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康带头起哄:“真是抠门惯了,咱们这些人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了,居然连杯酒都不给!以后有事可别叫我们帮忙啊!”
“得了得了,到时候跟你们说一声就行,哪里需要那么多礼数!”杨明顺笑嘻嘻地向江怀越作揖,“督公,我先走了啊!”
江怀越沉默点头,看着杨明顺兴致盎然地离开了西厂,过了片刻,起身道:“你们再吃会儿,我回去休息。”
姚康等人却纷纷说既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该回家陪伴家人,毕竟冬至本应该阖家团圆。
江怀越怔了怔,道:“好,那你们,都回家吧。”
*
众人各自散去,厅堂内很快只剩他一人,他坐了会儿,才出门叫来马车,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灯火辉煌间,仆人们都在忙着过冬至。他们没有料到他会忽然回来,便询问是否用过饭了,江怀越径直走向那个已经被尘封三年的院落,只吩咐说,取一坛桂花酒来。
红绢蒙盖的酒坛送到了房中。
他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打开了酒坛。琥珀色的佳酿缓缓注入青瓷杯中,浮沉了丹桂的香息。
浓郁似梦,迷离荡漾。
天色越加昏暗了,房中窗帘低垂,黯淡得犹如夜间。他点亮了一支蜡烛,看着烛火摇曳晃动,喝下了第一口酒。
入口清醇,继而馥郁甘甜,萦绕舌尖。
他知道,家乡的酒向来是这样。
甜而烈,在不经意间渗透心魂,让人迷醉沉沦。
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了那个沉甸甸的红木雕花妆奁箱,缓缓打开,金色流光,珠翠生彩。他将妆奁箱放到了桌上,一个人对着满箱首饰发笑。
随后,从怀中取出了一直没再打开过的银质盒子,手指轻按,盒盖翻开。
桂花早就枯萎不成样,嫣红的相思子亦变成了暗红近似黑色。
在那个盒子里,还存放了一叠折得极为狭长整齐的纸条。
他怔坐许久,终于伸出手,取起一张,慢慢展开。
一片空白。
又一张。
——八月初七,李大人宴请同僚数人,席间与方主事因猜谜起争执,砸碎白瓷杯一双,打落牙齿半个。同日,河北来京的成大官人唤六名姑娘作陪,喝酒无数杯,最后却说钱袋被偷,拿不出银子,被妈妈叫人打出门外。八月初九,鸿胪寺郑大人相邀出游,诉说家中妻子善妒,将小妾撵走等事情,中途谎称酒醉,想趁机轻薄,所幸其脚下踩空,摔下台阶鼻青脸肿……
簪花小楷娟秀可人,却絮絮叨叨记录了那么多无聊的杂事。
这就是她曾经作为他的探子,给他提供的讯息。
又一张,依旧是茶余饭后的闲聊,楼内新近养的黄鹂叫声动听,引来客人投食。
再一张,诉说户部官员对她轻薄,还将她衣衫扯坏,询问这样的行为是否可以请御史大人弹劾。
他低着眼帘笑,看一张,喝一杯酒,然后又将纸条放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引燃,慢慢烧掉。
“明时坊夜间灯火如昼,笙歌欢愉暖如三春。明日酉时,盛装静候大人。——相思”
一张接一张,展开复燃烧。
在保定,他曾收到过的信,那张画着银色雕花盒的信笺,以极细小的字迹写着那句话:我想你了,大人。
他的手指在颤抖,这珍藏已久的信笺,最终也如同那些纸条一样,最后看一眼,烧掉。
饮下的酒已经烧得喉咙都痛,可是他偏偏不醉。
为何不能沉沦饮醉,醉后不知白昼黑夜,不分辛酸甜美,只愿忘却一切,却连这微小的奢望都不能实现。
火焰亮起又熄灭,满盒纸条尽成灰。
原先盛满馥郁桂花的盒子里,全是细碎灰烬。
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忍着咳嗽,将妆奁箱里的首饰一件件取出端详,又一件件重新放归。
随后,将那酒慢慢饮尽。
盛满灰烬的银质盒子,被他一同放进了妆奁箱。
关起,落锁。
*
冬至夜过后的拂晓,江怀越去了宫里。没有早朝的这一天,他却求见了承景帝。无人知晓他到底如何恳切陈述,最终使得君王委以重任,任命他为辽东监军,即日率领部下快马加鞭,赶往已被建州女真即将攻占的连山关。
消息传出,众臣哗然,原先对他妄图干涉军政就不满的臣子们义愤填膺,私下间甚至抨击君王此举助长内宦气焰,大有趋向亡国之意。
京城飘雪时节,辽东捷报传来,监军江怀越与辽东总兵合力扭转败局,将连山关的战略要地重新夺取回来。
承景帝欣悦,发令赏赐二人岁禄三十六石。
然而就在这诏书还未送达之时,另一封战地紧急公文又送至宫中。
狂风暴雪中,建州女真全力反扑,兵分三路包抄围剿,将连山关的大军冲击分散。监军与总兵失去联系,连山关镇守失利,残部只能退守凤凰堡,粮草殆尽,伤亡惨重。
承景帝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
辽东大军失利,女真人滥杀无辜,血染村镇,边境百姓纷纷携家带口逃离故乡,即便是距离京城近千里的魏县,都不时有北方的流民途经而过。
洪三娘家的酒馆正好在三岔路口,相思经常看到衣衫破烂的流民拖儿带女坐在街边悲戚休憩。她只知道我朝大军在前线打了胜仗,后来又被女真人反扑围攻,却不知道战局会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有年迈的老人牵着孩子在门口徘徊,请求给口干粮,她回头征询了巧儿意见,去厨房拿了馒头给他们。孩子狼吞虎咽,老人在一边掉眼泪,这时戴俊梁与丁满忠从衙门回来,看到这场景也不由叹气。
老人向他们诉苦,说大军不争气没能守住疆土,才使得他们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丁满忠气愤道:“我看皇上就不该派太监去监军,自古以来,有哪个太监懂兵法,还不是过去想要邀功,却反而指手画脚添乱?!”
相思心头一跳,又听戴俊梁道:“也不能这样说,一开始不还打了胜仗吗?眼下局势吃紧,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看悬了!要是凤凰堡再丢掉,女真人气焰嚣张,恐怕还要长驱直入!真是误事误国!”
相思犹豫几次,终于忍不住问:“谁是监军?”
戴俊梁看了看她,道:“西缉事厂提督江怀越,上次还来过大名府的那个。”
她张了张嘴,从心底透出寒意。
“你们刚才说,前方已经快撑不住了?”相思第一次感到边境战事,离自己如此之近,那失利的噩耗,好似关系着她的生死。
老人悲伤道:“要不是大军被围困,我们也不会逃难啊!天寒地冻,粮草都要没了,凤凰堡也是快要被占了!”
“那……就是说,他们,都被围着等死了?”相思声音发抖,手指紧攥。
“要是援兵不到,最后不是被女真大军杀死,就是活活冻死饿死……”
在老人的叹息声中,相思一下子跌坐在桌边。
第132章
逃难的老人带着孩子离开了酒馆, 相思还是木愣愣地坐在那里, 巧儿看了看她,道:“别太担心了,辽东离这远着呢,女真人打不到魏县。”
她却还是愣愣地看着外面,几乎就像是入了定, 失了魂。戴俊梁皱了皱眉想开口, 相思忽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奔向后院。三人面面相觑, 不知她到底发生了何事,巧儿跟在后面进了她房间,却惊见相思正在手忙脚乱地从箱子里取衣服出来。
“这是要做什么呀?”巧儿惊讶地叫起来。
相思却不回话, 好似憋着一股劲儿,只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飞快地打了个包裹。然后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包裹看了许久,终于转回身,道:“巧儿, 我要走了。”
“走?好端端地要去哪里?”巧儿着急地摸她额头, “你是不是病了呀, 怎么说胡话?”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去辽东。”
“辽东?你疯了?刚才不是还听说那边在打仗?!”巧儿更慌张了, 朝着外面大喊,“娘,满忠俊梁,快来啊!”
她这一嗓子, 把家里人全都唤了过来。洪三娘听巧儿诉说之后,坚持抓住相思的手,要拉她去看神婆,说肯定是给刚才的老人吓傻了。只有丁满忠和戴俊梁看出情况不对,在追问的过程中,相思始终神情悲戚,末了才缓缓道:“我……要去找我的心上人。”
众人愕然。
戴俊梁尤其震惊,却只看着她不说话。三年前他向相思表达过喜爱之意,却被婉言拒绝。他起初还以为相思害羞,但是等待多时也不见她回心转意,后来请洪三娘打听,相思才说自己在京城时候与一名年轻人相处甚笃,然而因为种种原因,两人无法成为眷属。此后她离开京城,但心中始终存留那人的言行身影,再无法燃起对其他男子的爱意。
洪三娘也曾劝她放下过去珍惜身边人,相思却似乎已经心如止水,只在深深湖底封存了关于过去的回忆。戴俊梁也曾问过她,那个京城里的青年是什么身份,相思却怅然不语。
她从来不愿说起过去,所谓京城里的男子,在众人心里只是模糊不过的影子,有时候大家甚至怀疑是否真存在那么一个人。
而今她忽然收拾东西说要去辽东,竟然如此直接说出要去寻找心上人,让众人着实吃惊。
戴俊梁忍不住问:“你说的那个人,不是京城的吗?怎么会在辽东?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面对众人探究的眼神,相思怔了怔,垂下眼睫低声道:“他……他是西厂提督的部下,我刚才听说提督大人奉命去辽东监军,因此猜测他必定也跟着前去了。”
“西厂提督部下?”巧儿惊得瞪大眼睛,“你,你喜欢的人,难道是太监?!”
丁满忠鄙视地看着她:“你懂什么?执掌西厂的才是太监,他手下不少都是锦衣卫里的人!”
戴俊梁蹙眉,道:“岑姑娘,你未免太着急了,提督大人去辽东,你的那位心上人又不一定跟着去战场。辽东战局危急,你一介女流怎么可能平安抵达?就算侥幸到了那里,兵荒马乱的,你又怎能找到对方?”
“就是,你不放心的话,我们找人帮你去京城问问,你说的那人说不定根本就没走!辽东那是什么鬼地方,人家都拼了命逃出来,你怎么就想着要往那跑呢?”丁满忠夫妇和洪三娘也纷纷劝解,相思低着头无法诉说实情,眼神悲凉地望着自己的裙角,在乱纷纷的劝说声中沉默不言。
待等众人劝说告一段落,她才抬头望着他们。
“他与西厂提督关系非同寻常,只要提督大人去了辽东,他必定也在那里。三年前大雪之中,若不是巧儿和俊梁将我救起,我早就成为成为荒野游魂,若不是三娘热心收容于我,又认我为义女,我也不能度过平静安乐的时光。俊梁与满忠平日对我亦颇多帮助,我……全都记在心里,感激不尽。”她说着,双膝跪下,向众人叩头感谢。
众人连忙要扶,相思却挺直身子,继续道:“我以往从来不愿提及那段在京城的过往,非是有意隐瞒,只是……过去种种太过复杂,又太令人伤心。可如今我得知他去往辽东,不管之前曾有过怎样的芥蒂疏远,想到那战火纷飞之中,他有可能被困被追,又孤立无援,我……如何无论也没法再留在这里安然度日。我也知道此去路途漫长,艰难坎坷,可即便有一丝抵达战场的希望,我也不想放弃。”
说到此,即便竭力克制,她的声音已经哽咽,然而她却还是努力地露出一分笑意。
“倘若要我在异地无望等待,还不如奔赴至辽东,我知道,他就在那片冰天雪地。”
*
无论洪三娘等人如何劝解,相思在次日一早还是离开了那家小酒馆。洪三娘和巧儿带着孩子一直送到城门口,戴俊梁赶着马车从另一条路上过来,让相思坐上了车,叫三娘她们回转。
三娘百般不放心,叮嘱戴俊梁务必要保护相思安全,戴俊梁自然应允。临行前,她向众人许诺,若能平安返回,一定要再来魏县酒馆。
纯儿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拉着相思的手,要她带自己去河边玩耍。洪三娘与巧儿终究不舍又担心,都流下了眼泪。
戴俊梁叹息一声,长鞭扬起。这辆曾经从雪地里将她救回的车子,又载着相思,缓缓驶离魏县城门,朝着北方而去。
这一路北上寒风吹彻,离辽东越近越是感觉到战乱似乎就在眼前,沿途官道小径皆是衣衫褴褛神情黯然的逃难百姓,每次进出城门都要遭遇严格盘问搜查。幸而戴俊梁身为衙役善于与官兵打交道,一路上带着相思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穿过了一座座大小城池,度过了一次次艰难险阻。最危险的时候,他们甚至遭遇了流匪抢劫,若不是戴俊梁身手敏捷出手迅猛,将对方首领当场擒杀,两人只怕是要葬身在荒郊野外了。
相思曾求他将她放下,自己回到魏县。毕竟他在衙门当差,如此长期告假,县太爷虽然答应了,心里总是不悦的。他却说既然答应了洪三娘,就一定要坚持到底,何况一路坎坷,只怕相思孤身女子上路,会招来更多麻烦。相思感激他的义举,却无以为报,只能拼尽全力同他一起继续前行。
严寒迫近,满目萧条,漫漫官道上流民越来越多,哭喊声叹息声牛马嘶鸣声不绝于耳,回荡在苍凉天幕之下。
阴沉沉朔风扑面,卷起车帘飞舞,相思伏在车内,连日来的长途跋涉已经让她身心俱累,然而当听到戴俊梁说起前方不远就是来凤城的时候,她不由撑坐起来,焦急地向外张望。
就在昨天,她向路人打听到,来凤城外进行了激烈战役,我朝将士们集结而来,力图攻下之前沦陷的来凤城,与城内的女真人血战两天两夜,僵持不下。戴俊梁分析,既然如此,来凤城外必有我方将士围城不去,他想带着相思前往城郊碰碰运气。
马车疾驰于荒凉旷野,相思遥望前方,但见阴云低压,群山寂静,高低起伏的灰影如蹲踞潜藏的怪龙,仿佛随时可能腾飞盘旋,呼啸生风。
“能望到城池吗?”相思从车中探出身子,朝赶车的戴俊梁问。
他张望着前方,皱眉道:“看不到,不会走错了吧?”
相思大为意外,连忙道:“那要不要换个方向试试?”正说话间,却见远处烟尘弥漫,旌旗飘展,一大群人马往这边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