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芒鞋女
时间:2020-05-15 09:45:31

  乞儿躺在凉席上,望着夜空中的月亮,想到爹娘在天上看到今天的自己是欣慰的吧,还有老夫子,他至今仍能想起他慈眉善目的模样,“谭老爷,今天的月亮真圆啊。”
  唐恒抬头,看了眼悬在空中的残月:“……”醉鬼,都是醉鬼!
  他们在惠明村逗留了几日,然后绕去了岭南,黄山野岭间建起了很多木屋,木屋旁边是梯田山地,还有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药田,岭南这块山共有好几个村子,村长是朝廷选的,年纪老少不等,来这边安家后,他们多数都成了亲,这点出乎谭盛礼意料,乞丐里男子更多,哪儿来的这么多女子。
  “不是咱们抢的,是朝廷从外边带回来的,有些人家重男轻女……”还有青楼从良的女子,村长解释,“咱们听谭老爷的话,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
  谭盛礼:“你们做得很好。”
  勤奋的人,到哪儿都不会饿死,谭盛礼把搜集来的草药集给他们,让他们若是去山里见着就挖回来,卖也行,种也行,岭南的地势利于草药瓜果,若能以此营生,多年后条件就好了。
  离开岭南,谭盛礼他们又去了南境,到那边是夏天,遇到干旱,好几个镇上的人为水源打架,官府沟通无果,派人镇压,南境民风彪悍,百姓们不惧官府,几次下来,两败俱伤,谭盛礼他们到时正是最严峻的时候。
  官府知道他极有声望,迫不及待的上前求助。
  县下边共有六个镇,天气炎热,田地干裂成缝,庄稼收成不好,县令已经上报朝廷,就等朝廷指示了。
  舟车劳顿,谭盛礼身心疲惫,这几年四处奔波,身体大不如从前,没来得及喝口水,外边衙役来报说村民们又打起来了。
  县令跺脚,“怎么又打起来了?”还嫌受伤的人不够多是不是?力气都花在打架上,等秋收时怎么办?
  谭盛礼追着县令出去,唐恒陪着他,唐恒鞍前马后习惯了,提醒谭盛礼,“表舅,待会你得站远些,别不小心伤到你了。”
  打架的是群妇人,还有老人,有的人要将水引向自己村子,有的人不肯,打得不可开交,唐恒明显闻到了血腥味,县令上前劝架也挨了几棍子。
  这是一处天然湖泊,受旱情影响,水位低了很多,谭盛礼喊破喉咙也没人听他的,还是唐恒声音,怒吼了一声,打架的妇人们这才停了。
  但也仅仅是一瞬的事儿,因为接着她们闹得更厉害了。
  唐恒:“……”他尽力了。
  多说无用,谭盛礼去检查截流的水源,共有好几道沟渠,但水流出的只有两道,县下六个镇,哪儿够啊,旁边甚至有挑着桶来挑水的。
  等她们打够了,谭盛礼问他们是哪个村的,让县令将村长请来,水源问题重大,各村互相体谅相互协作比较好。
  “我们村长受伤了,来不了!”
  “我们村长也是。”
  “我们村也是。”
  谭盛礼:“……”
  接下来几日,谭盛礼带着唐恒每个村每个村拜访,因他是外来人,说的话并不管用,百姓们只要水,除了水其他免谈。
  连续半个月,谭盛礼天天早出晚归,累得脱了一层皮,还是随着廖谦的到来才让这事有了转机,廖谦曾祖父在当地很受爱戴,即便很多年过去,廖谦曾祖父都已不在了,但听说廖谦是廖家人,仍然愿意听他安排。
  廖谦已经过了殿试,特意请求皇上派他来此,他想完成曾祖父未完成的事儿。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有廖谦安抚人心,谭盛礼和薛葵阳想办法引水,又过半个月才将事情解决了,但庄稼还是受了影响。
  等到秋收时就明显感觉到了,朝廷虽免了税,但还是有吃不饱饭的人家,谭盛礼又去地里查看土壤,农作物,因地制宜……
  在南境逗留了近两年,初来时没人听他说话,后来天天有人拿着农作物来找他,他离开南境时,南境的农业水利明显改善很多。
  上辈子学生就曾问过他,他虽写了很多东西,到底不如亲自到南境看得清楚。
  劳累太久,他身体已经不太行了,薛葵阳也累得脱力,问谭盛礼要不要回京调养身体,便是回绵州也行,谭盛礼的身体他心里有数,“去东境吧。”
  遗志是很伟大神秘的事儿,谭家子孙后代受谭盛礼临终前嘱托,代代努力读书考科举,廖家受祖上感染,毕生致力于民生。
  这辈子再让他留下什么遗志,大抵就是国泰民安了吧。
  谭盛礼他们在南境调养了些时日,但身子骨终究比不得以前硬朗,硬是撑到东境,在东境待了两年回京后去世的。
  那时,几个孩子们守在床侧泣不成声,谭盛礼半点不觉得难过,相反,脑子格外清醒,他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单独留下说话,谭振兴悲痛欲绝,几度晕厥,“父亲,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哪。”
  “你已经是五品官员,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谭盛礼的病日积月累起的,南境那次只是个引子,谭盛礼说,“这些年你做得很好,我以你为荣。”
  他虽不在京城,但几个孩子表现如何都有人写信告知,他告诫谭振兴,“遇到事情多思考,多反省,有错改之无则加勉。”
  谭振兴抹了一把泪,哽咽出声,“是。”
  “卢状那孩子,时机成
  熟让他考科举吧。”这些年,卢状认为自己可以出师了,要报名参加科举,谭振兴觉得他德行不好,还得继续磨练,两年前让其去东境游历,卢状爱说大话,以为有谭振兴这个老师就万事无忧,结果差点被人算计入赘做了人家女婿,自此后,卢状收敛多了。
  “是。”
  “让振学进来吧。”
  谭振学教太子功课教得好,对他谭盛礼没什么不放心的,提醒他与人相处,像谭振业多长个心眼,好好辅佐太子成为一代明君。
  接着是谭振业,对他谭盛礼叮嘱的话很多,等谭佩玉进屋时,谭盛礼有些口干,谭佩玉服侍他喝水,“佩珠过得很好,你别担心我。”
  她嫁进杨家,有夫君照顾,哥哥们帮衬,过得不错,谭盛礼喝了两口水,嘴唇湿润起来,说,“你是小女儿,父亲多有疏忽,你嫁人父亲也没回来……”这门亲事是谭振兴做主定下的,杨严谨的品行无话可说,就是杨尚书几名妾室有些闹心,他说,“受了委屈就与你哥哥们说。”
  谭佩珠眼睛通红,到这时,她很想大着胆子唤他一声祖宗,他这辈子为她们的付出她都懂,她的父亲道貌岸然,学识浅薄,别说没有治国之才,自己都胸无点墨怎么可能为人师呢,在祖宗拎起木棍揍大哥,撵他去砍柴时谭佩珠就觉察到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她知道那人不是她父亲。
  最初她担心占了父亲身体的是恶鬼,心里怕得不行,渐渐地,发现其品行高洁,学富五车,待她和长姐真心好,她也不管那是不是恶鬼了……
  什么时候猜到他是那位祖宗呢,大抵是他不厌其烦地教她们为人处事的道理,想方设法地帮助他人,脑子里突然就将其和祖宗练习起来。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片刻,沙着声道,“佩珠不委屈。”
  “那便好,让他们进来吧。”
  唐恒跪在最后边,谭盛礼没有单独留他说话,这些年他跟着谭盛礼走遍大江南北,有些话已经不用特意叮嘱了,但他还是充满希望地看了一眼,就看谭盛礼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唐恒忙跪着上前,看谭盛礼笑着说,“给你的,还有乞儿的。”
  乞儿留在东境没有回来,说想为百姓造更好的屋子,东境临海,风大,每次大风百姓们只能找地方躲,长此以往不是法子,乞儿花了很长时间研究房屋结构。
  “表……表舅……”
  “是家产。”谭盛礼笑着,慢慢垂下手,闭上了眼,唐恒攥紧信封,抱着谭盛礼双手痛哭出声,这些年他已经不肖想这份家产了,表舅给他的远比家产更富足,突然,一道力量袭来,他被挤到了旁边,谭振兴呲着牙,泪眼婆娑道,“这时候还想霸占着父亲。”
  唐恒:“……”
  谭盛礼的后事依照他生前意思办得很简单,但上门吊唁的人很多,停丧期间,谭家门庭若市,到出丧时,人们不远千里而来,只为送他最后一程。
  他这一生没有做过官,但握瑜怀瑾,厚德载物,是天下读书人
  的楷模,是天下百姓的表率,值得所有人敬重。
  据说在离京城很远的地方,人们听闻谭老爷死讯,带着家人去山上,朝着京城方向磕头跪拜。
  有的人,哪怕见过一面,这辈子永远会被其高尚的品德折服。
  不知不觉,又到清明时候了,祠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个七八岁大的男孩。
  男孩唇红齿白,眉眼清秀,到供桌边时,轻轻放下手里盛肉的盘子,望着面前的牌位说,“祖父,吃肉吧,小霁孝顺你的。”
  说话间,他抽出供桌下的蒲团,慢慢跪下,摇头晃脑起来,“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男孩背的是《论语》,背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突然睁开眼,双手撑地,磕头道,“小霁是来向祖父告状的,父亲昨日又打我了,母亲让我别生气,父亲是太思念祖父的缘故,祖父啊,你能否托梦给父亲让他别打我了……我是男子汉,也是要脸面的……你不知道,我哭起来吓得隔壁小儿都不敢哭了……哎……”
  “我问过如兰表哥,他说大姑父从不打他,问过清和堂弟,二叔也不打他,连最不听话的乐儿堂弟都没挨过打,为什么就我挨打呀,是我功课不认真吗?二叔明明说我极有天赋。是我不听话吗?三叔说没有比我更听话的了。是我不孝顺吗?父亲都承认我比他小时候强。可他为什么还是爱打我呢?”
  男孩挠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院子里传来粗犷的喊声,“小霁,小霁,是不是又躲哪儿偷懒了,给老子出来。”
  男孩转身,回了句,“我和祖父说悄悄话呢。”
  院子里到处找儿子的谭振兴:“……”
  “那你记得告诉祖父我很听他的话哟。”谭振兴嗓音顿时变得柔和起来,“再告诉他你大姑父回来了,如兰表哥不是商籍了,还有你小姑,给杨家生了对双生子,地位高得很,连你恒表叔都发愤图强娶着媳妇了,还有你郑姨婆也过得很好……”
  那年,郑鹭娘和谭佩玉回绵州,谭振兴以为谭盛礼娶了她,吓得不轻,问谭盛礼谭盛礼也模凌两可,他以为自己真多出了一位后娘,哪怕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两人是何关系,要说有关系吧,谭盛礼去世郑鹭娘都没来,没关系吧,郑鹭娘又住在谭家宅子里。
  怪,怪得很。
  只是父亲已经过世,再追究那些没意义了,谭振兴还在说,“让你祖父托梦催催你三叔,老大不小也不娶媳妇,是想一辈子打光棍吗?”
  那可不行,谭家目前就三个男孩,太少了。
  男孩看着纤尘不染的牌位,无奈地耸耸肩,听着外边声音由远及近,脆声道,“记得了。”
  “小霁……”忽然,门被扒开一条缝,露出谭振兴半张脸,“好好和你祖父说说话,求他保佑文曲星附体,振兴咱们谭家啊。”
  他给儿子取名光风霁月就是希望他做个像父亲那般受人景仰的人,延续谭家风光,谭振兴瞄了眼牌位,总感觉那儿好像有双眼睛盯着自己,放下手里的木棍,退后半步,毕恭毕敬的拱手,“见过谭家列祖列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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