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喜欢就举着吧。”谭盛礼扶额,不和他多言,而是问赵铁生是否遇到什么事……问到中途,就看谭振兴双手抱着他那根圆溜溜的木棍,爱不释手地往堂屋走。
谭盛礼:“……”
谭家有子如此,怎会不没落!
“哎……”他长叹了声,与赵铁生道,“赵兄去屋里说话吧。”
看到谭振兴他就脑袋疼,他记得幼帝顽劣都不曾让他如此头疼过,谭振兴真真是好本事。
“我无事,看众多年轻人落榜心生感慨罢了,谭老爷,院试成绩已出,我寻思着明日就回去了……”他在谭家叨扰多时,没理由待着不走,过两日有学子宴,到时再走传到几个学政大人耳朵里难免认为自己心高气傲不给他们面子,明日走最好。
谭盛礼问,“你不想去学子宴看看吗?”
赵铁生摇头,“不了,我妻儿在家里等着,早点回去也能安她们的心。”刘明章休妻对读书人造成不好的影响,他出门前还有人借机打趣,哪怕妻子不曾放在心上,但他多在城里待一日,村里的闲言碎语就更多。
谭盛礼想了想,“成,我待会让振业出去问问有没有去安乐镇的马车,你随他们一块吧。”
赵铁生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已经给你们添了诸多麻烦,哪能再麻烦你们。”
“同村人又何必介怀,等着吧,我让振业去问问。”
谭盛礼直觉赵铁生出门遇到了事,他不多说自己也不便多问,叫来谭振业,要他去客栈打听回安乐镇的马车。
赵铁生苦读多年才有今日,别路上出个意外,什么努力都白废了。
谭振业回来得快,安乐镇有商家来郡城进货,明早就回,得知赵铁生是今年廪生,乐得载他。
“父亲,还有件事…”说完正事,谭振业又说起外边的嘲讽,嘲讽赵铁生住在谭家沾了他们的光……
用词难听至极。
“嫉妒者妒言而已,何须理会。”谭盛礼摆手,“下去吧,我去看看赵兄。”
谭振业拱手,退到门边忽听谭盛礼问,“买宅之事是你怂恿振兴的吧,晚上自己过来领罚。”
谭振业先是一愣,随即垂眸道,“是。”
第53章
谭振兴呆头呆脑,受人愚弄而常不知,作为兄弟,不该欺他愚钝。
兄弟两的性子如若折中互换,谭家能太平清静不少……
谭盛礼无声长叹,静坐半晌,出门去了赵铁生住的屋子。
赵铁生在收拾衣物,进城院试,他只带了两身换洗的衣服和几本书,不多时就收好了,最后整理桌上的书籍,转身就看到谭盛礼站在门外,手悬在半空要敲门,他微微一笑,“谭老爷不必多礼,进来便是。”
谭盛礼克己复礼,尽管自己出身低微,也多以礼相待,赵铁生不甚感激,想到谭振业外出问事,他心下了然,“谭老爷听说了?”
谭振业耳通目达,必然和谭盛礼说了外边传言。
平心而论,他们说的不无道理,自己此次能考上全凭谭盛礼指点,要不然仍是落榜的,以为谭盛礼担心他,他道,“既得志,旁人说什么我都不会往心里去的,你不用担心我。”他急于回家是不想给谭盛礼招惹是非。谭盛礼博学多闻,几位公子才华横溢,过两日学子宴上,定会有人请他们吟诗作对,自己才疏学浅,跟着去不是给谭盛礼丢脸吗?
“甚好。”谭盛礼进屋,垂眸看向桌上的书,旁边有几页纸,是他给赵铁生布置的明算功课,还剩下两题没做。
注意到他目光,赵铁生愣了愣,“这两题任我抓腮挠头也无从落笔,明算这门,他半路出家,底子薄,稍微难点的题就不行,纵使能看懂书,答题却不会融会贯通,笨拙得很。”
“无妨,待会我与你说。”谭盛礼想说的是其他,“赵兄再住两日罢……”伤人之言深于矛戟,他道,“高第者,必有忌之者妄言疑之,赵兄学识过人,坦然处之即可。”
“不以疑言惧之,心胸坦荡,光明磊落,久之,人必闻。”谭盛礼安慰他,世间多有小人作祟,若次次避之,迟早退无可退,最好的办法是不予理会,自行其是,时间长了,人们必能看清其品行,不受小人蛊惑。
风吹起桌上的纸,赵铁生伸手压住,“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赵铁生面露动容,“还是谭老爷颖悟绝伦。”
任何时候,谭盛礼三五句话就让人豁然开朗,赵铁生感慨,“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啊。”
“赵兄严重了。”与人善言,暖于布帛,谭盛礼由衷敬佩赵铁生坚持不懈的信念,不想他被恶言所伤。
“谭老爷说得对,等学子宴后我再回。”
改了日期,谭振业又出门与约好的商家说了此事,对方说愿意等赵铁生两日,郡城回安乐镇说远不远,能与秀才公同行实属幸事,何况出面的是谭家,商家更乐得卖谭振业这个面子,谭振业回来说起此事,赵铁生不好意思,“给小公子添麻烦了。”
“赵叔太见外了。”谭振业看了眼神色平静的谭盛礼,不再多言。
晚饭过后,识趣地领着木棍去屋里受罚。
木棍被谭盛礼悬挂在堂屋墙上,谭振业握着进屋时,被书房的谭振兴无意看到,他双目圆瞪,无比兴奋地冲谭振学招手,“快看,三弟拿着木棍呢。”
灯下研磨的谭振学无语望天,“大哥,白天跪得不够久吗?”等着吧,等谭振兴后背的伤好,挨打的日子就又开始了。
谭振兴趴在窗棂上,卯足劲的伸脖子看,心里不以为然,“我就看看,你们说三弟犯了何事啊?”
今日谭振业出去过两回,不像惹事的样子,到底因何事挨打啊。
“各人自扫门前雪,大哥还是专心做你的事吧。”谭振学展开纸,提笔开始写文章。
留谭振兴兀自哀怨,“兄长关心弟弟怎么了……”
谭振业这人抗打,无论谭盛礼怎么打从来不哭,任谭振兴屏气凝神如何细听都听不到上房动静,正准备偷偷出去看看,这时,上房的门开了,谭盛礼拎着棍子出来,“振兴……进屋来……”
谭振兴遍体生寒,不住地甩头,“父亲,不关我的事啊。”他都没出门,绝不可能闯祸,但看谭盛礼在那等着,他不敢不去,反手扶着后腰,姿势僵硬地去了上房。
本以为逃不过顿毒打了,谁知父亲没有揍自己不说,也不罚跪,挨了打的谭振业还向自己赔罪,谭振兴诚惶诚恐,和谭振业道,“父亲常教导我们,兄弟相互扶持友爱谦恭方能外御其务,我身为兄长,理应大度包容……”
谭盛礼侧目望着窗外月景,不露声色,谭振兴偷偷瞟两眼,讪讪地问,“父亲,儿子说得可对?”
“先听振业说说什么事吧。”谭盛礼语调平平道。
有谭盛礼在,谭振业不敢糊弄谭振兴,如实把买宅子的前因后果说了,谭振兴瞠目,“唆使我找父亲买宅子竟是利用我……”由不得他不惊讶,因为这件事,他和谭振学谭生隐都挨了打,结果竟是遭谭振业算计的,如何要他不生气,他颤抖地指着谭振兴,骂道,“好你个蛇蝎心肠的坏……”
声音太大,震得谭盛礼耳朵疼,他皱眉看谭振兴,不知是不是吓着他了,落在谭振业肩膀的手突然放轻,语气骤然转好,语重心长道,“坏弟弟啊,哥哥的坏弟弟哟……”
说这话时,他小心观察着谭盛礼表情,见谭盛礼沉默,他心里摸不准谭盛礼想什么,兄弟反目定会遭训斥,既是如此,除了原谅谭振业他还能怎么办?身为兄长,总是要吃些亏的,他弯腰扶起谭振业,大度道,“你肯和我说这事便有心悔改,圣人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会记恨你的。”
与其他揍谭振业几下再被谭盛礼揍,不如心平气和地把这事揭过,免了顿打不说,还能在父亲眼里留下宽容的印象,而且,谭振业虽陷害他,认真想想,自己在刘家人面前也是出了气的,兄弟互惠互利,用不着太计较得失。
他想得明白,谁知揣错了父心。
谭盛礼并未因他的大度包容就称赞夸奖他,相反,又打了他。
谭振兴:“……”
虽说打的是手掌,不如打后背疼,但也避免不了他挨打的事实,他捂着疼到麻木的左手,呜呜呜哭泣出声,“父亲……”
他真的太难了,到底要他怎么做啊。
看他懵懵懂懂,谭盛礼道,“有容人之量是好,但不可盲目,兄弟犯错,身为兄长,你有权苛责训斥教之悔过,不愤不威,他日再犯岂是好事?兄弟如手足,手足如有病,自该请医救治,若放任不管,手足之病必蔓延五脏六腑,大隐患也!”
谭振兴:“……”要他教训谭振业早说啊,他呜呜呜大哭,“父亲,儿子懂了。”
这顿打,真的挨的冤!
不就要他狠狠发泄被兄弟戏弄陷害的气愤吗,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都领悟到,谭振兴抽搭了下肩膀,哭得痛不欲生,泪眼模糊中,看谭盛礼又挥起木棍,吓得他浑身哆嗦,闭目咬唇,好不害怕。
奇怪的是,木棍好像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因为他听到了声不适宜的闷哼,偷偷侧目,看谭振业低着头,齿贝在打颤,他微微抬头,就看木棍咚的声落在谭振业后背,力道不轻……
谭振兴松了口气,心头不免觉得自己挨得算轻的,论惨,还是谭振业惨。
“兄长博爱宽容,你可否愧疚?”打完人,谭盛礼放下木棍,坐在桌边品茶,不露声色道,“你虽聪慧,心计却过于深沉,立身于世,不修德行,其诸事钻营皆能达?”
谭振业撑地磕头,“父亲教训的是。”
“回屋抄《论语》20遍。”
“是。”
反复品味谭盛礼教育他们的话,谭振兴惊人地发现,父亲疼爱自己甚过谭振业,毕竟那‘博爱宽容’是称赞自己的,难怪自己只是被打了手掌,他揉揉掌心,心情莫名大好,宽慰谭盛礼道,“父亲,三弟已经知错,往后定不会再犯了。”
再犯就是挨棍子,他不信谭振业还敢。
谭盛礼搁下茶盏,叹气道,“下去吧。”
谭振兴徐徐起身,瞄了眼桌上的木棍,恭敬地上前拿起,“父亲,可要放回堂屋?”
谭家的威严,必要慎重待之。
谭盛礼沉沉看他两眼,谭振兴面色悻悻,轻轻放回去,道,“父亲早日休息罢。”再不敢乱说其他,扶着谭振业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进到书房,他就绷不住了,甩着自己被打的手,抱怨谭振兴,“你太过分了,竟然推我出去当靶子,你倒是出门躲过一劫,你知不知道刘明章老娘找上门告恶状啊……呜呜呜,我被父亲揍得好惨……呜呜呜,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啊……”
谭振业:“……”
“我是你亲哥啊,呜呜呜……”谭振兴趴在桌上,边数落谭振业的不是边呜呜大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啪啪啪掉个不停。
谭振业垂眸,敛去眼底神色,真诚道,“大哥,是我错了。”
看他态度诚恳,谭振兴倒不知怎么说了,旁边谭振学劝道,“事已至此,不必再提,咱们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想到谭振业挨了打,谭振兴心里好受不少,学谭盛礼的样子摆手,“罢了,我发发牢骚,我不生你气了。”说到这,他看了眼谭振学,“往后再有这种事,交给二弟来做吧。”
他真的太疼了,多少天过去,后背还疼得厉害。
谭振学:“……”
大抵是挨打的缘故,冲散了他们考上秀才的喜悦,翌日照样出城砍柴,不同的是,未到城门,几捆柴就被城外等候的人买走了,那人约莫眼神不好,混了两个碎银在铜板里也不知,要不是谭振业正直,那人白白就损失上百文银钱。
和谭盛礼说起,谭振兴毫不吝啬的表扬谭振业,父亲赞他博爱宽容,自不能让父亲失望,关于他那点小心思,谭盛礼懒得拆穿他,只道,“明日随我去学子宴吧。”
“不砍柴吗?”谭振兴不太想去,无聊得慌,没有砍柴自在。
第54章
砍柴能卖钱,去宴会只能干坐着,和谭生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生无趣,明明人多热闹的场合,为何就觉得寂寥呢?
正想叹气,吟诗两句抒发自己内心烦闷,却听谭盛礼道,“你不想去就和振业出城砍柴罢。”
谭振兴:“……”父亲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作为甲科前十名,他不去难道不会少很多热闹吗?
况且学政大人办的宴会,他不露面太不给面子了吧,会不会落得高傲自大目中无人的名声啊……
“要不我还是去吧。”谭振兴反悔了。
因为他想起放榜那日,自己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大街上和两个秀才说话,对方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而他灰头灰脸好不狼狈,不行,他必须去,屋里那件簇新的长衫还未穿出过门呢,纵然黯淡素雅,也该让外人瞧瞧,长相英俊,身材挺拔,朴实无华的衣服也能穿出高贵优雅的气质来。
任他们穿绫罗绸缎又如何,自己没输的。
“父亲,我要去!”谭振兴重复道。
见他眼神坚定刚毅,谭盛礼不知他又在琢磨些什么,告诫道,“出门赴宴,多听多看,少说少言,切忌大声喧哗,与人争执不休……”
谭振兴认真记下,又默默背了两遍,突然问,“父亲,同样是学子宴,为何府城那次你不告诫我呢?”莫不是他近日表现欠佳,父亲担心他言行不慎丢了谭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