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俊梁正为相思的事情烦恼,不由皱着眉道:“什么东厂西厂的,哪里轮得到我们去管……”
话还未说完,却见相思低着头一转身,默无声息地往后院去了。
戴俊梁一愣神,洪三娘忙捅了捅他,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她这是让你单独跟她谈呀!”
“哎!”戴俊梁一激动,抛下同伴就向后院追去。
*
檐下的冰凌终究彻底消融,青砖石缝间的冰水渐渐变暖,滋润了苍凉大地。春来草木繁茂,春去落红满地,相思有时候还会坐在小院子里,望着一地谢去的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夏末雨后,同样也是榴花纷落,残红凄艳。
天边鸿雁来了又去,云起云散,月升月落。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等着什么,还是其实无所等待,只是虚度韶华。
那个夏末雨后,月缕风痕水榭内静静倚睡着的人,那个听到她进来,只是睁开双目,淡漠瞥视一眼的人,或许只是惊鸿一现。正如在魏县人们眼里,什么东厂西厂,都实在太过遥远,虚幻得好像是另一个天地里的存在。
只是在有时梦中,模模糊糊还会回到淡粉楼,弹着琵琶,临窗而坐,绛红色帘幔随风飘拂。
最后一次梦到他,是他背着她,站在那面流光镜前。帘幔飘起又落下,她似乎什么都看不清,却又似乎能清楚地望到他的眼睛。
他朝着镜子里看去,那里映出的是两个人相依的身影。她伏在江怀越肩头,歪着头看镜子里的他。
然后他缓慢又小心地低声问:“那么,以后呢?”
她在梦里流了泪。
以后呢?
在那个时候,江怀越问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想到了她迟早会离他而去,永不再相见?
*
那年年底,江怀越最后一次派人去魏县,只在酒馆附近稍作停留,看到里面的人之后,就回来京城禀告。
相思还留在那里,没有离开。
她应该是不会离开了。
他给她做的路引,他给她在扬州找的家,她都不要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得到相思的讯息。十分简短,也无需多问。
江怀越觉得自己真的是做了一场梦。一场荒诞而美丽,美丽而心伤的,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为任何人理解的梦。
就只是一场梦而已。
淡粉楼的乐妓相思消失于人世,而他永远只能是皇宫大内的宦官,他果然也重新回到了正途,带着杨明顺和姚康以及手下各色人等,重新监督、抓捕、拷问官员嫌犯,重新构陷、栽赃,巧立名目扳倒对手,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原点,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相思一样。
金玉音被封为婕妤的第二年,又晋升为贤嫔,承景帝说,贤字是对她最好的注解。
成为贤嫔后的又一年,她再度被晋升为贤妃,淡雅雍容,笑颜如花。
只可惜,还是没有为承景帝生下一儿半女。
又是一年深秋来临,大内的银杏树依旧遍染金黄,秋阳洒落了点点金芒,映着琉璃瓦层层叠叠,仿若斑斓织锦。
早朝期间,又有大臣提及后嗣之事,言语间劝承景帝多纳年轻妃子,不能再拖延等待。承景帝面色阴沉,前方战报不适时地送到大殿,辽东一带女真人再度侵犯边境,守边将领已严阵以待。
战事还未商议完毕,大名府府尹派来加急送来的奏章,又呈送了上来。
第129章
原来大名府在今年夏天时候遭遇黄河决堤,洪水泛滥成灾,农村田地被淹。如今已到秋收时节,很多庄户却
颗粒无收,村民无粮可卖,生活难以维持。眼看冬天将至,若事态发展下去,恐怕会造成大批饥民倒毙,因此
府尹送来奏折恳求朝廷开仓赈济奏章写得言辞恳切,承景帝看了之后神情沉重。此时兵部侍郎却提出异议
:"辽东边境情况有变,万一女真人大举进军,又将是一场鏖战。严冬将至,我方必须做好充足应对,倘若轻
易开仓放粮,原本为前方将士们预备的粮食都被百姓用尽,一旦边境开战,粮草供给不足,后果不堪设想!"
自古开仓放粮都非小事,侍郎此言一出,自然也有不少大臣附和。更有人指出大名府府尹此举有沽名钓誉之嫌,将并不是十分严重的灾荒加油添醋,实则是希望朝廷赈济,既免除了自己的职责,又能在百姓中博得爱民如子的名誉。众人议论未止,忽有一人拱手上奏道:"黄河决堤乃是事实, 当时臣曾奉命前往大名府一带勘察灾情,确实见到许多田地被洪水倒灌淹没。大名府若真的能够支撑过冬,又何必危言耸听?辽东战事虽起,但北方粮仓并非只有大名府一处。倘若因为顾及将士粮食,却对大名府饥寒交迫的百姓视若无睹,于情无法彰显万岁仁爱,于理更易导致灾民骚乱,到时腹背受挫,岂不是越发乱了阵脚?"
此人语声洪亮,神情端肃,正是孙太傅的门生鲁正宽。他在地方为官政绩显著,近日刚刚回京述职,因此得以参与朝会,倒也能够挺身而出,侃侃而谈。他这一番话虽然在理,却引来先前那侍郎的不满,进而攻讦他本身就与大名府府尹私交深厚,此举有袒护偏帮之嫌。
然而鲁正宽毫无惧色,与对方争辩引经据典,以一人对抗众多官员的"围剿",气势上丝毫没有弱势。
这一问题争论不止,承景帝本就为边境之事烦恼,再加上大名府灾荒讯息的传来,更令他心绪郁结。耳听得众臣犹在聒噪,承景帝紧蹙双眉, 道:"何必再争辩下去,朕派人去查看灾情据实回报,再依据情形决定是否赈济!"
鲁正宽自告奋勇想去大名府,但反对者搬出他与大名府府尹的私交作为依据,认为他若是再去难免偏袒失当。承景帝按捺着情绪沉声道:"怀越!
始终静静侍立在下的江怀越闻声行礼,承景帝发话道:"既然鲁正宽不便前去,这一次就由你前去大名府核查情况,务必如实汇报!
江怀越愣怔了片刻,想要推脱却一时找不到理由,而此时又有官员上奏其他事情 ,承景帝的关注点很快转移了过去。
他侍立于君王一侧,尽管朝堂上官员们言辞慷慨,然而他的心里却纷杂不堪,听到了大名府这个的地名,便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某个人。
直至散朝之后,江怀越还想找机会请辞这次任务,但承景帝又忙着召集兵部官员应对战局,无瑕听他关于大名府的分辩。
他怅然茫然地回到了西缉事厂,不由自主进了书房,又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抽屉
收拾整洁的抽屉的最深处,安安静静地躺着那个银质雕花的小盒子。
手指触及的感觉,冰凉透骨。
他沉默着坐了许久,才将盒子拿起。
红豆在盒内来回滚动,发出轻微声响,好似珠玉相撞。
记忆中,喧哗的集市上,她得偿所愿与他终于能够同行,趁着他与人说话的时候偷偷买下了这个不值钱的银盒。而后,就在那座垂柳依依的桥边,惴惴不安地取出银盒,想要赠予他。
那时的相思,是怀着如此虔诚忐忑的心,将自己最坦诚的一面呈现于他眼前。
一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虽然他曾经拒绝接受她的爱慕之意,虽然这一颗颗嫣红的相思子也代表着故乡遭屠的惨烈过去,然而后来,江怀越一直将这个银质盒子放在书桌内。
很多次,他处理事务至深夜,极为困累却还不能入睡的时候,都会打开抽屉,默默看一会儿。
只是他,从来没有对相思说起。
江怀越终究还是接受了承景帝的委任,浩浩荡荡的马队从京城出发,在深秋时节,赶赴大名府核查饥荒情况。
杨明顺得知他要去大名府,尴尬踌躇地在书房里站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问:"督公,您……要不要借这机会,去看一看相思?"
江怀越检视着行李,静默不语.
杨明顺只觉满心滞闷,壮着胆子又道:"其实,您为相思姑娘做过那么多事,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再介意过去…….
他还是沉默着,将行李收拾好,转回身想要出去。
"督公。"杨明顺忧虑地叫住他,"您真的,不想再见一面吗?不管怎么样,有些话还是说开了为好,否则一辈子压在心里,您不会觉得难受吗?"
江怀越侧过脸,用那双冷寂幽黑的眼睛看着他,道:"杨明顺,淡粉楼的相思姑娘,已经死了。
杨明顺被这眼睛与话语侵染了深深寒意,战战兢兢地道:"可是还有岑蕊……"
黝黑的眼睫垂落下去,眸色深深,他的唇边浮起一丝过于冷静的笑。"那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杨明顺愣怔住了,再不能说些什么。江怀越就这样自己启程,带着众多番子赶往大名府。
车轮鳞鳞,秋意肃杀,官道漫长而空旷,他坐在车内时常出神,有时候想的是过去,但更多的时候脑海是一片空茫,宛如茫无边际的浩瀚沧海, 唯有浪起浪涌,不见一点颜色。
这一行人之间,没有谁知晓他与大名府有着怎样的瓜葛。
他在一路上,话语少得屈指可数。
远天苍茫,平野无垠,衰草绵延起伏,如无声浪潮。时间如同洪流,挟着不可阻挡的力量,带来未曾领略过的人事,又卷走那些欢笑倚靠,徒留下零碎记忆。
他在那样一个天色灰白的黄昏,抵达了大名府。
大名府府尹虽预料到朝廷会派人来核查情形,再回禀圣上做出决断,但也没想到承景帝居然委派了西厂提督前来此处。江怀越此人的名声,即便是甚少有机会到京城的大名府府尹,也早有耳闻。因此早早就打听到这列马队的前行路程,带领了府衙大小官吏,从午后开始便等候江怀越的到来。
直至黄昏时分,才终于远远望到玄黑赤红的旗帜与煊赫仪仗,以府尹为首的众多官员纷纷跪拜迎候,黑压压一片蔚为大观。江怀越坐在车内,只撩起帘子看了看,府尹便高声迎诵,意态恭敬得让他都有些皱眉。
"繁文孵节不必了,直接去府衙。"他放下帘子,靠坐在车壁。
"是,卑职给大人带路!"府尹诚惶诚恐地起身,于是两群人马又浩浩荡荡转而赶往大名府府衙。抵达府衙后,少不得又是所有官员上前叩拜, 江怀越坐在堂上,当听得某个官员自报家门,说是魏县县令时,眉间不由一蹙。
府尹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始终都在察言观色,一见江怀越神色微变,连忙道:"提督大人明察秋毫!本府粮仓就建在魏县城中,而且魏县下属的几个村镇眼下已是饥民遍野,大人如有意,下官明日可带您赶往那里勘察一番……
江怀越的目光落在魏县县令脸上,过了片刻才道:"百姓都已无粮可用了?"
魏县县令从未接触过江怀越这样身份的特殊人物,听得发问,不由白了脸色,结结巴巴道:"是……啊,不是,城内百姓还好,但乡村农户多数一天之内 只能吃一顿.….
江怀越又沉默下去。满堂官员们心生寒意,不知这位提督大人到底在想着什么,也不知这一次迎候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够恭谨,才使得他始终冷若冰霜。
府尹又小心翼翼地询问几声,江怀越方才不含情感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吧。7
众官员捏着一把汗,颤颤巍巍起身告退,谁也不敢再多留一刻。
这一夜,江怀越历经车马劳顿,却披着大氅坐在驿馆,望着摇曳烛火久久 不能安睡。
从抵达大名府的第二天起,他就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地审阅各种卷宗,从早到晚在府尹的引领下前往各处乡间核查灾情。
面黄肌瘦的百姓已了无精神,寒凉的秋风中,多的是身穿单衣光着双脚的孩童,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他甚至还看到有十六七岁的少女,原本应该也是长相清秀的,如今却衣衫破烂,胡乱地扎着发鬟,插着茅草,跪在路边哀求别人将其买下为奴。那样的场景,让他一时怅然。
他极为难得发了善心,丢下一锭银子就走开了。可是眼前却始终摇晃着那些饥民的脸,毫无生气的眼。
那是他抵达大名府的第三天,按照计划,原本晚上是要重新召集官员商议事务的。然而从街上回来后,江怀越一直坐在书房内,过了许久,整装出了驿馆。
驿馆官员急忙上前询问,江怀越只吩咐下人备马,什么都没说。
"大人要去哪里,卑职也好跟府尹说起一声啊!"驿馆官员生怕他率性出去发生意外,然而江怀越直至牵着白马出了大门,也未曾说出去向。"到邻近地方转一圈就回。"他只淡淡说了一句,翻身上马,没带任何随行人员,就这样离开了大名府。
萧飒秋风扑面而至,阴云密布,似是酝酿着一场大雨。他远离了人烟阜盛的大名府,从官道上,再转入乡间小路。凭借着先前看过的地形图以及魏县县令的介绍,江怀越一路辗转,终于在临近黄昏时分,望到了前面那座古拙宁静的小城。
与大名府相比,魏县县城小了许多,就连街道亦显得狭窄不平,行人更是寥落稀少。低压的云层聚集翻涌,不多时,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苍蓝曳撒间落了雨珠,因染出点点水痕。
他买了一把素白竹骨杏黄木柄纸伞,牵着马慢慢走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一时之间却又产生了迷惘。
—一为什么,要来这里7
是想探知魏县的情形严重到了怎样的程度?还是因为在街边看到了同样柔弱的少女卖身为奴,让心底深处泛起了不安?或者是,为着积压沉寂已久 却始终无法纾解的情绪?
再或是……再或是,他闭了闭双目,不愿多想,亦不能多想。
两年前最后一封密报,只有一行字。岑蕊还在酒馆。
别的,什么都没说。
并非探子不认真,而只是按照他的要求来写。
他不想知道,她是否跟那个县衙的差役有了结果。
有些可笑,也有些自欺欺人。能知道她的去向就可以,至于她是否有人爱慕,是否接受了别人的提亲,这本来就已经是属于岑蕊的未来,和他江怀越又有什么关系?
分别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至今还记得的是,当夜等候在西厂那个院落,他是怀着怎样寒凉的心,等待着她的到来。他甚至已经预料到她会来决绝分手,可是当相思真的用那种悲凉眼神审视着他,好似从未认识过真正的江怀越,直到那时才看透他的心的时候,他还是心冷了。
碧色琉璃的耳坠,玄黑狐绒的斗篷,都是他赠予的,她却像奔逃般离去,把这些东西丢在了门口。
他想要彻底忘却,可是抵达了大名府之后,原本还感觉天涯海角终生不会相见的遥远,却在深夜里一尺一寸被无形拉近。就像有巨大的力量,硬是牵扯着痛苦的心,让他几乎能看到一间点着灯火的小酒馆内,有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在窗前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