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许乘月
时间:2020-05-15 09:47:32

  这样就好。不必去好奇追究霍奉卿的醉后言行,那不重要。不重要。
  “嘿!”
  随着这笑吟吟的单音,再加上一记拍肩,云知意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回魂看着不知何时来到面前的顾子璇。
  她才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擂台切磋,此刻鬓边有湿透的碎发紧贴肌肤,浑身散着朝气蓬勃的热度。
  “知意,你发什么呆?我俩打得不够精彩吗?”
  宿子约与宿子碧也跟着围了过来。
  云知意定了定心神,取出随身的绢子递过去:“很精彩。只是我武艺不佳,看不懂其中奥妙门道。”
  说话间,她看看四下渐散去的围观百姓,再看看天色,又道:“也差不多了。一起走吧?”
  于是四人同上了云知意的马车。
  宿子约自觉不便与三个小姑娘一同挤在车厢内,便坐在车夫身旁。
  临行前,云知意撩起车帘向撷风园门口打量了片刻。陆续有人出来,却并不见霍奉卿的踪影。
  罢了,厢房官仆发现他不在,定是会去寻他的。今日太阳这么大,他在地上躺片刻也不至于就生病着凉。
  按捺下心中那一丝不知所谓的烦躁后,她才吩咐车夫:“先送顾小姐回家。”
  ——
  这天夜里,云知意做了个梦。
  初时她并未意识到这是梦。周围全是白茫茫的雾气,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
  对面站着眼神冰寒的霍奉卿,一开口就是清冷的怨气:“你胡闹够了吧?木已成舟,除了成婚没有第二条路。”
  “倒也……不必如此。是,我借酒行凶不干人事,我禽兽不如,对你不住。但我俩不合适成婚,这事你应该也清楚……”
  “合不合适不是以你说了为准!而且那也不重要!”霍奉卿面色更冷,语气也愈发强硬了。
  这似曾相识的对白让云知意隐约意识到古怪,却又不明白古怪在哪里。
  她心中有个奇异的念头,总觉得接下来他俩就会越吵越凶,而且吵得离题万里,最后动静大到惹来州丞府同僚们集体围观。
  再之后,“云知意灌醉霍奉卿强迫他行不轨之事,还不愿负责”的消息就将传到霍家,霍家人会被气得捶胸顿足,好多日不敢出门。
  虽然不太懂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但她不太喜欢这个走向,便强忍下即将脱口的伤人话,试图与他理智地谈条件。
  “其实也、也不是没有第二条路,”她心虚到结巴,“你提个别的要求,我、我补偿你?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可以吗?”
  霍奉卿怒极反笑:“云知意,你不是一向正直做人、敢作敢当?”
  “有、有时候也、也不一定……不一定敢当。我,呃,那什么,其实我偶尔也很人渣的。”
  云知意尴尬片刻后,脑中隐约闪过点什么,毫无理由地就从心虚气若转为了理直气壮。
  “而且,事情也不能全怪我啊!‘千钧一发’那时,你明明就清醒了!你你你没拒绝,我才继续的。而且后来你还、还很主动!”
  救命啊,她在说些什么污七八糟的?!
  “你凭什么说那个、那个时候,我、我清醒了?”霍奉卿仿佛被她传染结巴,眼神也不怎么冷得起来了。
  她道:“因为我忽然想起,那时你曾口齿清晰地问过我一句,‘你到底会不会?不会就让我来’。你敢说那时你没清醒?!”
  ……然后,云知意就被吓醒了。
  她倏地坐起,周身汗涔涔热得不像话。
  人虽醒了,却还依稀困在梦境余韵中,脑海里频频浮现许多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非常“不像话”的那种画面。
  榻前守夜的小婢女正打盹儿,被这番动静骤然惊醒,赶忙站起身,掀开旁边烛台上的漆黑灯罩,让火齐珠的氤氲红光照亮一室。
  “大小姐这是做噩梦,魇着了?”小婢女担忧询问的同时,取了绢巾了替她拭去额角的热汗。
  她没答话,就那么拥被抱膝,两眼发直。
  小婢女见状惊得不轻,赶忙倒了半杯蜜饮来喂,又柔柔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了好一会儿。
  微温蜜饮浸过云知意的喉咙,温柔落入胃袋,稍稍抚平了心中的惊涛骇浪。
  先前在梦中说的许多话,她上辈子在与霍奉卿拉锯争论“要不要勉强成婚做怨偶”时并未说过。
  因为当时她脑中一片混乱,根本就没想起霍奉卿在“惨遭侵害”的中途曾问过她“会不会”这个细节!
  吓醒后的那短短霎时,脑中凌乱浮现诸多画面,倒确实是上辈子真实发生过的。
  也是那些画面,让她终于明白,自己上辈子在与霍奉卿的那件事上,忽略了多么重要的细节。
  如此看来,那时她虽仗酒行凶对霍奉卿“这样那样”,但其实在“关键时刻”,他分明已然清醒。反倒是她自己,全程处于七八分醉的状态,所以事后对过程中的许多细节才稀里糊涂。
  也就是说,在事发当晚,霍奉卿本有机会在最后关头“自救”,可他不但没有阻止事情发生,甚至积极主动与她“同流合污”!
  “太狗了,真的太狗了。”云知意喃喃自语,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婢女茫然道:“大小姐在说什么?哪里有狗?”
  云知意没有答,仍旧自语:“比心机,我从没赢过他一回。”
  既是上辈子的事,她也没法去找现在的霍奉卿对质求证,只能凭记忆稍作揣测。
  上辈子她与霍奉卿的关系可不像如今这般和气,霍奉卿之所以装傻,非要赖着她成亲,哪怕做怨偶也在所不惜,想必是因她当时的明面地位仅次于州丞田岭,所以霍奉卿想借婚姻关系彻底而牢固将她绑定进他的阵营,以此确保稳妥剪除田岭一条臂膀?
  这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合理推测了。
  不管怎么说,能忽然明白自己当初并不算完全单方面“欺负”了霍奉卿,这让她少了一份负疚。
  她在小婢女的搀扶下重新躺好,心上轻松许多。
  既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不想也罢。
  反正这次她绝不会再对霍奉卿做出禽兽之举,当然就不会再引发后头一系列的糟心恩怨。
  她不再欺他,但也不会任他将自己裹挟进两府党争。
  等过两日上霍家当面了解陈年夙愿,这辈子就和和气气、各走各路吧。
 
 
第二十章 
  送秋宴次日的清晨,云知意洗漱梳妆后并不急着用饭,而是唤来管事湫娘,两人一道进了书房。
  小时云知意在京中时,湫娘奉她祖母之命,会时常协助、指点年轻小丫鬟们照拂她衣食起居的诸项细节,因此两人虽隔十年才又有了真正的主仆关系,但彼此间并不生疏。
  云知意先言简意赅解释了与霍家的往年旧事,这才道:“既是致歉,贸然登门会显得唐突傲慢。我这就写一份拜帖,你立刻派人替我送交霍家伯父伯母。”
  “是。”湫娘稳重应声,并着手替她铺纸研墨。
  云知意又吩咐道:“对了,你让去霍家送拜帖的人顺便去隔壁同我父母说一声,后天我去霍家赔罪时,请父亲母亲不必跟着露面。”
  管事湫娘有些不解:“大小姐为何不让双亲陪同?”
  “既是去诚心致歉,就算霍家大度不为难,我自己也该将姿态放低些,”云知意笑音和缓,“事情是我自己小时惹下的,不该连累,父亲母亲跟着我去向人赔笑脸。如今我已自立门户,本就该一人做事一人当。”
  湫娘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云知意不解。
  湫娘道:“大小姐说得对。老奴只是想起老太太曾说过,您的性子与云昉小姐,真是两个极端。”
  小时云知意在京中那几年,祖母祖父、叔伯姑姑们都很少在她面前评价她母亲。
  到了原州后,母亲与她一直不亲近,所以她其实根本说不清楚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性子。
  听得湫娘此言,云知意忍不住好奇:“我与母亲,是什么样的两个极端?”
  湫娘踌躇多时,最终抵不过云知意的催促,垂眸低声道:“老太太说……”
  ——虽是两代人,却都算在我膝下长起来的吧?都是云氏家学同样模子启蒙出来的吧?说来就这么怪,昉儿心性柔弱无定见,遇事能逃避就逃避,能靠人就靠人;知意却打小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心气又刚正,什么事都愿自己担当。若非是我亲自守着昉儿生下的知意,我都要怀疑这不是亲生的两母女。
  湫娘所转述的祖母之言,让云知意很受了点震撼。
  母亲身子骨柔弱她是知道的。但心性柔弱?看着不像啊。待她虽冷淡,必要时刻对她软硬兼施起来很是果决,将她治得准准的,哪里是个没定见的人?
  她站在原地困惑地眨眼好眼一会儿,始终不能参悟其中玄机。
  于是放弃地笑笑:“一样米养百样人嘛。叔伯姑姑、堂兄堂姐、堂弟堂妹们,大家都在云府长大,受一样的家学启蒙,也没见性子个个相同啊。”
  “倒也是,”湫娘改口询问,“大小姐预备哪日前往霍家?需准备什么样的礼物,可都有数了?”
  “后天上午登门。大后天庠学就复课,我得在这之前将事情彻底了结,”云知意随手将笔转了个花,“礼物你替我斟酌吧。你从前在祖母祖父跟前,人情世故上的场面见识多,比我周全。”
  “是,”湫娘应下,又问,“老奴来邺城不足两月,尚不清楚霍宅中都住了哪些主人,又各有什么喜好,还请大小姐点拨。”
  云知意提笔蘸墨,眼皮也不抬地脱口而出:“霍家其余族人都在集滢县,邺城霍宅眼下就住了霍家伯父伯母,以及大公子霍奉卿、二公子霍奉安四人。霍家伯父伯母与霍奉安各有什么爱好,这我不清楚。你问小梅,不行就去城中找人打听。至于霍奉卿……”
  她以笔尖在砚台边沿舔了舔墨,道:“六叔这次不是给我捎来大学士公仲颐的《权衡策论》么?这书在原州尚不得见,给他吧,他就喜欢这路子。”
  “是,大小姐。”湫娘不再出声打扰,只是偷瞄云知意的眼神里有几分兴味笑意。
  ——
  写完拜帖后,云知意才察觉湫娘笑得诡异,不禁疑惑:“湫娘,你憋着什么坏呢?”
  湫娘笑道:“老奴想,大小姐与霍家隔墙为邻十年,却只了解霍大公子一人喜好,看来与他交情亲厚。”
  “倒也不算亲厚,以往不是吵就是争,近来才稍缓和些。但我与他毕竟是庠学同窗,知道他的喜好很奇怪吗?”云知意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清水。
  说到底还是上辈子的孽债。那时大多同龄人都很难入她眼,看来看去就留意了霍奉卿一人。
  年少时是当做对手,为官后算是政敌,不了解他的喜好才奇怪吧。
  湫娘却大胆促狭:“哦,那容老奴多嘴一问,大小姐还了解哪些同窗的喜好?”
  “顾子璇啊!她将门虎女,兵法、武器之类的,她应该会喜欢……吧。”
  云知意上辈子与顾子璇是在为官后才真正亲近的,那时顾子璇确实偏好兵法武器之类。
  但她从来没留心过十七岁的顾子璇喜好什么。
  细想来,她在求学时代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霍奉卿,根本不知任何一个同窗的喜好。
  “看吧,明明就只笃定霍家大少爷一人的喜好啊。大小姐自己没觉着奇怪?”湫娘笑得眼角显了皱纹。
  “你别瞎想,也不许怪里怪气地笑!”云知意干咳几声,色厉内荏道,“更不许向京中胡乱传话!”
  若被京中听到风声,如她四姑姑云曙、六叔云孟冲那种几个没正形又没正事的长辈,必会携家带口赶过来瞎凑热闹。
  上辈子她拒绝京中云府来人给予照应,除顾及父亲颜面、不愿与言家太过生分外,有一小部分原因也是怕了那几个为长不尊的叔伯姑姑。
  湫娘眼角的皱纹更深:“大小姐怎么还急糊涂了?老奴如今是您名下的人,不经您许可,怎会向京中乱传话?”
  云知意愣了愣,讪讪摸了摸鼻子:“一时忘了。总之,你不许再瞎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我们大小姐长大啰。”湫娘捧起她才写好的拜帖,小心确认墨迹是否完全干了。
  听出她敷衍,云知意着恼:“湫娘,你若非要怪里怪气,我就罚你早上吃二十个包子,看堵不堵得住你嘴。”
  有些事就是旁人说得多了,当事人才不由自主被绕进去的。
  这辈子她绝不允许自己再对霍奉卿有什么奇怪想法,所以必须杜绝这种怪里怪气的耳旁风!
  ——
  十月初三,巳时,云知意带了管事湫娘与四个仆从前往霍家。
  按照她的吩咐,马车在巷口大树下就停住。
  既是诚心诚意来道歉,自不合适到人家门口才下车,那样会显得太过倨傲,不像个道歉的礼数。
  下车后,湫娘与仆从们捧着礼物走在后,云知意行在最前。
  这条巷子她走了十年,闭上眼都不会走错。
  从巷口往里走五十五步,左手侧那家的院内有玉兰树,再往前二十步便是霍家。
  从霍家门前右侧的石狮子再往前走十一步,就是她……是言宅大门的石阶。
  上辈子她怨过母亲对自己冷落疏离,怨过弟弟妹妹的排斥对抗,但因有父亲疼爱,言家那个宅子在她心中就是她的“家”。
  可这辈子却不敢这么笃定了。
  因为已经很明白,宅子里的父母与弟妹虽与她相关,但是除了父亲,似乎没谁觉得那是她的家。
  有些事情,在初次遭遇时难免生出过激的偏执。如今再次为人,她虽依然想不明白,却不像当初那般耿耿于怀。只是有些唏嘘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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