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许乘月
时间:2020-05-15 09:47:32

  薛如怀向对面两位姑娘小声道:“他俩这是什么个意思?”
  宿子碧愣怔摇头:“不、不太懂。”
  云知意就直白多了:“霍奉卿,你这是一见倾心了?”
  霍奉卿没好气地轻瞪云知意一眼,端起茶杯道:“我从前似乎见过宿兄一次。”
  宿子约讶异挑眉,继而爽朗笑开:“不过数年前错身一瞥而已,没想到霍大公子竟还有印象,佩服。”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不要小瞧读书人的记性。”云知意笑道。
  之前为了黑市赌档案,宿家兄妹按云知意的吩咐监视州牧府动静时,云知意曾特意提醒过宿子约,千万不要被霍奉卿发现,否则一定会被认出来。
  那时宿子约还将信将疑,此刻总算心服口服。
  “大小姐英明。”宿子约举起茶盏与云知意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霍奉卿突兀开口,打破了他俩之间那种隐隐约约的无言默契:“倒也不是每个读书人都有记性。”
  语毕,似笑非笑地瞥向薛如怀。
  “哈、哈、哈。”薛如怀心虚又羞愧,不敢接这茬,忙不迭扬声唤了掌柜的上菜。
  “怎么是掌柜的亲自上菜?没有跑堂小二的吗?”宿子碧好奇地四下打量了一圈。
  云知意也觉得奇怪。
  宿子约便解释:“槐陵山高水急,夏多洪汛冬苦寒,这两季甚少有外来客,客栈没太多生意可做。为节省开支,冬夏两季通常不请跑堂小二,掌柜的自家人就顾得周全了。”
  他时常走南闯北,在人情世故上有分寸,再加上薛如怀这个见人自带三分熟的人来疯,气氛逐渐热络。
  “先前掌柜的说冬日天寒,怕菜凉得快,就推荐了‘岩板炙’,”薛如怀觑向云知意,“我听着新鲜,就自作主张了。不介意吧?”
  云知意笑答:“有劳了。”
  闲话之间,掌柜的将提前腌渍过的各种肉片摆在桌上,又端来一座长方小桌炉,炉上是一块被提前烧到滚烫的薄岩板。
  云知意将一个头顶红塞的精致小竹筒交给掌柜:“下午在院中遇见一个小孩儿,眉眼与您很像,似乎是令郎?我与他说好会请他吃梅子糖。方才一路过来没再见到他,只好烦您转交了。”
  掌柜的愣了愣,旋即尴尬道:“这倒霉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竟向客人要东西吃。”
  “不是的,是我自己说要请他。”云知意笑笑。
  一桌人在等着开吃,掌柜的便连声道谢:“多谢多谢。您可真是太客气了!哎呀,小孩子不懂事,让您见笑。各位慢用,肉片放在岩板上炙熟就成,我就在柜台后,有事唤一声就成。这炉里有炭火煨着,贵客们留心些,别烫了手。”
  ——
  掌柜的离去后,宿子约便对坐在云知意身旁的妹妹道:“子碧,别只顾着自己吃,记得照应着大小姐。”
  宿子碧点头,云知意却摆手笑道:“让子碧安安生生吃她的,我没那么娇气。”
  霍奉卿没再插言,只是问掌柜多要了个空盘。
  薛如怀道:“云知意,喝酒吗?”
  “可以,但我只能小酌两杯,”云知意看看外头的夜色,“若明日不下雪,我还得出门办事,不敢敞开喝的。”
  于是薛如怀又请掌柜的温了一小壶酒来。
  霍奉卿酒量不佳,婉拒参与后,慢条斯理将炙熟的肉片逐一摆在盘中。
  “诶对了,云知意,”薛如怀一边斟酒,一边发问,“听说你是来槐陵看一座什么桥的?”
  云知意偷瞄着霍奉卿盘中的肉片,又拉不下脸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劫,一时间有些心不在焉。“你听谁说的?”
  “顾子璇啊!小考结束那天她来找我说事,随口提了两句。奉卿就是听说你要来槐陵,这才受了启发,问我要不要也来槐陵的。”
  薛如怀也盯上了霍奉卿盘子里那些烤熟的肉片,一边说着,一边就试探地将筷子伸过去,却被霍奉卿眼疾手快地挡开。
  霍奉卿并不看他,兀自又夹了一片鸡肉放在岩板上,口中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了:“青山君曾在见龙峰下造了一座桥,云氏家主让云知意趁冬假得闲,亲自来看看那桥是否需要修缮。”
  薛如怀果然被他牵着鼻子跑:“哦,原来是这样。不过云氏迁离原州都有近百年了,为什么还要记挂偏远槐陵的一座桥?青山君又是谁?他建的桥是否需要修缮,为何是云氏家主来过问?”
  薛如怀这一连串疑问惹得云知意和宿家兄妹皆愣住,继而笑开。
  他被大家笑得发懵,环顾众人后,才发现好像只有他一人稀里糊涂:“怎、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霍奉卿淡声哼笑:“诸侯争霸时期,缙王李恪昭治下是谁主政原州?若你能答对,这盘肉就给你。”
  云知意诧异地看向霍奉卿。察觉到她的目光,霍奉卿飞快地轻夹左眼眼尾,打了个暗号给她。
  云知意莫名懂了他的意思,抿紧笑唇低下头去。
  “吃饭就吃饭,怎么还突然考起史学来了?”薛如怀惆怅地抿了一口酒,想了又想,不是很肯定地答,“云、云嗣远?”
  “那,云嗣远的封号是什么?”
  “青山君!”薛如怀总算恍然大悟,“嗐!原州史里至少有一半能算云氏家史,原州学子考史学,就属云知意最占便宜。”
  说着,他便喜不自胜地去夹那盘子里的熟肉片。
  霍奉卿却再度挥开他,直接将那盘子推到了云知意面前。
  薛如怀傻眼:“不是说好答对就给我的么?!”
  “你觉得你答对了?”霍奉卿嗤之以鼻。
  云知意将那盘子揽到面前,幸灾乐祸地笑道:“他出题时就在坑你呀!缙王李恪昭时期天下并未彻底一统,原州版图分两半,只邺城以北是我先祖的封地,邺城以南属蔡国。”
  “答对一半也没得吃吗?”薛如怀试图讨价还价。
  霍奉卿像个失望的夫子,冷眼哼道:“史学学不好,要饭要到老。不配吃肉。”
  薛如怀哀嚎捶桌:“以往你嘲笑云知意的算学时也这么说,凭什么她就可以吃肉?!”
  “因为今日不谈算学,”云知意乐不可支,“我帮你吃,你好好看着就是。”
  “你俩狼狈为奸,我没有你们这种朋友,”薛如怀转而看向宿家兄妹,“宿兄,宿姑娘,你们缺朋友吗?史学不好的那种。”
  宿家兄妹被逗乐。宿子约将自己才炙熟的那片羊肉分给他,调侃道:“行,在下读书少,正合适与薛公子交个酒肉朋友。”
  薛如怀哈哈笑:“既是酒肉朋友,那就别叫薛公子了,生分。宿兄年长,称我小薛就行!来,喝一杯!”
  在这番热闹笑语中,云知意心无旁骛地享用着那盘熟肉片。
  宿子约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对桌的霍奉卿,又看看云知意,唇畔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
  一群年轻人在异乡雪夜吃喝闲聊,气氛融洽又惬意。
  薛如怀与宿子约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将那壶酒喝了大半。
  微醺之际,薛如怀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事,猛地扭头看向云知意:“这顿我请,不要和我抢,好吧?”
  “为什么?”云知意好奇地歪头看他。
  “上次的事,我很感激你,”他诚恳道,“十分感激。可我送不起什么贵重谢礼,这顿饭就让我聊表心意吧。”
  云知意稍顿,颔首道:“好。”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霍奉卿皱眉:“你俩打什么哑谜?”
  “没什么。”云知意与薛如怀异口同声。
  薛如怀对霍奉卿很是崇敬,不想让他知晓自己曾涉入黑市赌档。于是他赶忙转移话题:“对了,云知意,你几时去见龙峰?”
  “若明日不下雪,那就明日去。”云知意答。
  “你自己?”薛如怀诧异。
  “子约和子碧会陪我同去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薛如怀挠挠头,“你要去看桥梁是否修缮,却没带个懂匠作筑造的人?”
  云知意愣住:“桥梁是否需要修缮,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哪有那么简单?除非桥体有明显破损或残缺,只浮皮潦草看一眼是看不出隐患问题的,”说起这个,薛如怀简直是头头是道,“那座桥既已建了两百年,就需要看这两百年间周围水土环境否有大变化……”
  桥台是否还能稳固防御两段路堤填土滑坡、坍落,支座与桥跨解构是否依旧衬合、锥形护坡是否能保证迎水部分路堤边坡的稳定、导流涵洞是否还能有效应对如今的水势……
  “一座桥,竟还有这么大学问?”云知意听得头昏脑涨,颇为无助地看向霍奉卿,“他是真懂还是信口胡诌啊?”
  霍奉卿倒是有一说一:“去年州府翻建撷风园时重建了三座桥,图纸全是他画的。”
  云知意惊呆了。过去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并不太了解同窗们在学堂之外的事。
  宿子碧目瞪口呆地拍拍手:“虽然听不明白,但是……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送秋宴时她是进过撷风园的,虽不清楚薛如怀画图重修的是其中哪三座桥,但她觉得,无论是哪三座,都很了不起。
  宿子约也笑赞:“邺城庠学不愧是原州最好的学府,真真卧虎藏龙。”
  薛如怀被大家夸得怪不好意思,挠头道:“我就是看了许多桥梁的图,再请教造屋造桥的匠人,两相印证着算算画画,算是小有点心得吧。”
  读书使人明智,这话不假。多看多想多请教,自能琢磨出许多原理门道。
  “我吧,自小有个怪癖,就喜欢看桥。但凡手里有几个零花钱,我全都拿去买绘有各地桥梁的画了。”
  至此,云知意总算明白他之前为什么会涉入黑市赌档。
  原州人对建筑匠作不太重视,如今的造桥工艺整体还停留在开国初期的水准,只求造得敦实,甚少讲究什么精巧匠心。
  薛如怀痴迷桥梁,家境又支撑不起他天南海北去游历亲见,只能花钱买图饱眼福。
  “痴迷桥梁”这种古怪又费钱的爱好,其开销对云知意来说不值一提,但对薛如怀就不同了。
  这事听起来对学业、对前程都无助益,他绝不敢向家里伸手要钱,所以选择了铤而走险。
  云知意稍作沉吟后,柔声提醒:“薛如怀,你这爱好虽冷僻,但不坏,对你将来前程定有大助益。往后千万别再胡闹了。”
  薛如怀重重点头,又看向霍奉卿:“奉卿,既然云知意没有带懂行的人随行,不若我们陪她一道去见龙峰凑个热闹?我多少能帮着看看,免得她没看出所以然。”
  霍奉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你得问她愿不愿意了。”
  “当然愿意!”云知意欣然拍板。
  上辈子她多少也算吃了那桥的亏。如今既有个懂行的能帮忙掌眼,她哪会不愿意?
  于是就约好明日一道上见龙峰。
  ——
  这餐饭吃得很愉快,戌时近尾才散。
  云知意他们所住的客房在北面的二楼,而霍奉卿与薛如怀的房间靠南,大家在回廊下边分道而行。
  登楼过半,走在云知意后头的宿子约低声笑道:“大小姐没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吗?”
  “啊?”云知意茫然驻足,回眸看向他,“什么不对劲?”
  宿子约仰面噙笑:“您来槐陵,霍公子与薛公子也刚好来了槐陵;您要去看那座桥是否需要修缮,薛公子刚好就是懂桥的行家。”
  云知意皱眉:“不说不觉得,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奇怪。”
  宿子约笑意更深:“还有啊,方才在饭桌上,您不太热衷亲自动手烤肉,便有一盘烤好的肉送到您面前。”只是借了与薛如怀玩笑为难的由头,送得太过隐蔽。
  见她傻眼,宿子约握拳抵唇,笑咳两声。
  他和这位大小姐也算相识多年,有些事不必说穿,他自己就能看明白。这位大小姐在饭桌上从不为难谁,看似随和,但绝不是任何一个人为她布菜她都会吃的。
  宿子约正斟酌着这话该怎么说,云知意忽地了然,无奈哂笑。
  “霍奉卿不会无事献殷勤的,多半又是想帮着盛敬侑来拉我结党站队。”
  上辈子她与霍奉卿从求学到为官都在斗智斗勇,这种防备对她来说几乎是一种本能了。
  就算她如今已能理解霍奉卿的所作所为,却依然没有兴趣卷入两府党争。不过这辈子她并不想再为这种事与霍奉卿交恶闹僵,为今之计只好装聋作哑,任他这番心思白费作罢了。
  “子约,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懂吗?”
  “是,大小姐。”宿子约对着她拾阶而上的背影答了话,又好笑地回头向南面某处投去一瞥。
  那边的楼上,有个颀长身影半藏在廊柱后,应该是正密切注视着这头呢。
  啧,一对活宝。读书聪明过人,谈情说爱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傻瓜呆。
 
 
第二十五章 
  翌日天气晴好,雪后初霁的天空碧蓝如洗,冬阳笼罩着略显空旷的槐陵城。
  小通桥所在的见龙峰位于槐陵城东十余里外,一行人在客栈用过早饭后,便在宿子约的带领下步行出了槐陵城东门。
  出发前薛如怀还在心中嘀咕,为何非要走路而不骑马,待到出了城门,他才明白宿子约的决定是多么明智。
  城外的路狭窄又不平,沿途还有积雪将融未融,若是骑马,一路上不知会被摔成什么鬼样子。
  “宿兄这就是江湖经验啊!”薛如怀抱着一包干粮跟在宿家兄妹身旁,回头看了看落后一小段的云知意与霍奉卿,不解道,“不过,宿兄,咱们为何要走在这么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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