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国庆被他妈拍得愣是往前挪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形,他一脸无奈的解释道:“妈,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实在是……我这么说吧, 就算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刚上船也是没的工资拿的, 什么苦活累活都是新手干的, 还要帮着烧饭做菜, 船上只包一天三顿,想拿钱得看表现,快的半年, 慢的一两年拿不到工资也是正常的。”
早先面对自己大嫂时,许国庆是满满的不耐烦,他觉得这就是纯粹瞎扯淡,哪儿有女人上船还领跟男人一样工资的?可换做是他妈, 就算心里有啥想法,明面上他还是毕恭毕敬的解释了起来。
问题是,他不解释还能当做他瞧不起女人, 等他解释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刘秀红愈发感到绝望。
直觉告诉她,许国庆没必要在这种地方骗人,况且这会儿刘秀红也依稀想起来了,自己娘家大哥二哥最初跟着父亲上船后,好像的确是连着好几个月没拿到钱的。具体多长时间,因为时隔太久,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渔业队似乎确实有这么个规矩。
其实,也不光是渔业队,这年头学手艺也有学徒工这个说法,一般都是师傅包吃住,得等到出师了,才能有钱拿。有些行业甚至于有出师后再帮师傅白干三年的说法,还有逢年过节必送礼的习惯。
这些都且不说,就依着许国庆的说法,学得快的白干半年,那她就算学得再快,起码有半年光景,没办法往家里拿钱。
再说还真不一定有人愿意要她……
许婆子的想法大概跟她差不多,沉吟了半晌后,追问道:“照你这么说,那啥办法都没有了?”
“妈,你自己想想,要是我待的那艘船上多了个别人家的女人。干力气活吧,她没力气;开船吧,她又不会掌舵;成日里就帮着洗洗涮涮,拿的工资跟咱们一样,你能高兴不?”许国庆摆了摆手,拒绝的意味溢于言表,“别闹了,女人就该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带孩子。”
这话一出,许婆子倒还真是点了点头:“对,这话我赞成。那这样好了,你也别娶媳妇了,横竖咱们老许家有俩孙子,我做主了,杰杰给你当儿子,以后叫他给你养老。你嘛,赚的钱也够养活咱们娘几个了。”
许国庆:……
不是,这事儿还能这么解释???
刘秀红显然没她婆婆这么乐观,低头思量了片刻,她开口道:“办法肯定是人想出来的,我也不信船上就没我能干的活。”
“船上当然有你能干的活,有力气活儿就肯定也有不费啥力气的活儿。可你想想,我拼死拼活的卖苦力,你尽拣那轻松自在的活儿,完了咱俩拿一样的工资,你觉得这合适?”许国庆费劲儿的解释着,试图让他大嫂和他妈理解他的苦衷,“就算我不介意,那别人呢?船又不是我一人的!”
许婆子又有了主意:“那不行就你多干点儿啊!”
“妈,哪个人上船不是死命干的?要是一人能干两人的活,那干嘛不少几个人上船呢?回头分的钱也能多点儿。”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最后剩下的法子还不就剩下你养咱们娘几个了?”
又一次的,许婆子把亲儿子堵得了个正着,后者被气得面红耳赤,偏又寻不到合适的辩解词儿,只能颓废的蹲在屋檐底下不吭声。
刘秀红并未在老屋久留,通过小叔子的这番话,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将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离开老屋后,她径直去了场部那头,大队长以及几个干部又去公社开会了,留下的多是管后勤的人,妇女主任也在这儿。
“主任大娘,我想问你个事儿。”刘秀红将自己的想法,以及小叔子那话,简化后告诉了妇女主任,又问道,“您见多识广,我想请您替我想个法子,看看像我这样的情况,有没有可能上船。”
主任大娘迟疑了很久,才慢慢的摇了摇头:“你要是只想上船,我还能帮你一把,可这领工资确实不大合适。”
小渔村这一带,是世世代代都以捕鱼为生的,多年以前,还没有渔业队时,他们这边也都是用类似的方式,靠海吃海,囫囵过日子的。
那时,出去捕鱼的多是一家子兄弟,因为船只不大,人上多了鱼不够分,人上少了活儿没人干,所以每艘渔船一般都是三到五人这样的。也有女人上船,但因为一艘船上都是一家人,也不会有人计较那么多,吃喝随意,不另外分鱼就是了。自然,活儿干多干少也没人会说什么的。
妇女主任还告诉她,以前也有不是一家子的女人上船帮忙的,那多半是家里的船只出了事儿,只剩下了孤老太太和几个孩子,所以就将孩子托给亲戚照顾,孤老太太上船给人家烧饭做菜,混点儿口粮吃,到下船时再拎两条鱼回家改善下伙食。
“……这也不适合你啊,以前那老虞婆子就是这么干的,可她上船时都已经四十六七岁了,在船上帮着干了十多年,实在是干不动了才下船。就那样的,她也不是固定在哪艘船上,而是时不时的换一艘。”
羊毛也不能逮着一只羊撸啊!
谁也不欠你的啊!
刘秀红咬咬牙:“那要是我一个人出海呢?”
“瞎胡闹!谁敢让你一个人出海?出了事儿咋办?就算是老渔民,起码也得有两三个人搭伙出海,轮流看着情况呢。”妇女主任拍了拍刘秀红的胳膊,安抚道,“你也别使性子,凡事都得一步步来,哪怕要出海,也得先把技术学会了,对不对?现在的渔船又不是早以前了,靠着双桨摇的。那倒是烧柴油的,你会?”
“我要是学呢?等我学会了,队上能叫我一人承包艘船吗?”
“不能。”妇女主任拒绝得比许国庆还干脆,好在她还是顾虑到刘秀红的心情的,耐着性子解释道,“你呀,把船上的那些活儿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你上去一趟,人家什么事儿都不做,就手把手的教你怎么开船、怎么撒网、怎么捕鱼?没这样的,那都得自己有眼力,边那最苦最累的活儿,边在旁边偷着学点儿的。”
渔船又不是学校,老渔民也没有义务手把手的将压箱底的绝活教给别人。
因此,多半情况下,要么是当爹的耐心教儿子,要么就是叔伯帮着带侄儿。除开这两种情况,毫无关系的上船后,只有埋头干活,空闲了偷师这一条路。
这才会有人半年就能出师,也有人连着在船上干了好些年,依然处于最底层,什么脏活累活都是他的,绝活却是丁点儿不曾学到手。
像妇女主任他们家,韩远征因为他爹没了时,他也才十五六岁,活儿还没学到手了。因此,他当时是被送到了他堂叔那头,狠狠的磨砺了两年后,这才带着弟弟上了船。至于他弟弟韩远洋,学得倒是快了不少,毕竟韩远征对弟弟是倾囊相授的。
眼见刘秀红面色越来越难看,妇女主任好歹还是帮着出了个主意:“要是实在不行,你不如跟着你娘家人一起出海?你爹你大哥二哥,你大侄子应该也已经练出来了吧?一家子人,也就没了顾虑,兴许还真能学到一些本事呢。”
说实话,妇女主任不是很看好刘秀红,毕竟女人在体质上,先天性的弱于男子。当然,这世上肯定也有那力大无穷的女人,可刘秀红明显不是啊。
“以后会允许不是一个渔业队的一起出海吗?”刘秀红还是有些不放心,要知道这一点在之前是决不允许的。
听了这话后,妇女主任倒是给她吃了颗定心丸:“你说要是经验老道的老渔民,那肯定不能跑到别地儿去帮人干活的,怎么着也得留下来帮着培养本队的后生。可要是你的话就无所谓了,你这就是给人家添乱去的,谁会在乎?放心,我给你打包票,肯定没事。”
刘秀红:……
好赖得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刘秀红总算不至于完全失望而归。
之后,她又去找了小叔子两回,都被断然拒绝,直言她要力气没力气,要技术没技术,要钱也没钱,啥都没有,别人凭啥让她上船白拿东西不出力?至于她提出想要学开船,更是徒惹笑话。
“大嫂,谁家后生上船后,都是先从最苦最累的活儿干起来的,哪儿有一上来就学开船的?就咱们队上,会撒网会捞鱼的人一堆,会开船的啊,连一小半都没有。”
意识到许国庆这头彻底行不通后,刘秀红又去找了她娘家大姐,想叫大姐夫帮着出个主意。可很快她就得知,她大姐夫早已经凑齐了十个人,商量好了到时候一起去承包那艘最大的渔船,出海一趟就要至少半拉月。
大姐刘帅红一脸的歉意:“这个真不成,别说妹子你了,连你大姐夫的三堂弟都没叫他去。他们几个,都是挑那些能吃苦受罪又有技术的老渔民。就为了这事儿,亲戚里头也在吵呢。”
第027章
自打农业队开始进入了解散倒计时, 渔业队这边,陆陆续续的也传来了具体的试行办法。一时间,队上各家的态度就瞬间变了, 很快就形成了两极分化。
就拿刘秀红大姐的婆家来说, 周家那头亲戚众多, 各家也不单是一个孩子, 多半每家每户都超过三个的。即便撇开已经嫁出去的闺女,林林总总的亲戚算在一起, 单是近亲就有十多户。
亲戚一多, 各种情况就会发生。
刘秀红嫁到东海渔业队也有六年了, 对于队上的人家,哪怕不算熟悉, 起码或多或少也知晓个大概。就说她大姐方才提到的她大姐夫三堂弟, 这人她就知道。
说来, 那人也是个倒霉的,还很小的时候,他妈在晒渔场上补渔网, 他就在旁边玩。没曾想织网的尼龙绳捆住了小腿,偏他当时太小了,没跟妈说,就这么一直待到了晚间。到将渔网收起来了, 他妈硬生生的将他从网子里拽出来,将他的整个脚掌拧到骨折。偏那时医疗水平太差了,直接导致他长大后两条腿不一样长短, 成了远近闻名的瘸子。
渔业队倒是挺照顾他的,给他安排了岸上修船厂的活计,每个月工资和粮票照拿,虽说没了年底分红,可这也是没办法,好赖日子是能过下去的。
谁能想到渔业队说解散就解散呢?哪怕以后仍旧需要修船厂,可他又没技术,纯粹就是混日子罢了。一听说刘帅红她男人起头召集弟兄一起承包船只,他赶紧找上门去,结果当然不言而喻了。
“以前吃的是公家饭,大家一起出海,拿一样的工资和粮票,虽说年底分红是有些差别,可那也不算大啊。可以后就不一样了,他们那些好手全聚在了一起,说什么都不让稍微差点儿的上船。还说啊,要是有家里的子侄需要上船学点儿本事,只管吃,旁的啥都别指望。”
刘帅红叹了一口气,把她打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都告诉了妹妹。
其实,道理很简单的,谁也不愿意吃亏。以前是在渔业队上干活,听大队长的话分配人手。眼下渔业队都要解散了,当然要为自己考虑了。有些规矩以前没有的,也都趁早提了出来,只要人人都遵守,也谈不上谁吃亏谁占便宜。
可这么一来……
“大姐,那岂不是有些船都只剩下了毛头小子?”刘秀红惊讶极了,她没想到她大姐夫会这么干,且这点儿早先并未在小叔子那头听说过。
“嗯,就是这样的。我也觉得这么做不地道,可这事儿吧,我真的插不上话,就连你大姐夫也是跟他们有商有量定下来的。”
刘秀红沉默了,迟疑片刻后,她还是跟大姐告了别,又去了一趟老屋那边。
老屋那边,早以前刘秀红是一两个月都不带去一趟的,最近几日却是一天三趟的往那儿跑。小叔子许国庆都无奈了,眼见她进来,还没等她开口,他先抢先道:“大嫂你就饶了我吧,渔业队解散以后到底是个什么章程,现在不是还没数吗?”
“没数?”刘秀红见小叔子确实是一副什么都不清楚的模样,顿时眉头紧锁,赶紧将她刚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许国庆惊呆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他们几个老手已经都商量好了?不是自家几个亲戚搭伙?也不是按照以前渔船那样分配人手?所有的好手都凑在一艘船上?他们疯了吗?”
因为嚷嚷的太大声了,许婆子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赶紧跑出来看情况:“咋了?啥情况?”
刘秀红又将刚才的话简单的重复了一遍,忧心忡忡的道:“我也不知道队上会有什么决定,可要是所有的好手真的全自发的凑在一起,肯定会发生有些渔船上一个老手都没有的事儿啊!”
许家的亲戚当然也有,却没有周家那么多。况且,许国庆刚出海回来才几日,他本人又是不久前才从小船上被调职到了大渔船上,跟那边的人都不熟悉,因此压根就没有思想准备。
“国庆啊,你那些兄弟没来找你?你到底是咋个打算?”许婆子原先还在担心刘秀红的事儿,及至听了这话才发现,她家这蠢儿子还没着落呢,“你早先对你大嫂嫌弃个不停,别人是不是也嫌弃你啊?”
可不就是这样吗?
许国庆脸色煞白,抱着头蹲在地上,半晌都没吭声。
他为什么能在众多好手里头被选上新渔船?还不是因为他哥许国强在队上是排得上号的能人,不单本人能耐,跟队上的几个干部交情也好,尤其是韩家那两兄弟,都是过命的交情。这许国强出意外死了,他那俩儿子又实在是太小了,队上想给点儿补偿,就将他弟许国庆安排到了新渔船上。
换句话说,许国庆本身就是不合格的。
“你个蠢东西!你大嫂还知道见天的找人打听消息,你呢?一回来不是吃就是睡,你跟我说出海辛苦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你信不信再这么休息下去,回头连活儿都给丢了!”
许婆子气都要气死了,她为啥一直偏心眼儿?还不是因为二儿子和小闺女个顶个的蠢,不单蠢还自以为聪明,打小看着就不靠谱,长大了一看……
哈,果然不靠谱!
“我出去打听打听。”许国庆被亲妈骂了个狗血淋头,熬不下去了,只能耷拉着脑袋出门打听消息去了。
这许国庆可以对刘秀红坐视不理,反过来刘秀红却不可能看着小叔子丢了船上的活儿。
说白了,只有许家这边日子过得好,才能或多或少的帮衬她一把。别的不说,婆婆得闲了起码能帮她看下孩子。可要是小叔子没了船上的活儿,搞不好连她婆婆都要想法子去谋生,那她还怎么脱得开身出海捕鱼呢?
刘秀红急得不得了,索性先将背上的小儿子解下来交给婆婆:“妈,我等不了了,这就去一趟峡口我娘家,问问那头是个啥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