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同不屑地哼了哼,最近天天有人在耳朵边提平安街,耳朵快听得起茧子了,不好拂了父亲面子,他不情不愿地点头,“是。”
知子莫若父,江同还不了解他?因大房没有儿子,江同可谓含着金钥匙出身,免不了养得骄纵了些,他叹气,“可见过你祖父和大伯了?”
“嗯,祖父和大伯夸我课业有进步,好好保持,下次乡试没有问题。”
闻言,江仁没有多说,而是问江同,“你四岁启蒙,至已有十三年了,为父问你,可想过读书人是何样子的?”
江同莫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迎上江仁晦暗难辨的目光,又止住了,但听江仁道,“下去吧,好好想想这个问题,若能想明白,你离举人就真的不远了。”
以江同的学识,在落榜的秀才离算上乘,但三年后就难说了,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有谭盛礼那样的老师,那些人很快就能超过江同的。江仁把这件事和父亲江守信说,得来江守信怒斥,“他谭家祖上再出过帝师也是以前,谭家迁回祖籍时把仅有的书全部卖了,纵使那位天赋异禀,不读百书不过纸上谈兵而已,我看你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回屋面壁思过去。”
江仁哑口无言,再看墙上的字画,‘傲慢狂妄,则去之者众’,江守信写下这几个字时的教诲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江仁心底闷闷胀胀,作揖道,“是。”
不说江仁心里有事,被江守信训斥后回屋大病了场,说那书院的老师,那天起,时不时就爱去平安街听谭盛礼讲学,亦或者去酒楼小坐,刚开始众人忌讳他们的身份极为收敛,何举人直言,“三人行必有我师,你们虽是学生,仍然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还望诸位别太拘谨了,否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何举人也是寒门出身,当年以他的资质是进不了绵州书院的,奈何绵州书院差算学老师,他就弃了其他,专心教算学,十多年过去了,总算在绵州站稳了脚跟,也将妻儿接进城,不用在村里种地,对自己身上的不足,何举人坦然接受且改之。
得他这话,众人没了顾忌。
除去书院几位老师,还有其他好些举人也被吸引而来,唯有江家人没有露过面,据说韩山长即将隐退,新山长就是江守信,消息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大街小巷的读书人都知道了,对此,人们褒贬不一,论声望,江家一门三举,江老太爷担得起山长之位,可发现云尖书铺仍有江老太爷的文章是诗册卖,心里总有点不得劲。
要知道,书院几位举人老爷已经把放在云尖书铺的文章和诗册悉数拿走,江老太爷却无动于衷,且又写了两篇文章,据和江同走得近的学生说,文章讲的是某乡野书生承祖上恩泽,在读书方面有些天赋,但自视甚高,仗着祖宗有几分声望以圣人贤者自居,偏偏世人竟受其蒙蔽……最后以‘世人皆醉我独醒,呜呼哀哉!’为结尾,万分悲凉。
这个故事怎么听怎么像在讽刺谭盛礼,绵州书院不少学生和谭振兴他们有点交情,偷偷把这件事说给谭振兴听,岂料谭振兴摇头,“江老太爷许是夜深人静有所感,和我谭家无关……”谭振兴着重强调其中那句‘仗着祖宗有几分声望’,要知道,谭家祖宗岂是才几分声望,名声为天下人所知,江老太爷怎么说也是个举人,不可能连这点都表述不清吧。
书院众学生:“……”好像是很有道理。
谭振兴又说,“以圣人贤者自居,我父亲为人低调,从不敢以贤者自居,更别说圣人了,江老太爷如果这篇文章暗指我父亲,那就是在颠倒黑白了。”
众学生:“……”这话非常有道理。谭老爷名声大振,靠的是其渊博的学识,良好的修养,高尚的品德,和祖宗没什么关系。
“不说江家了,昨日你们老师布置了什么课业,我们探讨探讨啊。”谭振兴招呼众人往酒楼去。
“好。”
他们去了酒楼,谭振业落后两步转去了平安书铺,书铺的匾额仍如从前,徐冬山坐在里边抄书,还有其他抄书的人,价格便宜,买的人多,库房和内室堆着的已经卖完了,谭振业问,“今日不打铁?”各条巷子住满了人,老人们的子孙也搬了回来,不用徐冬山帮忙挑水,他除了打铁就待在书铺,好像清闲了很多。
“天气热了没人来,要等秋凉了。”说话间,徐冬山搁笔给谭振业倒茶,谭振业制止他,“你忙你的,我自己来罢。”
谭振业倒了杯茶,扫过铺子抄书的人,在书铺抄书的多是外来读书人,徐冬山给他们钱,不多,连维持生计都不能,毕竟平安书铺的书价便宜,徐冬山自己挣不了什么钱,若是以往,谭振业不会多管闲事,然而谭佩玉的将来系在徐冬山身上,谭振业不得不为他谋划,他知道徐冬山不差钱,他想为徐冬山谋的是比钱更重要的东西,视线逡巡圈,最后落到徐冬山脸上,低声道,“酒楼热闹,好句层出不穷,多引进些文章充实书铺有利无弊,请人去酒楼记下读书人脍炙人口的诗文或词句放在书铺卖,多给他们点银钱,他们也活得轻松些。”
平安街的客栈不贵也不算便宜,住久了寒门学子承受不住,多是十来个挤在同间屋子分担住宿费的,天热不盖被褥还好,待天冷就容易着凉了,多攒些钱,天冷为自己购置床被子也好。徐冬山如果能在读书人里博得个好名声,将来跳出商籍未尝不是没有机会。
“你也觉得好?”徐冬山道,“每每有外边读书人来,少不得问起酒楼读书人讨论了哪些文章,有何良言美句,我琢磨着找人记下,方便读书人学习。”
两人想法不谋而合,谭振业有些惊讶,父亲总说他心思没用在正道上,他的确是抱有私心的,不成想徐冬山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他阴阴盯着徐冬山,看得徐冬山好笑,“莫拿你这眼神看我,上次我胆战心惊了整夜,我毕竟算半个商户,有些是骨子里的习性,变不了的。”
其实徐家以前不是商户,是工籍,是从徐冬山祖父购置铁匠铺沦为商户的,他父亲自幼身体不好,祖父担心他打铁身体吃不消,在父亲年幼时就购置了两间铺子,将户籍落成了商籍,希望父亲改行做其他,奈何父亲在打铁方面颇有天赋,舍不得祖传手艺,祖父教了父亲,但不让父亲碰,为了宽祖父的心,父亲踏踏实实做了几年生意,待祖父离世,他才认真打铁,而那时,徐家已经是商籍了,工籍沦为商籍容易,商籍想跳出来就难。
“还计较我上回态度不好,忽然听说你有十几间铺子,换谁都会以为你出身大户,忍辱负重罢了……”人心险恶,纵然他们所见所遇都为美好,谭振业骨子里却是个疑心重的,这点和谭振兴很像,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两人都是往坏处想。
“我与你计较作甚,你也是为佩玉好,相反,她有你们这群弟弟,我为她开心。”提到谭佩玉,徐冬山目光柔和许多,谭振业抿唇,“你知道就好,将来待我长姐好点,你若欺负她,追到地狱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徐冬山:“……”他毫不怀疑谭振业说的实话,几个小舅子里,谭振业性格最圆滑阴沉,若非有谭盛礼压着,谭家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徐冬山不得不提醒他,“谭叔为人正直,你日后遇到事多为他想想。”
谭振业没说话,徐冬山叹了口气,转而说起其他,“酒楼里,他们聊到激动时难免语速快,而且词句多,还得麻烦你们做个示范……”酒楼里探讨学问的人多,良言不胜枚举,记录的人恐怕应接不暇,谭振业他们做个示范,后边的人就知道哪些记下,哪些略过。
“找大哥吧,给他钱,他乐意至极。”
徐冬山嘴角抽了抽,完全能想象谭振兴喜出望外欢呼跳脚的神色,他对谭振业道,“你也去吧。”单独放谭振业出去他总觉得会出事,尤其是江老太爷那两篇具有讽刺意味的文章,哪怕谭振兴澄清和谭家无关,但就他而言,江老太爷只差没指名道姓了。
谭振兴乃世间少有的心宽之人,谭振业可不是。
“好。”
听说给众读书人记录美句,装订成册放到书铺卖,谭振兴惊得下巴快掉到地上去了,他挺了挺胸脯,问徐冬山,“你知道我是谁不?”
徐冬山:“……”
见徐冬山不答,谭振兴自顾道,“我是新科举人,你让我帮他们记录,那谁给我记录啊,你嫌书铺文章少找我啊,我随便写两篇都比江家那群沽名钓誉的举人厉害。”
谁说谭振兴心宽的,徐冬山收回自己的话,他解释,“你是举人,能判断哪些好哪些不好,既是留给后边人看的,总要把好关。”
这话听着熨帖,意思是他是举人,能分辨词句诗文的好坏,谭振兴哼哼,“有钱吗?”
“有。”
谭振兴欢喜应下。不过得回家和谭盛礼知会声,别落得个见钱眼开的名声就得不偿失了,谭盛礼没有反对,还和他们说,“事先问问人家,如果有人不愿意就跳过他们,再者,问问能否署上名方便后人考证……”皇上明达宽仁,废除了前朝的文字狱,只要不是言论特别过激的情况,都不会出事。
谭振兴道:“是。”
他们先挨个询问,有不想出风头的,他讲话时谭振兴专心听而不记录,有不想落下名字的,谭振兴在后边留空白,剩下的记录好,署上读书人的名字。
这类文章和诗文装订成书,有统一的书籍名《平安文会记》《平安诗会记》《平安算学记》,书名相同,但日期不同,在平安书铺卖得特别好,尤其得知是书铺老板想的法子,且卖此书他不挣半文钱,读书人由衷佩服他,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还有他心里的坚持,平安书铺十几年来,都是徐冬山守着,价格没有变过,铺子里的书都是他自己抄的,遇浮华不迷眼的人少之又少,同样,孤独而冷静者更少,徐冬山即使是商籍,做的事和商人不同。
其实不止徐冬山,平安街的商户都和外边不同,便是那锦绣布庄入了平安街都和以往不同了。
入乡随俗,而有的人岿然不动就是乡。
因着徐冬山的名字被众读书人所知,待他和谭佩玉成亲时,上门祝贺的人络绎不绝,依着谭盛礼和徐冬山的意思,请邻里聚聚就行,没想到突然多了很多人,徐家只有前院,院子小,坐不了太多人,酒席只能沿着巷子摆,巷子狭窄,圆桌安置不下,只能放长桌。
到成亲这日,酒席桌沿着巷子摆到了平安街……
第81章
成亲这日,天不亮谭家院里就响起了悲痛的哭声,哭声来得猝不及防,后边的谭振学和谭振业吓得哆嗦了下,回过神,颇为无奈地看着谭振兴,“好端端地怎么又哭了?”
从昨晚到现在,谭振兴哭了不知多少回,碍于是谭佩玉大喜的日子,谭盛礼不曾出声苛责,他倒愈发收不住了,顺着谭振兴的视线,两人上前,看清了坐在梳妆台前的谭佩玉,穿着身红色嫁衣,桃面粉腮,面似芙蓉,比任何时候都好看,唯有那双粗糙的手,仍如从前般……
谭振兴低头,肩膀抽抽搭搭的哭着,“我害怕。”
记得长姐嫁给刘明章那日,她也是穿着身大红的嫁衣,那时比这会更好看,他欢喜的上前恭贺她,叮嘱她往后好好过日子,别挂心家里,那日他比自己成亲还开心,以为长姐终于找到了好归宿,哪晓得碰到那样的人家。
此时再看那满身红,谭振兴眼泪如决堤的水喷涌而来,他躲去旁边,抬手擦拭眼角的泪,垂头丧气地低头啜泣,“我害怕长姐过得不好。”
天光未明,树上传来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叫,谭振业掏出帕子替他擦去脸上的泪,“徐冬山为人善良憨厚,会善待长姐的,假如长姐真过得不好,就接她回来罢,徐家离得近,你若想长姐了,去徐家便是。”
少有见他眉眼如此柔和,谭振兴又抽泣了两声,“你是不是也害怕。”
谭振业:“……”
“不害怕。”谭振业眉眼坚定,捏了捏谭振兴的肩,“莫哭了,长姐妆容精致,看到你哭她也会难受的。”
然而好哭的性子哪是说收就能收的,谭振兴答应得漂亮,进屋和谭佩玉说话就绷不住了,眼泪哗哗往下掉,吓得两个丫头跟着他嚎哭,还是谭盛礼过来止住了父女的哭声。
“打湿衣衫很好看是不是?”谭盛礼说了句,谭振兴立即不哭了,擦干泪,低头整理自己的新衣,衣服是谭佩玉做的,家里每个人都有,胸口绣着他喜欢的牡丹,确有几滴眼泪落在衣衫上,他狠劲擦了擦,谭盛礼叹息,“待会就干了。”
见到他,谭佩玉起身给他磕头,谭盛礼抬手,“坐着吧。”
说话间,唤家里几个子女,“长姐自幼照顾你们长大,如父母般的存在,今日她出嫁,给她磕个头吧。”
谭佩玉震惊,“父亲,这如何使得?”
谭盛礼看向屋里的几人,谭振兴他们缓缓上前,屈膝跪下,垂目敛去湿润的眼角,规规矩矩地给谭佩玉磕头。
“长姐,你坐着罢,父亲说得对,多亏你照顾我们,我们才有今日。”
虽说他们不是同个母亲生的,但感情很好,幼时母亲忙碌,都是长姐照顾他们,读书累了,长姐就拿过书读给他们听,饿着了,长姐去灶房煮面,那会她还没有灶台高,生火都不会,但却央着母亲教她做家务,村里小姑娘漫山遍野摘花玩耍时,她已经会做所有家务了,母亲过世后,她得带小妹,小妹年纪小,夜里想念母亲哭哭啼啼不睡觉,长姐就给她讲故事,整夜整夜的陪着,天亮后小妹睡着了,她就起床干活……有两次病得厉害,仍强撑着外出洗衣服,差点晕倒栽进河里,邻居婶子背她回家,她却还惦记盆里的衣服,说那是他们最喜欢的衣衫。
那时他们不懂事,哪有什么最喜欢,不过是刚买不久爱穿着出门显摆而已。
回忆过往,只觉得自己混蛋不是人,如果能稍微体谅长姐的辛苦,她就不会那般劳累了。
他们连磕了三个头,谭振兴再次呜呜咽咽哭出声来,“长姐,我……我对不住你。”他是谭家长子,风风雨雨理应是他承受的,却让长姐扛了所有,呜呜呜……
“大弟,没有,你们出息就好,出息就好。”她搀扶着他们起身,“都是长姐应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