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暂无人再来的间隙,云知意有些忐忑地以手肘碰碰他,低声道:“别逞强。不行就我帮你。”
霍奉卿并不看她,只轻道:“要你管。”
好心被当了驴肝肺,云知意就不再自讨没趣。
邻席的顾子璇也闲到发毛,倾身探出头向这边轻喊:“知意,我答应了田大人,待会儿去外园打擂台,你去给我助威好不好?”
隔着霍奉卿说话不方便,云知意便与他换了位置,坐好后才对顾子璇道:“可我答应了要去写楹联。”
送秋宴的下半段就是学子们前往外园各展所长,既是与民同乐,也算是州府派给学子们的一桩“差事”,每个人都必须寻一个项目参与其中。
邺城不拘门户大小,都好在门口挂楹联。
楹联是由两句对仗工整的吉祥语句组成,刻在竹子、木头上,悬挂在门口两侧。按照惯例是一到两年一换。
既是挂在家门口,这字迹就需非常讲究。若门第富贵倒无所谓,就算自家在书法上没人才,花点钱或托点人脉找人写就是。贫苦人家舍不得这笔开销,也难有什么人脉,便指着送秋宴这类的机会,从学子、庠学夫子甚或州府官员手里求来楹联字本。
见顾子璇失望地撅起了嘴,云知意扬笑安抚:“你忘了?我朋友不是说好今日会找你讨教?他俩陪你玩个尽兴,就算是替我陪你玩了。晚些若我写完你还在台上,我就来看。”
经她提醒,顾子璇才想起在说书楼与宿家兄妹的约定。于是她拊掌笑开:“好!既是你的人,那我会手下留情的,哈哈哈!”
“什么我的人?说了是我朋友,”云知意不无骄傲地抬起下巴,“你可别轻敌,他俩比你想得厉害多了。”
“哟哟哟,你还护短!我也是你朋友啊!你若不和我站一头,我就到处去乱说你见色忘友!”顾子璇玩笑地发起醋来。
“这吃的什么无名醋?”云知意抿笑回头去端酒盏,却惊见正在接受百姓敬酒的霍奉卿绷着微醺酡颜,仰脖将杯中大半盏酒一饮而尽。
——
从内园出来时,霍奉卿满有绯色,步伐略显迟滞,却一直揪着云知意的腰间佩玉穗子,如影随形地跟着。
庠学同窗们素知这两人是死对头,见霍奉卿这般,自是面露惊讶。外地学子不知其中渊源,路过时总会投来挤眉弄眼,再发出古怪笑声。
云知意有些尴尬,走到一名小吏跟前,低声道:“他喝醉了。烦请带他去厢房小憩。”
小吏正应声,霍奉卿却口齿清晰道:“没醉。”
“没醉你老揪着我佩玉穗子做什么?”云知意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
霍奉卿“哦”了一声,松开手。旋即低头拉起自己的佩玉穗子塞到她手里。
她觉得很是莫名,立刻将手背到身后去。
霍奉卿立刻举步走到她身后,执着地再度拉起佩玉穗子塞进她手里,并以双掌合住她的手。
掌心相贴,猝不及防的温热触感让云知意心尖一颤。
她烫着脸甩开他,后退半步,口中道:“没醉才怪。还是去厢……”
“不去。”霍奉卿亦步亦趋地走近。
旁边的小吏忍笑上前扶住他臂膀,对云知意道:“云大小姐可是要去写楹联?”
每次这种场面,云知意都会去帮百姓写楹联,小吏们都习惯了。
“是。”云知意颔首。
小吏搀紧霍奉卿,拦住他再往云知意身边凑的举动,笑道:“这时候与霍公子讲不了道理的。既他要跟着你,便由着吧,我随你们过去就是,保管不让他闹出什么乱子。世子也快出来了,在这里强行拉扯不合适。”
见这小吏能制住霍奉卿,云知意便道:“那就有劳了。”
——
云知意的字好,这事在邺城人所共知,从前在类似场合上,愿找她求楹联字本的人就不少。
不过州府向来照顾她,不需她有求必应,每次都会让小吏做好安排,最多只会让十个人求到她面前。
今次她心中另有打算,便对负责筛人的小吏道:“今日我兴致好,不限人数,来多少写多少,让大家不必争抢,排着来就是。”
原本在争先恐后往她这里挤的人闻言欢呼起来,七嘴八舌地向她大声道谢。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依稀从这些热诚而质朴的道谢中听到几声缥缈的切齿杂音。
——狗官云知意!
——要我说,就该千刀万剐!
衣袖被人扯动,云知意回神,就对上霍奉卿的双眼。
想是醉得比方才还深些了,此时他的眼中有些泛红。他哑声道:“你不高兴?”
“还好,”云知意笑笑,“你走开些,别挡着人家替我研墨。”
霍奉卿闻言,径自从研墨的小吏手中夺取墨锭,动作缓慢却认真地做起小书童来。
醉酒之人举止异于平常也是常见,大家都看得发笑,见他酒品尚可,并无出格举动,便由得他。
“醉酒后倒很会卖乖,”云知意好笑地摇摇头,提笔蘸墨,“欸,这可是你自己要做的,别酒醒后又说我欺负人。”
等她连写了二十几幅楹联后,霍奉卿已呆滞不动,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侧脸。
云知意又不是死人,长时间被人这么直勾勾盯着,浑身不自在。又懒得与醉鬼白费口舌,便想请旁边的小吏们将他带走。
正要开口,醉醺醺的雍侯世子便在盛敬侑与田岭等一干官员的簇拥下过来“巡视”了。
他凑近一看云知意才写下的那两行字,登时疑惑道:“这是哪家字体?圆润朴拙,稚气中又有几分开阔气度。有点意思。”
“世子好眼力,”云知意故意扬了笑音,脆生生道,“这是霍迁老前辈幼时字体。他小时在原州就有‘神童’美誉,早些年他这个字体一直是原州小孩儿初学书法的入门范本。可惜我未能尽得精髓,也就练了个七成似。”
“哦,霍迁,我记得。当年他是原州第一个不需考试,被国子学点名进京深造的才子。”
雍侯世子恍然大悟,捋须对左右官员和在场百姓忆起当年:“霍迁是个人物啊!他在国子学那几年,年纪轻轻,与龙图阁大学士轮番对诗不落下风,当着九卿的面论政也面不改色,算是在京中给原州人挣了大脸面的。”
“我只知霍迁老前辈曾在京中求学,后来做过原州牧,却不知还有如此风采。”云知意感佩应道。
雍侯世子尽力撑着眼皮,再度观摩了上面的字,随口道:“这字体瞧着是容易上手,给小孩子做入门范本再合适不过。”
田岭最善观人眼色,立刻对属官吩咐道:“回头让学政司整理个霍迁大人的字本,刊印三百册下发蒙学及各家私塾。”
他们走后,云知意扭头看了看呆呆的霍奉卿,唇角扬起释然笑弧:“恩怨两清。”
等冬季小考过后再正式登门向霍家致歉,她在邺城就真的不欠谁了。
霍奉卿却忽地揪住了她的衣角,被酒意浸透的喑哑嗓音里竟有几许清冷狠戾:“你、做、梦。”
第十九章
在场众人正兴奋议论才走过去的雍侯世子,嘈杂笑语盖过了云知意和霍奉卿之间的简短对话,暂无人留意这陡生的小波澜。
眼见霍奉卿突然激动,云知意和近前的小吏都拿不准这人究竟是醉是醒,更不知他接下来会做什么,自是不约而同地想迅速将他带离此地。
小吏以较为自然的动作搀住了霍奉卿,可他另一手死死揪着云知意的衣角不肯撒开。怕强行拉扯要激怒他,小吏便以恳求的目光看向云知意。
云知意不动声色地旋身,将霍奉卿的动作盖在了自己的宽袖之下,而后向等候的百姓致歉:“对不住大家,我有点急事需要离去,不好说几时才能回来。为免大家空等,冬季小考之前,每日下午放课后我都会在庠学门外设书案恭候半个时辰,大家到时尽可来找我写楹联。”
毕竟大家都看到她在这儿不厌其烦写了快一个时辰,又听她说冬季小考前都会在庠学门口继续帮忙写,便纷纷识趣体谅并道谢。
小吏搀住霍奉卿,云知意配合着他俩的脚步,慢慢在众人注目下离去。
——
进了内园又行一段,云知意在通往最里厢房的林荫小径前止步。
“能撒手了吗?”她问。
霍奉卿缓缓转过头来,眼尾有淡淡浅绯醉色。
一路揪着她衣角的长指愈发收紧,薄唇中艰难吐出个含混单音:“不。”
云知意无奈看向那小吏:“罢了,我与你一道送他到厢房再走。”
今日醉酒的不止霍奉卿,一踏进厢房所在的小院,就见院中有官仆追着个在只着中衣在廊下跌跌撞撞的少年。
那官仆好气又好笑地边追边劝:“别再扯自己衣襟了!再扯就要衣不蔽体了啊!好歹是读书人,醉酒也该注意点斯文体面吧?”
另有一个不断试图挣脱官仆们钳制的学子在不远处口齿不清地吼道:“砚台呢?我砚台哪儿去了?!”
也有醉酒后并不瞎胡闹的,由人在侧照拂着,软绵绵歪坐在树下,捧着痰盂吐得七荤八素。
云知意看了霍奉卿一眼,笑得无奈:“你竟还算酒品好的。”
进了一间厢房,那小吏稍稍使点蛮力,将霍奉卿强行安顿着躺下。
想是这路走过来也耗尽了他的心神,他竟没太挣扎,沾着枕头后眼皮渐沉,半眯着盯了云知意有几息的功夫便闭目,手也渐渐松开。
小吏总算松了口大气,执礼对云知意笑道:“多谢多谢,我方才还真怕他在前园就与您闹起来。明明开始都好好的,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突然就一副要发狠的模样。”
“那谁知道?醉酒之人本就想一出是一出的,”云知意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垂眼看着榻上气息已至和缓绵甜的少年,“他大概睡不了多久就会清醒,倒也不难缠。”
“曾听闻有些人体质不同,醉酒后只需小憩短时就会清醒,想来他便是这种了,”小吏说完,后知后觉地讶异起来,转头看向云知意,“二位在传闻中可是死对头,没想到您对霍公子这么了解。”
“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云知意赶忙道,“辛苦您指派官仆照应着他些,我回前园了。”
她也有些奇怪。为什么她会知道“霍奉卿醉酒后只要小睡片刻就会醒”这种事?上辈子也就见他真正喝醉过一次,后来就……
呃,快住脑快住脑!
云知意猛地摇头,甩去脑中那些即将清晰成形的记忆碎片,面红耳赤地加快了步伐,狼狈逃离。
——
云知意想着事,也不急着回前园,索性在连接前后两园的临湖长廊椅子上坐下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有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渐近,拉回了她飘忽的思绪。
刚一起身回头,就见霍奉卿已踉跄奔至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她还没站稳,霍奉卿跑过来时冲得又猛,抱住她后就失了平衡,两人双双倒地。
好在霍奉卿还有点人性,倒地时没忘了护住她,自己在下当了肉垫。
云知意被这莫名其妙的走向闹得眼冒金星,半晌摸不着头脑,靠在他怀中懵了片刻,才一边挣扎着想要站起,一边咬牙扬声道:“霍!奉!卿!你过分了啊。”
也不知怎么回事,此刻的霍奉卿环住她的手臂明显没有早前揪她衣角时那么大力气,她几乎很轻易就冲破了他的钳制。
可就在她即将脱身时,他以一种说不清滋味的决绝神情,红着双眼……
咬住了她的衣袖。
云知意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慌到手足无措,脑中彻底空白。
良久,她憋红了脸道:“你你你狗变的啊?!这到底是清醒了还是仍醉着?!赶紧松口,不然我喊人了。”
然而霍奉卿并没有回应她半个字,只是红着眼,紧紧以目光攫着她。
“这怎么睡了一觉还醉得更厉害了?你知道我是谁吗?”云知意脑中一片混乱,不自知地换了轻软些的语调,“你乖些,松口好不好?”
霍奉卿还是一言不发,眼尾绯色更红了些,连眼下那颗小小泪痣都透出点委屈巴巴的感觉。
上辈子他彻底酒醒,确认自己被她睡了之后,都没有这么委屈的眼神!
云知意心中一软,鬼使神差地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过两日我要上你家的,若有什么心事,总要清醒时才能好好谈,对不?”
他似乎想了一会儿,理解了她话中的意思,这才慢慢松了齿关,长睫缓缓垂下……
又睡了过去。
不到一炷香过后,待发现霍奉卿已没在厢房的官仆战战兢兢追到长廊时,就见霍奉卿独自躺在地上,酣然沉眠。
——
云知意“狼心狗肺”地独自逃窜回了前园,混在擂台下的人群中,听着欢呼喝彩与雷动掌声,神思不属地看着台上的顾子璇与宿子约拳来脚往。
她心中有个声音拼命在说:别去想他是什么意思了,醉酒之人难免会有言行举止异常时,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终于在心中说服自己后,她才稍稍镇定下来。
上辈子她在冲动之下对霍奉卿做出最莽撞、最错误的事,与他关系进一步恶化,气得霍家上下捶胸顿足,还延误了他奉诏进京的行程。
若非如此,她或许还有机会借霍奉卿之力去平息槐陵那件事。
那样的话,槐陵的局面或许就不会到彻底失控的地步,顾子璇就不用被扣上渎职罪、不用被推出去当成平息民愤的第一只替罪羊。
而她自己,也不会在徒劳补救无果后,被绑缚游街,意外遭人掷石横死。
所以,这一次她不但早早开始谨慎处理与所有人的关系,更会时时克己自律,绝不对霍奉卿起丝毫邪念。
待她入冬后去槐陵找到真相,弄明白当初所有事的隐患起源,这辈子的所有人大概都能有不同的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