家高高在上的态度截然不同,拥过来的村民们连连感慨,心底愈发瞧不起刘家人做派,前段时间好多人请刘明章做保,罗氏到处吹嘘谁谁谁给了什么礼,趾高气扬的态度看得人火大,而且罗氏去哪儿吹嘘不好,偏偏来惠明村,不是明摆着膈应人吗,吹嘘不算,明里暗里打听谭佩玉有没有重新许配人家,笑人家是不会下蛋的鸡,言语粗鄙,不堪入耳。
村民们真听不下去了。
谭老爷作风正派,女儿被休都不曾说过刘家半句不是,便是谭振业坐监,也是谭老爷亲自送去县衙的,品性正直,竟被蛮横泼辣的罗氏贬得一文不值。
太令人气愤了。
如今看父子两都过了县试,不免为他们高兴,想着他们离家三日,不好拉着多聊,聊两句就识趣地各自家去了。
月亮高高挂着,乡间小路上就剩下父子两人,谭振兴被村民们的热情吓着了,有点没缓过劲来,县试第四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但村民们好像特别兴奋,仿佛自家儿子考过似的,谭振兴不太理解众人的心情,要知道,谭振学过了府试也没看村民们前后左右簇拥的说好话。
反常即为妖,里边有蹊跷。
果不其然,到家谭振学就说白天刘家人来过,谭振兴气得跺脚,长姐被休,三弟坐监,哪桩事不是刘家人搞的鬼,他们竟有脸上门。
他问谭盛礼,“父亲,他们上门咱也不能动手?”
想到谭振业待在那种地方,谭振兴气得眼泪直往外冒,嗓子都变了,“他们欺人太甚,真以为咱怕他们了是不是,大不了玉石俱焚,谁怕谁啊。”
谭盛礼皱眉,没有搭理泪崩的谭振兴,问谭振学,“来的何人?”
“刘明章母亲。”
“嗯。”谭盛礼走向木架的木盆,就着里边的清水洗手,眉眼冷厉,“我看你这段时间的书白读了!”
谭振兴不懂,刘家人得寸进尺,堂而皇之地欺负到家里来,他们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就因为刘明章是秀才,他们就得低声下气的做人吗?越想越委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到后边大有水漫金山的趋势。
谭振学:“……”
眼看谭盛礼阴沉着脸往堂屋走,谭振学急忙扯谭振兴衣服,“大哥,快别哭了,父亲拿木棍去了。”
“嗝。”谭振兴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惊悚地看向堂屋门口站着的背影,吓得面色惨白,谭振学不知说他什么得好,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动不动就哭,长姐被休回家都没哭,他自己每次说起都哭,不知道的以为被休的是他呢,“大哥,往后遇到事别哭了。”
哭相太难看了。
谭振兴忙扯衣服擦了擦泪,翻白眼,“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丢下这话,他赶紧给谭盛礼认错去了,认错的方式很诚恳,双膝跪地,大喊,“父亲,儿子不孝。”
谭盛礼:“……”
真的跟他老子一个德行!
一模一样!
换作平时谭盛礼毫不犹豫就挥棍子揍人了,今天没心情,只打发他去书房抄书,别在眼前晃得他头晕,托这不孝子的福,他这两晚没睡过好觉。
久违的木棍没落下来,谭振兴并没松口气的感觉,反倒更不安,抄书怎么都静不下心来,看谭佩玉端着饭菜进屋,他更惶恐了,“长姐,你怎么来了?”
父亲罚他抄书就是不给饭吃的意思,谭佩玉这么做不是害他吗?
“父亲已经回屋睡下了,我来看看你。”
谭振兴看了眼上房,黑漆漆的没有亮光,他有些纳闷,父亲每晚都会默书,少有这么早就熄灯睡的时候。
莫不是故意考验他是否自觉?
“长姐,你不要管我,我不饿。”谭振兴深吸口饭菜的香味,望梅能止渴,他笑了笑,“长姐,我不饿。”
谭盛礼这觉睡得沉,醒来时外边天光已大亮了,上了年纪,不服老不行,稍微几晚睡不好就异常疲倦。
院子里没人,几只小鸡在院墙下啄食,他走去书房,桌上摆着这三日谭振学的功课,旁边还有谭振兴抄的书。
字迹工整,完全没有敷衍的痕迹,他翻了翻,最后几页字迹和前几页差不多,没有抄着抄着就潦草完事,这点出乎他的意料。
第24章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兄弟两挑着两捆柴回来,累得满头大汗,但眉眼飞扬,看着极有精神。
精神得不正常。
果不其然,下句就听谭振兴喜出望外道,“父亲,我们在山里碰到刘明章老娘了,我们没打架,心平气和跟她讲了几句道理,哎呀,你没看到,她气得暴跳如雷呢!”
想到罗氏龇牙咧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谭振兴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别以为他是蠢的,上次吃了亏,这次他不会傻到动手,不就是个老太婆,他能怕她不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他虽做不到泼妇骂街那般厉害,也不会逊色到哪儿去,看看最后罗氏跳脚的模样就知道他多厉害了。
目不识丁的村野刁妇,妄图在言语上胜过自己,真以为他这几年的书白读的呢。
他像只斗胜的公鸡,骄傲的昂着头,“父亲,日后你不用担心我们惹祸了,我们再不会打架了。”打架没意义,输了浑身疼,赢了进牢房,何苦呢,骂啊,引经据典不带脏字的骂,骂得对方脸色铁青不得不夹着尾巴逃多爽。
看以后谁还敢欺负他们。
再让他碰到刘明章,他要骂得他后悔为人!
等等,读书人斯文,不能说骂,得说讲道理,心平气和地讲道理。
嘿嘿,他咧着嘴,笑得好不得意。
谭盛礼:“……”
“我看你昨晚的书白抄了,去堂屋给我跪着!”不打不成器,谭盛礼懒得费唇舌,拿起木棍就揍人,刘家人什么德行,做地方乡绅都难,谭振兴与那种人有什么好计较的?赢了竟高兴得手舞足蹈?还是打得不够重,功课不够多。
谭盛礼手下发了狠,疼得谭振兴嗷嗷大叫,他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都说没动手了,怎么还挨打啊。
谭振兴的喊叫振聋发聩,后院的谭振学身躯一震,手下的动作愈发利落,进山碰到罗氏他就劝谭振兴绕道来着,谭振兴胸有成竹的说没事,保证不动手也能出口恶气。
现在倒好,恶气是出了,打也没少挨。
光是听着这凄厉嘶哑的声音他就后背疼,仿佛自己也挨了打似的,他抖了抖肩膀,迅速堆好柴,扛着扁担又去了山里,路上碰到村里人询问发生何事,他挽尊地说道,“大哥不小心扭到脚,父亲在给他上药。”说完埋头就往山里冲,生怕对方喋喋不休的继续追问。
再问就是谭振兴挨打痛哭流涕。
哭声抑扬顿挫,时高时低,持续了许久,而谭盛礼最听不得谭振兴哭,谭振兴哭得越伤心他就更想打他,故而力道越来越重。
到后边,谭振兴哭得嗓子哑哭不下去了,自己停了下来。
谭盛礼收了棍子,怒道,“去书房跪着!”再看他在眼皮子底下晃,谭盛礼怕被他活活给气死,刘家都是些什么人?能有什么前途?用得着谭振兴去吵?赢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
简直不长脑子。
见他跪着没动,谭盛礼火气蹭蹭蹭直往外冒,“耳朵聋了是不是?”
谭振兴使劲甩头,迅速爬起身,整个后背像被车轮辗过似的,疼得他直吸冷气,他就不懂了,明明没和罗氏打架,父亲为何惩罚他,难不成真让他退避三舍绕道走?
凭什么啊。
罗氏都欺负到他头上了,要他忍气吞声他做不到,父亲到底怎么想的,莫不是害怕刘明章报复?那是罗氏自作自受,好好的兴山村不待着,专门跑到惠明村来讨骂,骂输了怪谁啊,刘明章敢因为这个就报复他们,他也豁出去不要脸了,去县学闹,搞臭刘明章的名声,要他求学都不安生的那种。
自古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谁怕谁。
抽着冷气,他意难平地瞄了眼谭盛礼,张嘴想说点什么,目光落到那根粗壮的木棍上,咂舌咽了回去,纠结彷徨地看着谭盛礼。
他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的。
谭盛礼视若无睹的挥了挥木棍,敛眉怒吼,“没挨够是不是?”
谭振兴怕了,嗖的就冲了出去,速度太快,差点被门槛绊倒,幸亏眼疾手快扶住了门框,顿了一下便以闪电的速度消失在谭盛礼眼前,逃窜的身影看得谭盛礼直叹气,有些道理,得让他们自己领悟,说得太明白反而没用,他们记不住,当年他教导儿子孙子何其费心,结果如何?
不想沉浸在过去的悲痛里,他收回思绪,想起张县令请他过府做客,简单吃了几口早饭,提着两包自己采的茶叶出了门。
张县令为官清廉,宅子装饰得简朴大方,同来的还有其他几个衣衫素净眉清目秀的少年,县试考得不错,年纪小,很有潜力,山长正挨个考察他们的功课,少年们意气风发,眉目尽显朝气与活力,谭盛礼早过了那个年纪,便坐在张县令身边,与他聊起自己的打算。
谭辰清是怀着下作目的接近张县令的,但谭盛礼真心将他视为朋友,宽厚仁慈,爱幼敬贤,冲着张县令的品行久值得结交。
朋友间不该有欺瞒,谭盛礼把搬家去郡城的事说了。
张县令端着茶杯的手顿住,讶然出声,“好端端的怎么想搬去郡城啊?”
人生地不熟的,物价也高,若不是赶考,谁肯去郡城长住啊,还是举家搬迁,这把年纪不嫌折腾吗?
谭盛礼示意他先喝茶,桐梓县特产的苦荞茶,味道偏淡,谭盛礼不太喜欢,不过还是端起茶杯抿了两口,解释道,“桐梓县文风不盛,既决定走科举,就该以科举为重,郡城繁华,书铺藏书众多,有利于开拓眼界。”搬家的事情谭盛礼已经想清楚了,有利无害的事,再在村里住下去,谭振兴他们眼界会越来越窄,心胸会越来越狭隘,如今都沦落到和乡野老妇人吵架的地步了,将来不定会怎样呢。
不过这个原因他没说,嫌丢人。
张县令有四子,都已经成家,两子在外做主簿,两子在郡城做生意,经常聊外边的事,不走出去都不知自己眼界多狭隘,单说会试,江南考中进士的有多少,西南又有几人,自古以来,西南就因地势限制偏僻落后许多,为了好友的前程,张县令没法昧着良心说些挽留的话,诚恳道,“整个绵州来看,郡城文风算最好,你们父子几人想走科举,去郡城求学是最好的。”
他孙子也在郡城私塾读书。
逢年过节回来,他考察他们的功课,感觉比县里同龄人强得多,举人教出来的学生与秀才教出来的学生真的没法比。
要知道,为了供孙子读书,儿子们挣的钱几乎都花在束脩上了。
但孙子们在郡城求学是没办法,儿子在郡城有生意,为了方便,妻儿都接了过去,谭盛礼能有这种想法,不怪他惊讶,整个桐梓县,恐怕没人做得出这种决定来。
张县令是真佩服好友,从前无心入仕,活得潇洒恣意,如今决心科举,又能毅然决然地搬家,这份魄力不是人人都有的。
“你们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你们……”人至老年,能有三两好友太难得了,张县令活到这把岁数,最怕的就是友人离开。
此去一别,可能就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还得再过段时间,你公务繁忙别挂念我,待我在郡城安顿好给你写信。”张县令品行端庄,为人正直,能和他做朋友是件幸事,而且要比和年轻人待着自在得多。
接下来张县令确实有事情忙,没有坚持,只温声提醒,“那你别忘记了,我官职低,在郡城说不上话,我小儿在郡城有两间杂货铺,你有事找他,他不敢不帮。”
此去郡城,是何情形不可知,有熟人自是好的,谭盛礼拱手道谢,张县令面露不舍,“真舍不得你走,你走了,日后喝酒吟诗都找不着人了。”他的官说说大不大,但在桐梓县颇为让人忌惮,走到哪儿人们都捧着他,阿谀奉承的话听多了觉得假,一只脚都快踏进棺材的人了,就想听点实话,放眼整个桐梓县,也就好友待他真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