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意反手揪住他的脸:“我和他能有什么秘密?只是说起顾子璇的事,我就顺耳朵那么一听。毕竟是顾子璇的私事,当时周围那么嘈杂,总不能让田岳扯着嗓子讲。”
“好吧,那这次就勉强放过你,”霍奉卿骄矜哼声后,撂下无理取闹的威胁,“若你下次再与别人凑那么近叽叽咕咕,我还敢踩你。”
云知意屈起手肘向后一击。听他闷声吃痛后,这才笑嚷:“反了你?我又不是被藏在深闺不见外客的小娇娇,与人凑到一处叽叽咕咕的时候多了去了。你若再踩我,剁了你狗腿。”
——
夕阳透窗,温柔地包裹着相拥的一双人。
因为云知意坦荡地解释了席间与田岳说小话的事,霍奉卿总算释怀,再开口时就没那么阴阳怪气了。“顾子璇的事,田岳是怎么对你说的?”
“他说,若不是今日有我与他同去,他也会被安排到顾子璇那桌,”云知意若有所思地垂了眼帘,“这么看起来,田岭对顾家似乎改变策略了?”
田岭几次三番冲着顾子璇设局,意图让她出错以钳制顾总兵,最终都没能成功。这回似乎就换了思路,又想借顾家为顾子璇物色夫婿人选的契机,与顾家结成姻亲同盟。
可惜田岳明显不配合,田家其他的男儿要么已有婚配,要么年岁不合适,田岭这个如意算盘看来是要落空了。
“你倒是聪明,”霍奉卿低低笑道,“一旦田岭通过姻亲的方式与顾家合流,他在原州将无人可挡。可惜顾家没他想的那么傻,田岳看起来也不想做他的牵线木偶,他白算计了。”
云知意点点头,慵懒窝进他怀里:“欸,你今天不太对劲,好像在紧张什么事。”
霍奉卿将下颌抵在她的发顶,悒悒不乐地吐出一口闷气。“联合办学已成定局,我与田岭算正式撕破脸了。”
这次的事情,最初只单纯是“学政司与官医署争抢财政拨款”。
经过数月僵持拉锯,代表学政司负责此事的陈琇为了完成使命,绕过所有上官自作主张,使出了“官医署与邺城庠学联合办学”这记昏招,最终导致“州牧府借着官医署与邺城庠学楔入学政司的地盘”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在这件事中,霍奉卿行事完全没有藏着掖着。
原州两府但凡没眼瞎的官员,都能看明白他是如何一步步相时而动、见缝插针,将一桩原本不起眼的小事运作成了对自己有利的机会。
这不是霍奉卿与田岭初次交手,但在此之前,田岭只当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后生,虽对他有所不满,却并未全力压制。此次田岭吃了大亏,想来今后绝不会再手软。
霍奉卿认真道:“我不怕他冲着我来。但我不能让他确定‘你是我的死穴’这件事。万不得已时,我会在公务上与你作对,你也不要对我手下留情。”
云知意飞快地回头瞟了他一眼,而后转回来继续背对他,没让他看到自己上扬的嘴角。
这狗竹马,怎么时精时傻的?
“你是我的死穴”,这种近似告白的情话被他夹在一板一眼的严肃嘱咐里,好像那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句垫场废词。若听者粗心,真的很容易错过其间的情深义重。
上辈子霍奉卿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还不止一次。
可惜那时候两人关系糟糕透顶,霍奉卿的语气总是急躁强硬,每次都将这份情意夹杂在气急败坏的“那件事你不要做”“这件事你不必管”中。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面对霍奉卿凶巴巴一堆“不许、不能、不应该”,当然是毫不犹豫地杠回去。
如今再回头去看,他俩在大大小小的冲突中频繁争执中,不知错过了多少次温柔审视对方心意的瞬间。
云知意的沉默让霍奉卿周身绷紧,她拿后脑勺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心中升起些许不安。
“嗯?怎么了?”霍奉卿谨慎地趋近她耳畔,“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
“听明白了的。”
云知意打断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他的衣袖,弯着眉眼笑道:“你是不是想说,以后我俩在公务上最好是剑拔弩张,私底下呢,就偷偷摸摸。”
这真是一点都不难。他俩之前不就是这样么?
从前因为不懂他为何事事都要冲自己指手画脚,认为他是见不惯她,为反对而反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去揣度他的难处与初衷。
如今他早早解释清楚,一切就不同了。
霍奉卿想了想,点点头,认真承诺:“你放心,我会尽快找出田岭的命门。”
“什么命门?”
“这个你就别问了,眼下我还在放长线钓大鱼。”霍奉卿道。
云知意心生警惕,再度回眸,犀利地对上他沉静的黑眸:“初衷再好,手段也要讲对错底线的。你心中最好有所敬畏。”
田岭很难对付,要扳倒他,过程中难免会使些手段,这无可厚非。但若霍奉卿真到了违法乱纪的地步,云知意是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霍奉卿与她对视良久,眸底有笑意漾开。他低头在她眼皮上落下轻轻一吻:“放心,不会无法无天的。我怕着呢。”
云知意迟滞地眨了眨眼:“怕什么?”
“怕你生气。怕你难过。怕你受不了我总是与你作对……”怕你真的与我渐行渐远。
霍奉卿今日前所未有的不安,主要也就是因为这个。
云知意总算放下心来,促狭笑开:“这么一说,我怎么像是套在你脖子上的绳了。”牵狗绳。
霍奉卿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没好气地在她耳朵尖上轻咬一口。“总之,你不用管旁的,专心忙你的均田革新。信我就是了,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云知意本就对党争那些弯弯绕毫无兴趣,而且她也知道,但凡霍奉卿不想说的事,就算追着问他也不会说。
于是侧头躲了躲他的滋扰,没心没肺地敷衍调笑:“好,信你。你慢慢来,不用赶时间,反正我也没有很急着要认定你这人。”
霍奉卿单臂虚虚勒在她的颈上,咬牙切齿地冷笑:“你个渣姑娘,巴不得没谁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以便随时拎起腰带不认人,是吧?”
“别瞎说啊,我这辈子可还没碰过你的腰带,”云知意笑倒在他怀里,“不过,田岭又是不傻的,你我之间的事,他多少能猜到点吧?”
“他大概是有所揣测了,但他吃不准你对我有多重要。”霍奉卿哂声一笑。
“况且,他眼下还需要借你之手完成均田革新,在不能确定利用你能将我钳制到什么地步之前,他暂时不会对你轻举妄动。短时间内,我们之间的冲突越频繁、越尖锐,你就越安全。”
求学时代,“云知意与霍奉卿不对盘”,这件事几乎是所有同窗的共识,连夫子们、学政司官员甚至田岭都是清楚的。
之前章老有心撮合霍奉卿与顾子璇、今日蔺家老两口又起哄打趣云知意和田岳,就是没人将霍奉卿与云知意往一块儿想,也正因为这个。
如今明确知晓他俩关系亲密的人并不多,无非就是云知意这宅子里的人,外加顾子璇、薛如怀。
云氏自己的人完全不必担心。
而顾子璇、薛如怀这二人虽外向健谈,看似与谁都能打成一片,其实心中却很有分寸,只要提前打好招呼,他们就能管好自己的嘴。
“那,陈琇呢?前年官考过后,她随薛如怀和顾子璇来过我这里,她应该也能猜到吧?她会告诉田岭吗?”云知意忽地想到这一点。
霍奉卿抿了抿唇:“田岭很谨慎的,就算陈琇在他面前提过我俩走得近,他也不会尽信。毕竟,陈琇与你我都谈不上亲近私交。”
“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翌日清早,云知意到州丞府点了卯,才要坐下忙事,田岭就派人来请她去小院面谈。
在云知意手上的所有事中,田岭目前最关心的当然是均田革新。他直截了当地发问:“你昨日去赴了蔺家老爷子的寿宴,谈得可顺利?”
“总体还算不错吧。互相试探,宾主尽欢,”云知意笑笑,“小田大人当时也在场,他回家后没禀给您?”
“他醉成烂泥被送回家的,你觉得我跟他能说得着什么?”提到田岳那个不孝子,田岭气不打一处来,“不提他了。蔺家怎么说的?”
“从昨日的谈话来看,蔺家老爷子倒是不抵触‘将部分闲置荒地归公’,但还没有明确松口。听他的弦外之音,似乎想与州府谈个条件。”
均田革新是关乎民生的正经事,云知意没打算隐瞒田岭什么。
毕竟田岭是她的顶头上官,把持着许多重要事务的决定权,若田岭不同意,蔺家想要的东西,她轻易是拿不出来的。
她没直说蔺家想要什么,田岭却捋着胡须,胸有成竹地笑了:“老爷子想要加持盐引份额,对吧?”
贩盐是蔺家现今所有产业中最赚钱的一桩,要让蔺家平白交出自家名下的闲置土地,自然要用盐业上的利益来换。
大缙实行“盐铁官营”,各家若想贩运盐铁谋利,需先花钱向官府购买“盐引铁引”。
原州本地盐产量小得微不足道,全州百姓消耗的食盐,有六成是遂州运来的井盐,四成是沅城来的海盐。
也就是说,蔺家在原州做贩盐生意,首先要从遂州或沅城的官府买到“准许购盐”的盐引,再在原州这边买到“准许售盐”的盐引。
虽是两头开销的成本,但盐是民众生活必须,做贩盐生意通常是只赚不亏,蔺家倒是完全不吝啬下本钱。
可惜盐引这东西不是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的,每份盐引所准予买卖的盐量是有律法规制的,且必须以官府规定的价格上限来售卖给百姓。这就意味着,蔺家想在贩盐这件事上获利更多,只有“增持盐引”这一个办法。
原州州丞府盐铁司会在每年冬天开始售卖次年盐引,总数通常是一千份。
这一千份盐引,其中过半数会通过几次掩人耳目的转手,最终落进田家的口袋。
剩下的四百来份,蔺家大约能到手两百份,其余再给田岭的心腹党羽们各家分。
蔺家虽与田家有故交,但如今无人出仕,对田岭助力不大。他也就是看在蔺家老爷子还有几分声望与人脉,才不情不愿从指缝里漏出这两百份来的。
云知意笑觑他一眼:“田大人,您可说了在均田革新上会鼎力支持我的啊。您给我个准话,盐引的事,您能对蔺家让步多少?我心里有了数,才好和蔺家谈。”
“每年加五十份,连续五年。若要再多,那就是为难我了,”田岭冠冕堂皇道,“你也知道,盐引这东西各家都盯着的。若我对蔺家偏袒太过,别家不得闹个天翻地覆啊?”
“是,知道您为难,”云知意没有戳穿他,乖巧笑笑,“五十份就五十份吧,我多花点功夫与蔺家老爷子讨价还价就是。之后我再请各城各镇的当家人到邺城,只要有蔺家率先松口响应均田革新,想来各家都会跟进。”
田岭满意地点点头,旋即又叮嘱道:“对了,槐陵就不必管了。那地方你去过,想来心中有谱。多是些碱地岩山,若真要归公,州府倒平白捧了块烫手山芋。”
云知意眼珠子转了转:“槐陵北山不是山高林密吗?我就一直奇怪,槐陵是个人口大县,守着偌大北山却常年食不果腹,怎么就没人想着去垦山开荒呢?”
田岭笑瞪她:“你倒是年轻气盛、敢想敢说。北山深处与松原、临川都交界,自开国起就没明确划过界碑,三地官府向来有默契,谁都不动那一块。若咱们这边垦山开荒,松原、临川不得跳起来抢地盘?届时若起了冲突,算谁的?”
“是我考虑不周了,多谢田大人提点。”云知意面上带笑,脑中却有灵光闪现。
槐陵北山,或许藏着田家什么秘密?
——
云知意本想将自己对槐陵北山的疑惑告诉霍奉卿,可惜从那天起霍奉卿就忙得不见人影,她自己也一直忙到六月下旬。
半个月里拜访了蔺家老爷子五次,又在田岳的协助下,持续与原州各地的家主先通过书信接触。
期间还要不停与农田与户籍两署碰头,核对各地闲置三十年以上的土地存量、失地农户的户数等等。
她忙到焦头烂额,每晚回去后累得饭都不想吃,有时还泡在浴桶里就睡着了。好几次都是小梅替她擦干头发后,叫女武侍郑彤将她捞起来背回寝房的。
累得可怜兮兮,慢慢也就忘了要去找霍奉卿说槐陵的事了。
直到六月廿日,蔺家老爷子终于开诚布公,对云知意亮出了蔺家想用“盐引换荒地归公”的底牌。
但老爷子狡猾,依然没有明说蔺家想要加持盐引份额的具体数目,云知意便耐着性子回去等第六次面谈。
虽还没有最终谈定,但老爷子既亮了底牌,这就是下定了决心的信号。
云知意明白,只需等到第六次面谈,届时必能一锤定音,于是总算稍稍松口气。
可惜天不遂人愿,次日午饭才吃到一半,章老就将她堵在了州丞府饭堂。
章老开门见山:“今日有旬会合议,你得去坐镇。”
云知意放下筷子,挤出个苦哈哈的笑脸:“章老啊章老,您看看这都几时了?还有不到一个时辰旬会就正式开始,我连今日合议什么事都不知道,去了也是干瞪眼啊。”
“那你也得去,”章老焦急道,“今日要议联合办学的实施细则,官医署那边出了个古怪提议,我总觉着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不知该同意还是该反对。田大人不在,我只能找你,你务必跟我去一趟。”
早在六月初,原州雍丘县出了一桩灭门惨案,当地县府一直到中旬都还没有查到凶手的蛛丝马迹,致使民情日渐激愤。
田岭接雍丘县府上报后,在六月十七那日出了邺城,亲自赶往雍丘安抚人心。
也就是说,做为州丞府第二把交椅的左长史云知意,这几日算是州丞府说话最有分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