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盛礼虽辞去祭酒职务,但皇上没答应,知晓他来黔州祭拜故人,还交给他新的差事,谭盛礼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故而在外人眼里,他是白身。
方县令笑容勉强,“怎么会嫌弃。”
看县令大人在这位头儿面前都矮了三分,衙役们不敢造次,快速退了出去,方县令有求于人,再没耐心也得等,见闲杂人等走了,谭盛礼问被打的学生感觉严重不,看衙役出脚的力道不轻,别伤着了。
“无事,谭老爷继续吧。”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不出门真不知道人还有两副面孔,真真是开了眼界了。
方县令脸色白了瞬,他站在廊柱旁,谭盛礼埋在桌前看文章,他还像记忆里那般温和,谈吐儒雅,而自己呢,方县令低头看自己,小肚便便,身材臃肿,容貌趋于油腻。
看完文章,谭盛礼一篇一篇的讲解,不想让旁人知道文章的可以单独聊,不避讳的他就当面讲,当谭盛礼说起此事,方县令脸色又变了变,掌柜以为他累着了,搬了张椅子来,“方县令,坐吧。”
方县令沉默,椅子摆在身侧,他站着没坐。
就这么等啊等,等到暮色四合,等到夜幕降临,等到夜深人静,晨光熹微……直至日上东山。
谭盛礼花几个时辰才把文章讲完,他不讲遣词凿句,只讲立意,立意好的鼓励他们继续钻研升华,有瑕疵的提出修改方向,见他疲惫,读书人识趣地不敢再叨扰,自行离去,离去前忍不住问谭盛礼是否还回绵州,到时早早准备着,不用像这次唐突。
“要回的。”谭盛礼又让他们帮忙捎口信给巷子里的人,佩玉随她去黔州后去京城,过几个月才能回绵州,让邻里莫担心。
学生们齐声回答,“记住了。”
谭盛礼送他们出门,掌柜备了馍馍,想到自己霸占人家一宿的后院,哪好意思白拿人家的馍馍,花钱将其买下,又添了点小费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他们年岁不大,但做事有章程,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与他刚到绵州时截然不同,谭盛礼欣慰至极,文章如人,看他们的文章谭盛礼就看得出他们较之前有很大的进步,做人亦是如此。
回到后院,方县令还杵在那,像石雕泥塑纹丝不动,谭盛礼轻轻唤他,吓得他跳了起来,“谭……谭老爷。”
任何读书人在谭盛礼面前都是自惭形秽的,方县令也不例外,他不求谭盛礼为他保密,只求谭盛礼给他留点面子,他自己辞官,他跪在谭盛礼面前,情真意切,像借谭振学的文章为自己扬名被拆穿后那样,谭盛礼问,“谭某还能再信你吗?”
方县令磕头,“求谭老爷给在下几分体面,在下感激不尽。”
想他几岁入学,寒窗苦读几十载才得进士,回绵州亲戚好友无不顶礼膜拜点头哈腰,想不到竟会落到这步田地,他满脸哀戚,“方某上有老下有小,名声蒙上污点会影响孩子们参加科举的,谭老爷大仁大义,还望给方某一个机会啊。”
说着,他已声音哽咽泣不成声,“十年寒窗苦,一朝入仕欢,方某是得陇望蜀乐极生悲啊……”
谭盛礼重重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方县令额头贴着地,掌柜过来时惶恐不已,“方……方县令,你这是作
甚?”
方县令抬头,满脸是泪,却看眼前哪儿还有谭盛礼人影,不由得怒从中来,愈发悲伤,方家族人众多,得知他考中进士,纷纷上门借钱,家里入不敷出,他不想些法子怎么行啊。
走出客栈,他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衙役从角落里钻出来,抬手搀扶他,砸吧着嘴说,“大人,那位谭老爷是个大人物。”
昨日来时他没打听清楚,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大人,眼下咱们怎么办啊。”
低头望着搭在胳膊上的那只手,方县令嫌恶的拂开,他是正经科举出身,最看不起街头混混,想到自己竟与这么个玩意为伍,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心生埋怨,“你还有脸说?要你们做事谨慎点,这次冲撞到贵人了吧。”不说谭盛礼在京城的威望,单说在绵州,衙门都得看他面子。
而他不过区区县令,方县令拍了拍衙役抓过的地方,眼底闪过丝阴狠,“我辞官归隐,你们另谋出路吧。”
衙役慌了,他以前名声恶臭,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好不容易做了衙役名声好点,哪舍得继续回去当地痞,他问,“是不是谭老爷准备把我们的事上报朝廷?要我说啊大人,你还是心肠软了点,左右在咱们地界,那人是死是活还不是咱说了算?”
无毒不丈夫,对付那种读书人,还是得用拳头说话。
方县令没吭声,幽幽盯着衙役看,看得衙役心里发毛,听他肃然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门下学生一人一滴口水就能把他们淹死。
“不就是帝师后人吗?挡我路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我不敢。”方县令直言不讳。
“此事不用大人出面,我们兄弟就能搞定,你放心,就算事情败露也绝不会供出大人你的,只是大人,我家还有两个弟弟,你看……”
方县令回眸看了眼客栈,没有作声,走出去很远才哑声说,“你若出了事,你弟弟就顶你的职位。”
富贵险中求,他已经不是那个胆小怕事的方举人了,谭盛礼再有威望,死后不过一培黄土罢了,自己还怕他不成?他提醒衙役,“做得干净点,被人看出破绽别怪我没提醒你。”
衙役咧嘴笑了,“大人请放心。”
他们虽没杀过人,但还没见过杀猪?
杀了剁成块煮熟喂狗,谁分得出是人是猪啊。
谭盛礼不知危险降临,方县令离开后,他上街打听方县令为官如何,刚开始人们支支吾吾不肯说,有人开口后人们抱怨就多了起来,谭盛礼心里有个盘算,见礼后就回了客栈,他走后还有人忐忑地问同伴,“怎么今天这么多人打听方县令,会不会出事啊?”
看他们模样非富即贵,能为咱们做主就再好不过了。
谭盛礼不知衙役对他起了杀心,回客栈后,他给两州知府各写了一封信,又给京里叶老先生写了一封,方举人是他学生,为官不为民做主,竟伙同地痞混混欺压百姓,为师失职也,谭盛礼没有指责叶老先生的意思,但学生做错事,做老
师的难辞其咎,只望叶老先生日后收学生谨慎些吧。
将信送出去,这才回客栈休息,刚躺下,迷迷糊糊的听人呐喊说走水了……
谭盛礼被惊醒,外间传来乞儿的声音,“谭老爷,火已经扑灭了,你接着睡吧。”
楼下柴房走水,得亏掌柜盯得紧发现及时,否则就酿成大祸了,自谭盛礼进门掌柜就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生怕哪儿招待不周怠慢了贵人,刚刚有个人鬼鬼祟祟往柴房去他便多了个心眼,谁知去后院查看,那人正往柴上泼油点火,掌柜失声大叫,逢乞儿他们回来,掌柜要他们赶紧去楼上喊谭盛礼。
得知谭盛礼在楼上睡觉,唐恒不由分说地去井边打水救火,风驰电掣舍我其谁的架势吓得掌柜以为谭盛礼睡在火里的呢。
不管怎么说,火扑灭了,除了损失点柴和油,客栈没有更大的损失。
以为谭盛礼他们会清早离开,谁知半夜突起兴致要走,小镇没有宵禁,马车能出城,掌柜在柜台边拨弄着算盘,见他们下楼,愁眉不展地迎上前,“谭老爷要走了?”
掌柜踟蹰,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有人会在他客栈纵火,直至傍晚送菜的农户来,两人聊起此事,农夫问他是否得罪了什么人,纵火不是小事,惹出人命是要坐牢的,普通人谁敢啊。电石火光间,掌柜想到了昨天跪地不起的方县令,顿时脊背发凉,他低着头,小心翼翼问谭盛礼,“此去黔州可有人前来接应?”
“此去祭拜故人的。”
就是没人接应了,掌柜有些着急,看向谭盛礼怀里歪着头酣睡的孩子,温吞道,“谭老爷没来过黔州吧,以前黔州土匪窝子不少。”
唐恒听不懂掌柜的话,他不喜欢黔州,但毕竟是他故土,不爱听人抹黑,呛声道,“官府不是都将其安顿好了吗?”
没犯过大错的重新做人,有罪的坐牢抵罪,罪孽深重又拒不从良的直接排官差剿匪,怎么就还有土匪了?
他语气冲,掌柜不好再多说,让谭盛礼稍等,去后院拿了个包子出来,讪讪道,“这是内子做的,黔州特产,谭老爷尝尝吧。”
唐恒嗤鼻,他,土生土长的黔州人,从来没听说包子是黔州特产,哪怕掌柜送包茶也比这强吧,不过看谭盛礼脸色似乎很喜欢,临走时还多给了几文钱,“多谢掌柜了。”
唐恒毫不留情地告诉他,“表舅,你被骗了。”
谭盛礼没吭声,夜里寂静,车轮辗过青石砖的声响格外响亮,马车行驶得很快,快得车里的唐恒坐不稳,很想冲外边抱怨,但看谭盛礼神色冷峻,硬是憋着不敢吭声,“表舅?”
“嗯。”
唐恒没话了。
片刻功夫,马车突然停了,唐恒撩起车帘看向车外,借着车里的光,看清了车外情形,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车轮极其蹩脚的辗过两侧草地,唐恒:“怎么不走官道?”
耳旁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旁边有簇竹林,唐恒不解其意,但听谭盛礼轻描淡写道,“
砍柴如何?”
唐恒:“……”谭盛礼觉得他白天偷懒了?他怎么可能偷懒,他要是偷懒乞儿就会跟着学,柴少卖的钱少,谭盛礼花出去的就多,分到他手里的就少,他怎么可能偷懒!!
谭盛礼太瞧不起人了点。
“怕死吗?”谭盛礼又问了句。
唐恒不说话,默默抄起刀就任劳任怨的走向竹林,只是这时节没什么干竹子,好在谭盛礼要求低得很,只要新鲜的竹子,两头还必须是尖的。
谭佩玉抱着如兰站在边上,郑鹭娘则提着灯笼照明,谭盛礼和朱政袁安在小路上不知嘀嘀咕咕些什么,唐恒隐隐觉得气氛不对,抵了抵卖力砍竹子的乞儿,“表舅是不是被烟熏坏脑子了?”
乞儿:“……”
谭老爷是怕客栈走水乃有人故意为之吧,方举人为人虚伪,保不齐杀人灭口,见唐恒几下就砍断了竹子,手法熟练,他没有多言,无知者无畏,他问唐恒,“恒儿怕死吗?”
唐恒:“……”
看了眼不远处的谭盛礼,唐恒挺起胸膛,“不怕。”肯定是表舅考察自己是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他怎么可能怕死,永远不会怕死的。
乞儿笑了,手下愈发用力,“我也不怕。”
想到掌柜给谭盛礼的包子,乞儿塞给唐恒,“谭老爷让我拿给你吃的。”
唐恒坚决摇头,“我不吃,给如兰吃吧!”他要好好表现,争取多分点家产,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包子就功亏一篑,他又说了一遍,“包子给如兰吃。”
“恒哥……”乞儿必须说句实话,“其实你和振兴哥很像。”
唐恒:“骂人也不带这么骂的。”
乞儿:“……”
他们动作很快,一盏茶不到就砍了很多竹子,且削得尖尖的,乞儿给朱政他们抱去,两人跳下挖好的坑,将竹子插进去,然后在上边铺上稻草,往前还铺了几步,看着像哪个农户除草后扔在路边没来记得收走的,农户们除草,草都背回家晒干当柴烧,有那嫌湿草重的,随手扔在路边晒着,晒干了再背回家。
因此有主人的田地旁放着草基本没人会拿,这是农户们默认了的。
一切准备妥当,朱政问,“咱们是找地方藏起来还是继续赶路?”
“等着吧。”他已经给两州知府去了信,只要拖住他们,几个时辰内就会有答复了,以防两州知府互相推诿勾结,他特意让谭佩珠写了封信给平安书铺的掌柜,那个掌柜收到信会想法子的……守在这是以防追来的人不是衙役是普通人,掉进陷阱就遭殃了。
让朱政和袁安将马车藏进草丛,他们躲在暗处等着。
唐恒琢磨出点意思,“有人追咱们?”他怎么不知道?
谭盛礼摇头,“不是追,是杀吧。”
唐恒惊住了,杀他们,谁这么有眼不识泰山啊,谭盛礼可是国子监祭酒……等等,他瞪大眼睛,“客栈放火的人?”
第185章
唐家是商籍,处心积虑地想攀关系无非是想找个靠山,唐恒虽是唐家人,但自幼仇恨他们,恨不得他们死绝,真要把唐恒接回唐家,家宅恐怕难以安宁。
郑鹭娘就不同了,她是女子,女子本弱,寡妇尤甚,郑鹭娘这些年没少被人非议,有人传她与很多人眉来眼去不清不楚,邻里就没有妇人不讨厌她的,同意这样的人进府,不止会让她感恩戴德死心塌地,而且能牵制住唐恒,但凡郑鹭娘在,唐恒就不敢来唐家嚣张。
生恩不及养恩大,唐恒毕竟是郑鹭娘带大的。
偏偏遇到唐恒那个油盐不进的横生出枝节来,唐老夫人不喜道,“此乃我唐家家事,谭老爷便是帝师转世也不能过问咱们家事吧?”
说到最后,她自己不确定了。
帝师啊,那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怎么就不是唐家亲戚呢?
“祖母,他不是咱能惹的,没听他说去衙门说吗?这位谭老爷做事雷厉风行,亲儿子都能亲手送进监牢,何况是咱们了。”唐复不明白唐老夫人心里打什么主意,在他看来,父亲使的手段上不了台面,真闹到官府,保不齐被安个逼良为娼的罪名,那可是重罪,花多少钱都把人赎不出来。
而且官府看在谭家的份儿上会不会报复他们都不好说,唐老夫人想想也是,别引狼入室害了儿子,她不敢再提郑鹭娘的事儿,而唐老爷和几个儿子,更是满目惊惧的去客栈见谭盛礼,担心谭家觊觎他们家产,硬是买了身旧衣衫穿着。
他们去客栈找谭盛礼时,唐恒正跪在桌边求谭盛礼。
唐家人欺人太甚,郑鹭娘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唐恒担心她有个好歹,“表舅,我不要谭家家产了。”他表情凝重,“我能否求表舅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