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句话时,他耳朵上爬上了一层粉意,目光不往于寒舟的方向看,只严肃地对翠珠说道。
翠珠的眼角跳了跳,很快压住了,面色如常,笑着说道:“原本大爷说什么,奴婢都该应的。只是这回事,还要同常大夫说一声的好。”
常大夫便是常住在附中,将贺文璋从小看到大的老大夫。贺文璋的起居日常,都是常大夫给安排的,如今要变动,变动成什么样,翠珠不敢擅专。
贺文璋也想到了,扭过头去:“嗯。”
这回于寒舟看到翠珠的肩膀抖了两下,嘴唇紧紧抿着,好像强忍笑意的样子。
于寒舟也想笑。说什么成亲了,不能处处跟从前一样……哪儿不一样啊?人家新婚夫妻每天起晚了,是有正经事要做。他们两个呢?盖上棉被纯聊天。
哦,棉被都不盖同一条。
但是大家一致共同没有挑破,很快转了话题,却是翠珠说道:“大爷和奶奶说话吧,奴婢去为大爷和奶奶沏壶茶。”
说完,福了福身,便退下了。
其他等候在一旁的小丫鬟,也都跟着退下了,花.径中只留下于寒舟和贺文璋两个。
“咳。”这时,贺文璋清了清嗓子,对她招了招手,“你靠近一些。”
于寒舟便靠近他:“什么?”
“几时起床的事,不必听他们的。”贺文璋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你想几时起床,便告诉我,我来说。”
阳光下,他的皮肤极为苍白,唇瓣也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瘦得可怜,做得宽松的衣袍罩在身上,愈发显得他瘦得一把骨头。
他跟她说话时,似是不好意思看她,垂着眼睛,只看得到浓密而微卷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
他太脆弱了,好似风一吹就要碎了,于寒舟情不自禁的放轻了声音:“好,我听你的。”
贺文璋的嘴角便扬了扬,然后说道:“嗯,你,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我允诺过你的,不让你受委屈。”
她嫁给他,便是最委屈的事了,他尽可能让她在别的地方得到补偿。
于寒舟便觉着,这人的心肠也太好了些。愈发觉得他身体这样,对他十分不公平。
好人就应该好好的,长命百岁才对。
但是她又深知,一个人的寿命长不长,同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其实没太大关系。
“谢谢你。”她便说道,声音也放轻了许多,微微凑过去些许,“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也可以和我说,我一定帮你,不帮别人。”
比如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有什么不过分的要求,只要他提出来,她一定愿意满足他。
好是相互的。既然他对她好,愿意照拂她,她也愿意对他好一点。
毕竟,他的性命不长,能对他好的时日也不会太多了。
贺文璋率先感受到的,是她靠近时,空气中传来的她身上的幽香。然后,才是她说的话。
这两者混合在一起,让他的脸上有些热,体内似有什么鼓动,血脉激荡,他情不自禁的握了握轮椅的扶手,才镇定几分,淡淡点了点头:“嗯。”
于寒舟见他淡淡的,以为他不信她的话,想了想,没有强调一遍。
他们现在毕竟还不熟。而她又刚刚嫁进来,对什么都不太熟,说要帮他,他不信也正常。
等他需要帮忙的时候,她帮忙就是了。
不多会儿,翠珠带着小丫鬟们回来了,请贺文璋和于寒舟到亭子里喝茶。
贺文璋这会儿歇息够了,亭子又不远,他便站起来,和于寒舟并肩走过去。
坐在亭子里,闻着袅袅茶香,再看花园里的一片姹紫嫣红,心情不自觉就好起来。
翠珠等人自在说笑着:“你说什么?敢顶嘴,仔细奶奶罚你月钱。”
“我可没有顶嘴,翠珠姐姐不要冤枉人。”
“谁要冤枉你?小蹄子。”翠珠笑骂一句,就看向于寒舟说道:“才想起来,咱们长青院里的下人,本是夫人在管着。如今奶奶来了,咱们该归奶奶管了。”
于寒舟摆了摆手:“别找我,我乐得清闲。”
她刚嫁进来,脚跟还没站稳,就要插手整个长青院的事,不是那么回事。
虽然该她管,但是不该由她提。倘若侯夫人主动交给她,她接下来就是。侯夫人如果不提,于寒舟才乐得清闲。
翠珠就笑:“喔~原来奶奶是这样的人。”
其他小丫鬟便来拧她:“奶奶是怎样的人?你说啊?才教训了我们,自己就敢埋汰奶奶。”
于寒舟在一旁看着她们闹,觉得活泼又可爱,跟一群小动物似的。
就听她们又道:“夫人可是极重规矩的,你说话可仔细些,敢冲撞了奶奶,夫人饶不了你。”
又说:“咱们夫人可是最看重奶奶,没瞧见二爷都被夫人减了媳妇本吗,还不快给奶奶赔罪。”
翠珠被她们闹得不行,只得来找于寒舟赔罪:“奶奶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
于寒舟哪里不知,她们是通过这场打闹,告诉她侯夫人为人重规矩,将府里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个赏罚分明的人。而且还告诉她,侯夫人极看重她,叫她安心。
“那你为我倒杯茶来,我便原谅你这回了。”于寒舟道。
翠珠笑着倒了杯茶,递给她道:“多谢奶奶宽宏大量。”
“这么点小事,也叫宽宏大量吗?”于寒舟觉得她说话有趣,忍不住笑道。
翠珠便又妙语连珠,将她一阵恭维。
其他的小丫鬟也在一旁凑趣,简直把于寒舟夸成一朵花,天上绝无,地上仅有的那种。
一旁的贺文璋,只见于寒舟和丫鬟们说笑得热闹,眼睛一直弯着,笑意就没停下来过,渐渐抿住了唇,垂下了眼睛。
于寒舟正听小丫鬟们吹捧,忽然觉得身边的人情绪不对,便转头看去。
贺文璋面色淡淡地坐在那里,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而若是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的唇微微抿起了一些。
想了想,她笑道:“大爷的杯子都要空了,怎么没人给大爷续茶?有了奶奶,就不要大爷了不成?”
翠珠等人连忙道:“哪里敢?”
说话间,将贺文璋的杯子续满了,又笑着说道:“大爷别怪奴婢们,实在是夫人吩咐过,奶奶是一等一的尊贵人,叫奴婢们不得怠慢奶奶。”
侯夫人怎么可能允许丫鬟们先伺候儿媳妇,后伺候儿子?无非是做出这样子,表明她对于寒舟的看重。而翠珠等人也是深深清楚,才敢这样“放肆”。
玩了一时,快到午饭的时候,翠珠便提醒该回去了。
于是,贺文璋走下亭子,看了看台阶下方的轮椅,唇抿了抿,坐了上去。
他身上的气息又一次低落下来,于寒舟就明白了,他不喜欢坐轮椅。
这却没办法了,他身子这样,自己走不回去,不坐轮椅又能怎样?她也明白了,为何翠珠等人装作没发现他不高兴的样子——这是没办法的事。
回到院子里,略歇了一时,便用午饭。
桌上泾渭分明地摆着两样菜色,一样看上去清淡寡味,一样看上去色香味俱全。
清淡寡味的那一半,是贺文璋的午饭。色香味俱全的那一半,是为于寒舟准备的午饭。
于寒舟觉得,这就有点欺负人了。
第006章
贺文璋坐下后,视线往桌上一落,却并没有流露出不快的情绪。相反,他似乎还有点满意。
满意?于寒舟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她仔细一瞧,贺文璋的眉眼相当舒展,是真的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当。
她也只好坐下了。
丫鬟们分别站在于寒舟和贺文璋的身后,为两人布菜。
翠珠照旧是侍奉贺文璋用饭,却对于寒舟笑着说道:“奶奶尝一尝咱们府里的厨子手艺?夫人得知奶奶喜欢吃这几道菜,特意叫采买的下人买了些新鲜的食材,回来仔细做了。”
摆在于寒舟这一面的半桌子饭菜,都是原身极喜欢的口味。侯夫人如此关照她,可见是对她这个儿媳妇极为满意。翠珠这时说出来,也正是向她表达这个意思。
于寒舟便领情地笑了笑,说道:“多谢母亲这般想着我。”
提起了筷子,夹了一块茄子,入口酥烂,味汁浓郁,鲜香味在舌尖上绽开,简直是说不出的享受。
这是原主喜欢的菜。但是于寒舟的出身,注定了她不挑食,什么都喜欢。毕竟在她的经历中,能吃饱肚子就是天大的幸福,何况是大师傅精心做出的菜肴?
简直是无上的美味!
“我很喜欢。”她笑着对翠珠说道。
翠珠便笑得更真诚了,说道:“那奶奶慢慢用。有什么不喜欢的,尽管吩咐奴婢。”
她跟于寒舟说着话,却没漏下跟贺文璋布菜。但是贺文璋却有点不高兴了,因为他看见自己身后站着的两个丫鬟,又看着于寒舟身后站着的两个丫鬟。
她们将他和她照顾得极精细,他都看到于寒舟吃饭不用伸长手臂,更不用一手抚着袖口,另一手去夹菜。
她的礼仪和姿态都精致得无可挑剔,但是贺文璋却觉得昨晚两人独自坐在房里,没有下人伺候,自己想吃什么夹什么,那种气氛更为融洽。
犹豫了下,他道:“你们退下。”
翠珠愣了一下,随即柔声问道:“大爷,怎么了?”
“我有话同你们奶奶说,你们退下。”贺文璋便道。
翠珠只得放下手里的筷子,道:“是,奴婢暂且退下。”
于寒舟身后站着的丫鬟也退下了。
“把门关上。”贺文璋又道。
翠珠没问为什么,待人都退出去后,轻轻关上了门。
因着没有人给布菜了,于寒舟便自己拿起筷子,一手抚着袖口,另一手夹菜,抬眼看了贺文璋一眼:“怎么了?要同我说什么?”
贺文璋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打量着她用饭时的表情。然后他的眉眼舒展开了,说道:“没什么,只是不太喜欢被人伺候。”
本来他还有点担心,她会不会觉得他多事?现在看来,她很显然也不喜欢被人伺候。自己夹菜吃的时候,她的神情比刚才自然多了。刚才那样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漂亮是漂亮,精致也是精致,却不显得亲切。
现在就好多了,他开始觉得她跟他是一边的。
“哦,这样啊。”于寒舟说道,“那你以前都被人伺候着吃饭,就没拒绝过吗?”
她瞧着翠珠的动作,十分的熟稔,显然是常常伺候他吃饭的。
贺文璋听了,便有些不自在。他从前是不大喜欢,但是也没有很不喜欢。这不是,他娶了她做妻子,刚刚发现这样的好处吗?
“咳。”他低下头,轻咳一声,“如果你不习惯的话,可以把她们叫回来。”
于寒舟当然不会了。
自己吃饭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他们现在是夫妻,互相还是要给点面子的。他不想被人伺候着吃饭,她当然要跟他站一边。
“我也觉着这样挺好的。”她说道,“快吃吧,一会儿就凉了。”
贺文璋见她应允,嘴角就忍不住地弯起来:“嗯。那以后,我们也这样用饭吗?”
于寒舟不禁“扑哧”一声,看向他笑道:“拿我当挡箭牌呢?”
“不是,没有!”贺文璋急急解释道。
于寒舟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没关系,我们这样,互帮互助挺好的。”
好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助!
夫妻什么的,于寒舟觉得不到那个程度。他们才认识一天,而且也没有真正的夫妻之间那么亲密。他的身体又不好,活不长久,也不适合把感情发展到更深的地步。做朋友就挺好的。
贺文璋听了她的话,却愣了一下。
“我们这样”,是哪样?
他们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他是这样打算的,也觉得这样挺好的。对他好,他占了她的便宜,是个成家的男人了。对她也好,他没有损她清白,她日后再嫁便会好过些。
但是,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吗?他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她不可能和他想得一样吧?
那她是怎么想的?贺文璋想问一问,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怕说出来的意思跟她不一样,使她生气。就这么犹豫着,就没有问出口。
“怎么不吃?”于寒舟都吃半饱了,也没见他动几下筷子,就问道:“是胃口不好吗?”
贺文璋摇了摇头:“没有。”打起精神,把饭吃了。
先不问吧。他想,先观察观察,看看她究竟是怎么想的?然后再跟她摊牌。
他们一直到吃完饭,才叫翠珠等人进来收拾。翠珠一进来,便笑道:“大爷比平时用得多了些,不知发生什么好事儿了,叫大爷的心情这样好?”
当然没什么好事发生,不过是因为跟她一起吃饭而已。
贺文璋脸上微微发热,瞪了翠珠一眼:“多话!”
翠珠笑盈盈的,不再惹他了,顺从地闭上了口。
稍作一时,贺文璋便要吃消食茶,然后去午睡。常大夫说,每日需得午睡一会儿,也许睡不着,但是歇息片刻是必要的。
于寒舟却不想睡,在贺文璋去午睡后,叫来自己的丫鬟,开始盘点嫁妆。
她昨日嫁过来,上午又在花园里消遣,因此嫁妆到现在都没开箱,还等着她盘点。
陪嫁丫鬟和嬷嬷都忙碌起来。
她的嫁妆不少。原主虽然任性骄纵,而且最后因为绝食的事闹得大家不愉快,但是给她的嫁妆仍旧是非常丰厚,可见家人对她的一片疼爱之心。
她指挥着丫鬟们安置嫁妆,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直到看到贺文璋走过来了:“大爷醒了?”
贺文璋点了点头,说道:“醒了一会儿了。”
见她忙着,就没打扰。只不过,看她一时半会儿忙不完,才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