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此刻集滢大局抵定,他却突然态度强硬,刚到集滢就冲顾子璇发难问责。
八月廿四那个雨夜,城外共有十三名染症者当场死于混乱踩踏,另有五人因淋雨并发风寒、长时间冲撞官兵消耗体力导致病情急遽加重,天亮后也相继不治而亡了。
顾子璇带三百官兵负责水神庙一带的秩序两个月,最终因为非瘟疫的缘故,一夜里出了十八桩人命,这自然成了上官发威的最好由头。
下午,顾子璇在县府被符川当众诘问、训斥后,气冲冲回到官驿,在中庭寻到云知意后,便噼里啪啦将满腹苦水倾泻而出。
说话间,她时不时委屈又愤怒地挥着拳头,两眼血红。
云知意拉着顾子璇手,轻声问:“眼下是个什么说法?”
“你敢信吗?符川那老匹夫说,要提请州府合议,准备下个月在邺城对我进行公审!”
顾子璇气得头顶冒烟,忿忿踹了廊柱础石一脚,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方才我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在议论,竟觉得那十八条人命确实该算在我头上。见了活鬼了!”
“邺城那帮老狐狸,是真的很懂民心啊。”云知意以舌尖轻舐唇角,冷冷轻笑。
集滢民众在这场持续三个多月的天灾中担惊受怕,接连亲眼见到有人死于瘟疫及各种并发症,最后一个多月里更是缺医少药、食不果腹。
这种经历对百姓来说是极痛苦的。
可他们也看见官员们在做事,满心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只能憋在心里,正愁没个发泄的去处。
顾子璇怒极反笑:“可不?此时派符川来因势利导,推出我这个活靶子,让集滢人可以有一个具象的攻击目标,尽情宣泄那些他们自己都说不清的苦闷。如此,州丞府在集滢就能又一次得到‘铁面无私、爱民如子’的好名声!”
普通人对“官”的态度是颇微妙的。
顾子璇带着手下三百人豁出命,保住城中十万人不受瘟疫感染,其中有四十七人在那夜之后还病倒,这事才过不到半个月,集滢人不是半点不知。
可她自抵达集滢后,多数时间都在城外水神庙,城中百姓与她接触甚少,对她观感较为模糊,自不会如何积极维护她。
而她靠三百官兵要维持城外一万多人的秩序,必然不能慈眉善目。城外那些人被她气势威严地压制月余,少不得有几分怨气,这种时候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这样处境的顾子璇,可不就是州丞府推出来讨好集滢百姓、让大家发泄情绪的好靶子?
——
发了一通脾气,最终却也无计可施,顾子璇只能悻悻在云知意身旁落座。
其实学过《大缙律》的人都懂,那夜水神庙前的十八条人命,按律顾子璇并无过失。就算公审问责,最终结果也不可能真将她怎么样,因为根本无法理可依,公审只是走个过场。
但百姓不懂这些,被刻意煽动后就只管发泄情绪,没几人会认真追根究底。
口口相传之下必定三人成虎。
往后原州人只会记得,在这一年的集滢瘟疫事件中,“恶吏”顾子璇出动官兵镇压了受瘟疫之苦的可怜流民,造成了十八人枉死,还因家世背景而未得到任何处罚。
这当真是百口莫辩,总不能年复一年上街去拉着人挨个解释。
云知意扭头望着郁闷的顾子璇,冷静询问:“沈大人今日不也在县府么?他没有帮你说话?”
顾子璇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充分理解沈竞维今日没有出言相帮的苦衷。
“我如今是州丞府的官,符川比我官高三等。出了人命,他向我发难问责,明面上是无可指摘的,谁帮我说话谁就会被拖下水。”
她心有余悸地长叹一声,又道:“幸亏那时我听了沈大人的。若没沉住气下了诛杀令,符川那老匹夫怕不得今日就将我斩在集滢示众。”
瘟疫这种天灾本就极易连带出官民冲突的人祸。因为受灾人群情绪起伏极大,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出现民暴。
有时为保多数人不被裹挟,负责治安的主责官员就会下令诛杀暴民。
关键时刻下这种诛杀令稳定大局,在法理、人情上都是最正确的做法。
但局面得到平定后,有些过度善良的民众往往分不清自己与暴民的区别,甚至会稀里糊涂为被诛杀的暴民喊冤。若再有人煽风点火,大家对当时下令的主责官员心生怨恨、喊打喊杀都是常见。
曾有不少官员因为这个缘故担责下野,甚至有被问罪、下狱、杀头以平民愤的先例。
云知意以齿沿轻轻刮过下唇,沉吟片刻后,突然明白当夜她脑中没抓住的那个闪念是什么了。
“事发时,我隐约听到有谁在喊‘进城抢了再说’之类的话。如今看来,八成是刻意为之,就是想逼得你下诛杀令!”
沈竞维显然早就预见了会有这个隐患,所以当时果断向顾子璇喊出了“筑人墙”。
若没有他这一句提点,顾子璇只怕又是上辈子那般下场了。
而上辈子,见龙峰下也是同样的突然失控,镇守小通桥的也是顾子璇……
会是巧合吗?
——
记着霍奉卿临行前的叮嘱,顾子璇这件事云知意半点没有妄动,只是看着沈竞维怎么做。
正如霍奉卿所言,沈竞维确实不是个吃素的。
他对顾子璇道:“下午你离开县府后,我与符川大人和集滢县令已达成共识:不等下月回邺城了,明日就在县府升堂,我亲自审你这事。”
若不是被云知意眼疾手快拉住,顾子璇就要当场炸毛跳脚了。
别人往她身上泼脏水也就罢了,沈竞维与她同在水神庙并肩协作那么久,当夜又是亲眼见证她的一举一动,应该比谁都更清楚她是无辜的!
其实云知意闻言也懵了一下,不过很快回过味来。
她拍拍顾子璇的手背以示安抚,语气也是难得的柔和:“子璇,你冷静些,沈大人是在帮你。”
“就这还帮我?!若是下个月回邺城公审,至少我家里还能替我斡旋一二,公审说不得就免了!”
顾子璇瞠目,不太尊敬地指着沈竞维:“你有难处不便插手帮我,这是人之常情,我没二话。可你明日就在集滢升堂审我,这分明是怕我死得不够透吧?!”
若是以往的云知意,大概也会这么想。但如今的她毕竟跟在沈竞维身边几个月,已能看懂这其中的门道了。
她对顾子璇道:“那十八人并非死于官兵刀下,若严格按律公审,你本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但邺城百姓对你在集滢这边的所做作为全是道听途说,届时一听公审免了,或公审结论是你无罪,必定有人阴阳怪气,认为是顾家为你撑腰脱了罪。到时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沈竞维有些惊讶地抬头看过来,旋即用扇子敲着桌沿,笑意欣慰。
“没错。顾子璇,这事只有当众了结在集滢,你才能得到真正的清白。我们这些与你并肩共事过的人尚未全部离开,还能为你说几句公道话。有人站出来为带头你作证,百姓中才会有不糊涂的人肯跟着仗义执言。懂了吗?”
否则人走茶凉,待下个月回到邺城,就算公审断了顾子璇无罪,她在百姓口中也要背上个莫须有的污点,一辈子洗不干净。
顾子璇愣愣点了头,接着便执了歉礼:“多谢沈大人。方才是下官冲动失礼。”
“不必谢,”沈竞维皮笑肉不笑,“我也不是什么急公好义之人,顺水人情罢了。”
原州州丞府打算借顾子璇这事来笼络民心,他站出来主持公道,不着痕迹卖给邺城顾家一份人情,这符合他的利益。
没错,就只是这样而已。他沈竞维早不是什么天真的热血少年了。
——
巡察钦使要在县府公审顾子璇,这事一夜之间传遍了集滢城。翌日天不亮,有许多好事百姓三两相约着赶去县府门口围观。
在十几个年轻官员及士兵们轮流作证后,陆续有百姓也站出来为顾子璇喊冤。
近一个半时辰的审讯后,沈竞维惊堂木一拍,当场结案:
八月廿四日雨夜冲突中的那十八名逝者,无一个是死于官兵刀下的。顾子璇及她名下三百官兵已极尽克制,她不是草菅人命的恶吏。
她甚至算是保护了集滢城中十万人的英雄之一。
得了这份公道,顾子璇回到官驿就抱着云知意大哭,像个委屈又不知所措的孩子。
在集滢最最危难之时响应倡议而来的年轻官员们,眼中也有了百感交集的泪光。
书上不是这样教的。初出茅庐、热血澎湃的年轻人们对这种荒谬的现实根本毫无准备。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可它偏就是这样了。
明明尽职尽责做了一件对的事,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真相,却需要如此周折才能得到认可。
今后漫长的仕途上,他们每个人大概都会有无数类似的遭遇吧?
可是下一次,他们还会不会有顾子璇这样的天时地利,侥幸而及时地得到公道?
年轻人的成长与改变,通常就是从猝不及防看清现实与书本之间的不同开始的。
经过这一遭他们总算懂了世事人心有多的复杂。
原来,在自己不吝满腔热血之后,非但不一定得到赞许,还可能遭遇顶头上官在背后捅刀;曾拼尽全力维护过的百姓也有可能会冷眼旁观。
但也会有人为着各种原因与利益站出来头顶青天、主持公道;也会有曾被他们保护过的百姓站出来,用最朴素最笨拙的言语,说一句“我曾受他们庇护,他们做得已经很好”。
人心叵测并不限于官场,民心亦同理。官有好有坏,百姓也一样。
光明与阴暗竟相伴相生,这是书上没有讲的人性真相。
亲历集滢这件事的年轻人们都受到巨大冲击,离城相互告别时明显各怀心事。
云知意问沈竞维:“九哥,你说若将来再遇到类似的事,他们的选择会变吗?”
“谁知道呢?”沈竞维笑意不达眼底,“人终归是会变的。”
就算没有在集滢遭遇顾子璇的这一出,这些年轻人也会在别的事上被迫补齐书里没有的这课。
青云之路从来不是光明坦途,所谓成长,一定伴随着变化。
都会变的。
区别只在于变得更明亮还是更晦暗、更锋利还是更圆滑、更强大还是更软弱。
第五十一章
离开集滢后,云知意继续跟随沈竞维行走于原州的大小城镇。
沈竞维被选做巡察钦使不是没原因的。
他圆滑、周全、知世故,凡出手必定名利双收。
云知意顺着他的目光、思路与手段,见识到许多从前不曾留意的人心百态;也明白了官场有些手段虽不够纯善,但想要长远而稳妥地走下去,这些手段就不可或缺。
沈竞维会不动声色地回避真正造成乱局的“枉法”之事。真正出手办的那些案子,几乎都是证据确凿、不会给对手留下反击把柄,而百姓又最为喜闻乐见的“惩治贪赃”。
面对云知意澄澈的目光,他毫不讳言自己的顾虑:“‘枉法’通常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结果,很难拿到直接而浅白的证据。若想清除‘枉法’积弊,争斗的过程可能会造成部分普通人的利益在短期内有所损伤,是以百姓虽受其苦,却未必能堪破其中玄机,通常还会将狼错尊为领头羊。”
若要与那些人明面抗衡,需要莽撞而天真的纯粹热血,需要不惧成败、不计自身得失的固执持正。结果还有可能是头破血流、身死名灭。
“世人都渴望这种人站出来维护公理与正义,却很少在这种人活着时给予足够的善意与声援。”
经过上辈子的下场,云知意很清楚沈竞维的这番言论并不荒谬。
她不知沈竞维曾经历过什么,但她想,从前的少年沈竞维定也曾笃信“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
只是后来,他成为了一个众人眼中完美无缺、圆滑老道的沈大人。
当初那个热血狂妄又鲁直的少年沈竞维,就和前世的云知意一样,在无数的嘲讽、攻讦与明刀暗箭中悄无声息地死去,埋葬在他内心深处,成了他此生再回不去的遗憾。
云知意跟在他身旁看着、听着、想着,在一次次日升月落中飞速成长着。
一年的时间,在疲惫奔波、汲取充盈、认知重建的过程中显得短暂倏忽,如白驹过隙。
承嘉十五年五月,云知意回到邺城。
在南河渡码头送别沈竞维那天,她说:“九哥,回京后也请留心原州的消息吧。”
白衣胜雪的沈竞维眼神怔忪,却又带着笑:“我会的。”
他想,原州大概会有一个云知意,坚定地踏上少年沈竞维遗憾未能走完的征程吧。
——
回到邺城的云知意很忙。
承嘉十五年五月初六,州丞府左长史刘长青正式卸任还乡,州丞田岭点待用学士云知意接任。
若真是个初入仕途的普通年轻人,上来就被推到这州丞府第二把交椅的高位,必定手忙脚乱。
但对曾在这个位置上多年的云知意来说,不过就是第二次进到熟悉的考场,做一份曾经出过错、现在已很清楚错在哪里的答卷,没什么好慌的。
接过官印后,云知意花了几日时间,迅速熟悉了当下州丞府的人事及各项事务的现状。
紧接着,她以私人身份向州丞、州牧两府部分重要人物下了帖子,邀请大家在五月十二前往望滢山云氏祖宅赴宴。
因为家世背景在原州少有人盖得过,云知意过去与人打交道向来有事说事、无事各行其道,从未刻意着重过这类可有可无的人情世故。
旁人明面上说不着她什么,但终归有些人心中不喜她的不合群。
如今她竟放下身段,像寻常年轻官员一样,初进官场就主动对诸位前辈示好,接到帖子的人心中大都受用,自是应者如云。
承嘉十五年五月十二,夏至。
自巳时起,望滢山上的云氏祖宅便陆续有客登门。
做为主人的云知意不停重复着待客礼仪,这让她笑容发僵、四肢几近麻木。
好在顾子璇来得早,能稍稍帮衬点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