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许乘月
时间:2020-05-15 09:47:32

  霍奉卿失魂似的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走到近前行礼,他才如梦初醒地挪开目光。
  这样的云知意,太像他梦里那个了。
  见礼后,州丞田岭又痛心疾首地道:“云大小姐,数你最离谱,竟跌出三甲!这可是十年来头一回,学政司的章老被你气到捶心肝!”
  “田大人,我没落到第五六七八去,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好在不是正考,之后我一定好生查漏补缺。您劝章老看开些,都快七十的人了,对自己的心肝好点,没事别瞎捶。”云知意避重就轻地笑语带过。
  田岭被她噎得哭笑不得:“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考失手了?若再这样,明年你让我重用你还是不重用你?”
  眼见田岭不动声色就在嘴上把云知意划去了自己那边,盛敬侑心中自是不甘,见缝插针地打岔:“是啊,邺城庠学是原州最顶尖学府,你俩也一直是庠学最顶尖学子。两府上下都很重视。此次各科考题全不算刁钻,为何会双双失手?说个究竟来。”
  按理说这两人不该这么早就单独试探意向,这打乱了云知意原本的应对章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才最安全,她就只能打马虎眼:“霍奉卿为什么会考失手,我也不知道啊。”
  上辈子设套陷害自己的人是田岭还是盛敬侑,她始终不敢贸然定论。
  虽然于情于理盛敬侑都没有太大必要陷害她,但在她去槐陵找出事情真相以前,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两人却并不打算放过她。田岭道:“那就说说你自己是怎么回事。懈怠退步,可是因为明年另有打算?”
  这个问题感觉有圈套啊。就在云知意踌躇思忖时,身旁的霍奉卿忽然开口:“人对一件事太过重视就会紧张,偶尔失常也是情理中事。二位大人不必过于担忧。”
  盛敬侑与田岭对这个答案显然很满意,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也对。”
  云知意总算松了口气。
  只听盛敬侑另起话头道:“听说你俩什么事都爱争个高下。预审考的名次挨着,今日免不得要共席并坐,可别胡闹啊。”
  学子们的座次则是按考绩排名,“两两共席”。第三的霍奉卿与第四的云知意自是同坐了。
  “盛大人放心,我近来修身养性,与谁都不争不抢。”云知意回他一个笑脸。今日不是私下场合,她当然不能再随意称盛敬侑为师弟了。
  那田岭却看热闹不嫌事大,闲得无聊瞎起哄:“年少意气嘛,有点争胜之心是好事,拿捏好分寸就行。今日既设酒宴,你俩斗斗酒量倒也无伤大雅。”
  云知意感觉一股气血直冲头顶。又来?!个鬼的无伤大雅!上辈子就是因为有人撺掇她和霍奉卿斗酒,她最后才借醉行凶,不干人事地将他给办了的!
  她咬牙切齿地忍了忍,才扯出勉强假笑:“田大人,您堂堂州丞,撺掇学子斗酒不合适吧?凭霍奉卿那三杯就动弹不得的量,这不是上赶着找糟蹋吗?他不会答应的。”
  话里话外简直是给霍奉卿递出明示了。
  奈何霍奉卿这家伙,十件事里总有九件要和她对着来。
  他略垂眼帘,低声道:“输人不输阵,怕你啊?”
 
 
第十六章 
  今日设的是坐席。
  双双落座后,云知意稍垂眼眸,就见自己的天水碧浣花锦与霍奉卿的湖蓝素锦交叠在一起。
  色彩融洽、相得益彰,纠缠出几许说不明的暧昧。
  她胡乱将自己的裙摆拢到腿边,这才捧起茶杯,低声轻唤:“霍奉卿。”
  霍奉卿正在低头整理衣摆,闻言稍顿:“嗯?”
  “你今日真要和我斗酒?”云知意看着杯中倒影。
  霍奉卿跻身坐正,眼神随意扫过案上的茶果:“看你。你说斗,那便斗。”
  “若要我说,那还是就别了吧。我近来修身养性,不好斗。”云知意浅啜一口热茶,徐徐抬眸,目视前方。
  霍奉卿不置可否,从果盘里拿过一个橘子:“哦。”
  云知意轻轻转动着手中茶杯:“若田岭方才是撺掇你与陈琇斗酒,你会应么?”
  霍奉卿长睫微垂,慢条斯理地剥起橘子来,口中漫不经心地应道:“不会。”
  “换成顾子璇呢?”云知意又问。
  霍奉卿不假思索:“不会。”
  “薛如怀呢?也不会吧?”云知意无奈嗤笑,“我就知道。”
  霍奉卿神色古怪地瞥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什么了?”
  “只要对手是我,不拘什么事,不管有没有把握能赢,你都一定会应战。你的‘输人不输阵’,好像从来都只针对我一人。”
  霍奉卿眉心微蹙:“你的好胜之心,不也只针对我?”
  云知意正准备答话,忽然察觉左侧坐席的人正看着这边,她便略向前倾身,目光越过霍奉卿,歪头迎上对方的注视。
  那个坐席上是今次榜首陈琇及榜眼顾子璇。
  十年来,邺城庠学前三甲的位置长期被霍奉卿、云知意、陈琇轮流霸占,顾子璇算是破天荒打破这格局的第一人。
  所以顾子璇很兴奋,先是与陈琇耳语,又转头来对云知意抱拳,小声抛来笑语:“多亏你这次考失手,承让了啊。”
  看着朋友笑靥如花的模样,云知意回她一笑:“我不是失手。你实至名归,恭喜恭喜。”
  这话在谁听来都像是客套敷衍,但若对云知意足够熟悉就会知道,她其实很少与人虚言客套。
  她既说顾子璇是“实至名归”,就表示承认自己这次并非大意疏忽,而是真的考不过人家。
  霍奉卿语带试探:“居然连顾子璇都能压你一头了,你今年到底在做些什么?”
  “说得像你考过她了似的,”云知意以余光笑睨他,“你我都一样考失手了,就别这么咄咄逼人地互相揭短了吧?”
  霍奉卿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剥橘子:“谁跟你一样?我可没失手。”考算学那天问了她答题详情,再问了陈琇和顾子璇做比对,就估摸着她大概只能考到第四。他可是精打细算着考的第三名,怎么能叫失手呢?
  云知意没明白他的意思,却什么也没问。
  上一世的预审考,榜首是她,霍奉卿屈居榜眼,陈琇第三。
  那时他们三人在甲等榜上的名次本就常有变动。
  她除算学之外没有弱点,当时在这门功课上又狠下了些笨功夫,再不济也没这辈子这么吃力;而霍奉卿在书法、法令两门上长期不稳定,陈琇则是书法、政论、史学的底子相对薄些。
  这次霍奉卿预审考居然只得第三名,她其实有点意外。原以为榜首、榜眼本该在霍奉卿与陈琇之间,端看两人谁更胜一筹而已。
  不过,这辈子有太多细节处与前世不同,预审考排名的小小变化对云知意来说已不值得深究。
  她扭头看看依然空空荡荡的主座,心中烦躁躁地想:雍侯世子真是架子和年纪一样大,这半晌还不来。
  心情不好,就看什么都不顺眼,连带着对自己桌上的果盘都有了几分不满。
  空腹吃梨凉胃,石榴不爱吃,橘子懒得剥……算了算了,还是喝茶吧。
  ——
  秋末近午,天气颇有几分闷燥,热得秋蝉的嘶声都显得凄厉尖锐。
  共席的两人臂与臂之间仅隔着不足三个拳头宽,好似有热度源源不绝来回游走,扰得人心大纵不宁。
  一个专心剥橘子,一个眼神飘忽地喝茶,气氛实在诡异,若不说点什么,好像就显得格外尴尬。
  霍奉卿主动打破了沉默,低语:“方才,田岭是在试探你。”
  云知意轻轻颔首,看着杯中的倒影:“嗯,有所察觉。”
  事实上,盛敬侑不也在试探她?可霍奉卿却只提田岭。这偏架拉得也太明显了吧。
  霍奉卿波澜不惊,又道:“可你没明白田岭具体在试探你什么,所以不确定该如何应对。”
  他这话虽只是点出事实,可怎么听都像在炫耀兼之鄙视。若放在以往,云知意就该和他杠起来了。
  不过她今日并不想与谁争辩冲突,尤其是霍奉卿。
  于是她浅啜一口温热香茗:“愿闻其详。”
  “你此次意外跌出三甲,两府都在揣测你或许只将原州当做跳板,早晚是要进京的。他方才是在确认你的长远打算。”
  这话让云知意一愣:“难怪田岭要问‘明年是让我用你,还是不让我用你’。”
  “可你没听明白他真正的言外之意,插科打诨与他说起学政司章老。”霍奉卿又拿了一个橘子。
  “那章老的事,不是田岭自己先提的吗?他毛病可真多,”云知意没好气地对空翻了个白眼,“我知道原州百姓虽嘴上不说,心里却从不信任流官。此前搬到云氏祖宅,又请祖母从京中派了人来,不就是在向外传达‘我会留在原州扎根’的讯号么?”
  所谓流官,一种就像新任州牧盛敬侑这样,由京中朝廷派来,有一定任期,期满调任;另一种就是,人或许在本地出生、成长,但雄心勃勃,或有旁的人脉通路,只将原州做为跳板,寻到机会就将离开原州另谋高就。
  无论是这其中哪一种人,在原州官场都注定不会太好过。
  霍奉卿略带惊讶地瞥向她:“你居然早早留心到百姓排斥流官?倒是没我想得那么傻。不过,做法不够高调。”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没你想得那么傻?”云知意忍了半晌才没揍他。
  关于“原州百姓厌恶流官”这事,她是在上辈子做了三年州丞府左史后才明白的。
  最初时,她签发的革新措施总是遭到强烈抵触。每次都需派手下属官亲自前往各城各县,发动当地官吏及乡老贤达一同去挨家劝说,才能勉勉强强、磕磕绊绊地执行下去。
  这样的事反复几回,她当然察觉不对劲。下一次时就故意将自己拟定的措施让右史陈琇签发,居然毫无阻碍就执行开来。
  两相对比印证了她的推测,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云知意烦闷地轻挠眉心金箔:“还要怎么高调?近百号人在南河渡下船,官渡小吏挨个查验路引名牒、抽检行李,码头上还有那么多人看着,这还不够?莫非还得让人满城去敲锣打鼓地喊,‘云知意是要留在原州的,不会走’?”
  “倒是个简单粗暴但有效的法子。只是你觉得可笑,不屑用,”霍奉卿笑笑,“你很瞧不上这样吧?”
  “哪样?”云知意略感茫然,“敲锣打鼓?那当然,我又没失心疯。”
  “我是说,我这样,”霍奉卿抿了抿唇畔的笑,轻垂的侧脸线条变得有些僵硬,“我走了捷径,提前搭上盛敬侑。你早猜到了,不是吗?”
  前世的云知意是入仕后才知道霍奉卿提前搭上盛敬侑的。当时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能理解,甚至反感,可这辈子却有些懂他了。
  “虽然在我眼里,甚至在所有人眼里,霍奉卿就该是孤高而骄傲的。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祖母说过,官场历来水至清则无鱼,为官之道不是只有一个模子。每个人选择走哪条路,成为什么样的官,必定因为那是当下对他来说最好的选项,只要问心无愧就行,谈不上对错。”
  云知意侧头笑望他:“这件事上,或许你是比我聪明得多。我到现在都没想好究竟该怎么走下去。”
  “难得听你夸我一次,总感觉有诈。”霍奉卿赧然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将橘瓣上的白络仔细清理掉,再将橘瓣齐齐整整摆在空碟子里。
  云知意顺着他的动作,瞟了一眼那碟子。
  一枚枚被捋去白络的橘瓣被摆得像朵稚童初学丹青时画的花儿,橘肉的金黄让素净寡淡的白瓷碟多了几分明艳色彩,透着些许笨拙意趣。
  她其实挺喜欢橘子这类水果的,但在人前向来不碰。因为剥皮会在指甲里残留果皮泥屑,而且她讨厌橘瓣上的白络,懒得慢慢清理。
  本想嘲笑霍奉卿怎么吃个橘子跟她一样事多,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云知意想了想,改口问道:“所以,你方才插话说,‘人对一件事太过重视就会紧张’,是在帮我补漏?”
  是告诉田岭:云知意对明年在原州的官考都紧张到发挥失常了,这种重视程度,不是将此地当做跳板的样子。
  霍奉卿唇角稍扬些许,语气却平淡:“你说是,那就是吧。”
  “多谢。”云知意真是烦透了原州官场这帮人说话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路数,两辈子都烦。
  她闷闷伸出手去,从霍奉卿那小碟子里顺走一瓣橘子。
  霍奉卿“慢半拍”地挥了挥,没拦住。
  云知意不太斯文地将那般橘子塞进口中,笑道:“剥好却又摆着不吃,你供给天上先祖的啊?”
  霍奉卿淡淡横她一记,垂眸接着剥:“对,上供给,小祖宗。”
  这话的断句实在是奇怪,但云知意一时又说不清怪在哪里。反正口中那瓣橘子莫名变得烫嘴,让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第十七章 
  就在云知意尴尬时,雍侯世子总算到了。
  这老人家华服加身,环佩为饰,美髯遮面,却怎么也掩不住骨子里那份生无可恋,看谁都是满眼萧索无趣。
  懒懒打赏了预审考的前三名后,他的目光不经意瞟到云知意,原本略显浑浊的目光稍稍清明了些。
  州丞田岭察言观色,立刻笑着凑近他:“这便是鸿胪典客云端大人家的那位孙女,云知意。小时是养在京中的,或许世子早年间也曾见过?可需唤到近前叙叙话?”
  “别!我算是怕了她。”雍侯世子敬谢不敏地摆摆手,又变回先前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懒洋洋示意开宴。
  酒过三巡后,他仿佛想到什么,忽地来了精神,对左右两旁的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说了些什么。
  二人频频点头附和,最后更是拊掌笑了起来,齐声道:“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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