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愕然,他又补充道:“因为与你原先的生活境遇,实在相差太远,我看着你忙碌,心里却不舒服……”
她这才明白过来,低声道:“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原先过的那种日子,也并不是自己乐意的。”
江怀越想到曾经进入东厂密室,为的就是找出证据替相思父亲翻案,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她脱离乐籍,然而从那次行动之后,各种变故接踵而至,幕后真相似乎超出了原有的想象。
尤其是馥君的死……
念及此事,江怀越不由望向相思,她正在看着积雪慢慢融化,似乎只一心一意想着当下。他知道过去的一切是她难以释怀的痛,故此在她没有主动问及的时候,他也本能地不愿再去说。
铜盆中的雪水渐渐冒出白气。
原本冰冷的木屋里也暖和了一些,相思背对着江怀越,将夹棉的长袄半脱了下来。饶是动作小心再小心,手臂一动,还是痛得让她咬住了嘴唇。里面的衣袖已是血迹斑斑,她抬起手臂蹙着眉看了又看,想要将衣衫脱下却有些忐忑。
很奇怪,当初第一次见江怀越,她就跪在他面前,外表镇定自若地轻解罗裳,甚至求他要了自己。那时的她,尽管内心战栗,却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而现在,虽然只是想脱下半侧衣衫,却有了犹豫与不安。
寂静中,身后忽然传来他的问话。
“你这样半脱着长袄不冷?”
“……不是想要清洗伤口上药吗?”她没好意思回头,自己慢慢解开了盘扣。
江怀越不说话了。
她在褪下最后一层衣袖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回头望了一眼。
他居然,坐在那里,垂着眼帘,望着跃动的火苗,似乎是故意不在看她。
相思原先还内心尴尬,此时却不免有些失落。她也没吭声,自己用布巾蘸了热水,小心翼翼地洗去了伤口周围的血迹。然而毕竟伤在手臂外侧,再想仔细清洗就有些困难,布巾才碰触到伤口,她就痛得叫了出来。
痛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委屈。
他竟然,不来帮忙,连看都不看。
正郁结时,身后传来动静,江怀越伸出手来,从她手里拿走了犹带温度的布巾,重新在盆里洗了一遍。
随后平静地说:“你过来。”
相思愣了愣,转过身站了起来。
衣裳半褪,雪白的肩臂就这样曝露在寒冷的空气里,犹带着一道暗红的伤痕。散落的长发流泻下来,正拢在了金丝彩线绣成的凤穿牡丹抹胸间,墨黑与金彩,内敛与妩媚,交融于一起,在嫣红底子间盛放出别样的国色天香。
她坐到了江怀越身旁,看他一眼,又不说话。
他很专注地为她清理伤处,落手准确又轻柔,毫不拖泥带水。相思原先紧绷着的臂膀慢慢放松下来,待等他给伤口敷上了药粉,再认真包扎完毕,她侧着脸看了一眼,又轻轻拢了拢垂下的衣衫,并没有穿起的意思。
江怀越忍不住提醒:“已经包扎完毕,可以将衣服穿好了。”
相思却捂着伤处蹙眉:“手臂痛得不能动了,我怕伤口再裂……”
江怀越简直无话可说,刚才还觉着她经过了魏县三年仿佛已经成熟能干起来,怎么现在连起码的自我照顾都做不到了。
“那你难道就这样光着半边?”他皱紧双眉,虽然生气却还是很小心的拎起相思的衣衫,用力覆压在她肩头。相思其实也冷得够呛了,顺势往后坐,想要倚靠在他怀里,没成想他还穿着坚硬的铠甲,这一靠上去冷得她险些跳起来。
“冷死了!你干什么还穿这个?!”她怒气冲冲回过头指责,一脸不悦。江怀越更觉莫名其妙:“我不是一路都穿着?不然早被风吹得冻僵了。”
她抬起穿着鹿皮小靴子的右足,指指火堆,眉眼间流露出不屑的神色。“都给你生了火,还穿着这一身做什么?不嫌重吗?”
江怀越瞥一眼并不旺的火苗,慢慢道:“我不觉得暖和,我怕冷。”他顿了顿,又瞄了瞄相思那还露在外面的手臂以及流金泛彩的抹胸,补充了一句,“我不像你,动不动就热得脱衣服。”
“……你真的是!”相思气极了,脑海里浮现的又是当年楚楚可怜跪在他面前,说着“只有这身子,愿意献给大人”的场景,脸颊腾的红起来,顾自扯了衣衫挡住肩臂,背过身不高兴再理睬他。
火苗在哔哔啵啵发出微响,相思又嫌屋子里烟熏火燎的,起身将火给灭了。江怀越坐在那里,皱皱眉问:“不穿好衣服还把火灭了,你真不怕冻病了?”
她飞了他一眼,黑莹莹的眼睛里都是小小的负气。
然后又去包裹里翻找东西。
江怀越忍住了没再说,直至她找出干净的替换衣服,终于按捺不住教训道:“住手!”
她惊诧地望向他,江怀越只得隐忍了不悦,板起脸道:“你是不是想把身上的也脱下换掉?”
“对啊,都是血迹还破了,为什么不能换?”相思一脸无辜,眼神纯良。
他感觉自己要疯。
不对,先是她在疯,然后逼得他发疯。
外面积雪深深,屋内的火堆还被她扑灭了,她现在,竟然想要脱掉衣服全换新的。
——自己怎么遇得到这样的女人?这样不可思议,却又没法控制,一旦认了真,还被她的一举一动牵引着心魂,看到她展颜就心间春景千里,看到她忧伤则黯然失神的女人。
若说以前的相思更多的是少女的娇媚无邪,如今她披拂了乌发,半褪着衣衫坐在那里,纤腰一把,丰润有致,更是如同静静盛放的海棠花,繁复花瓣间藏着诱人的风姿,胭脂染就红妆,簌簌落落,仿佛待人近观亲嗅,捧在手心含在唇间。
他盯着那道曼妙背影,绷着脸,解下了沉重的铠甲。
银甲里面是夹棉的长袍。
他也脱了下来。
随后用命令式的口吻,朝着正回过头看的相思道:“过来!”
原先还别扭的相思此时乖巧地一句反驳也没有了。她走回去,坐在他边上,然后只觉身上一重,是江怀越将夹棉的长袍盖在她身上。
她就那样靠着他,听到他又道:“换吧。”
她一时没反应,江怀越有点不悦,扶着她的肩头把那两件她刚才翻出来的衣服扯过来,放在她手边。
相思这才意识到了他的意思。
是用夹棉长作为遮蔽,让她换下破旧带血的衣衫。
相思红着脸,背靠在他身前,将自己藏在他衣袍下,悄然脱下那带血的单衣和夹袄。
光洁白皙的后颈背脊露出来,江怀越没有低头去看。
他只是隔着厚厚的长袍,从背后把她小心搂住,怕她太冷了着了凉。
原先只想帮她挡住寒冷侵袭,然而当他真正搂住了相思的一瞬,怀里那种丰盈堪握的充实而又柔软的感觉,从臂膀间直接贯穿到全身每一处,让他竟然忘记了初衷,愣着怔着坐在那里,拥住了相思不舍得放手。
她从他怀里微微转过来,背靠在臂膀间,仰起脸望着江怀越。
他低头,悄寂无声地封堵住了她的嘴唇。
掌心是柔丽细滑的背。
是他二十五年生涯里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与温度。
唇舌间的交融是无言的亲密,即便是江怀越这原本禁止自己去多想的坚毅心志,也在寸寸缠绵入骨间沦陷迷离。
拥吻还未结束,相思揽住他,半是引诱半是哄骗着慢慢睡在他身上。
那件长袍盖住了她的背部。
她伏在江怀越心口,小声道:“大人,我有点冷了。”
他只觉心要跳出来,却还是板起脸,轻声教导:“谁叫你那么久都不把衣服穿起?”
相思埋在他胸口笑,声音轻魅。
“不是想让大人摸一会儿吗?”
本来还绷着劲的江怀越彻底头昏眼花。
她又从他身上轻轻支撑起来,道:“大人不想再摸了吗?”
江怀越觉得脸都烧起来了。
“不准再说摸!”
“那你自己不是也在说这个摸字?”
“你还说?!大敌,大敌当前,你不好好换衣服,钻到我怀里没完没了?衣服也不穿,冻坏了怎么办?”
相思看着气急败坏的江怀越,止不住想笑,脸上神情却是委屈。“反正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我就想让大人开心一下,可是大人摸了,还埋怨起来了?”
“……我没有埋怨。”他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我只是担心追兵到来,而且屋里冷……现在,好像不是时候……”
她小小哼了一声,趴在他身上又咬了一下,才道:“那你帮我穿衣服。”
生怕他拒绝,还加了句:“我伤口疼死了。”
……那我受伤的腿还被你压着呢。
江怀越心里嘀咕,嘴上什么都没说,撑坐起来,帮她把中间的夹衣穿好。还没等他拿来外袄,相思早已经从他怀里滑下去,一侧身躺在了他身边。
“土炕暖和了,穿这个就行。”她勾住江怀越的手腕。
“不要乱来,才烧了一会儿,哪有那么热。”他指了指床头那里的木箱,“里面应该有被子,拿出来盖上。”
相思只好爬起来,打开箱子一看,果然有一条薄薄的旧被子。
“你怎么知道?”她惊讶道。
“你进屋后不是翻箱倒柜找药粉吗?我看了一下记住了。”他有些不屑地看看相思,“你自己找东西都不留意吗?”
“我找的是药粉又不是被子,急急忙忙的哪里记得住?”相思哼着抱出被子,忽然立起黛眉,盯住他,“那你既然知道这里有被子,干什么刚才不叫我盖住被子换衣服,还假模假样脱掉自己的长袍给我盖?!那么一件棉袍能遮住多少?害的我冻的瑟瑟发抖,你真是不改阴险本色啊江大人!”
“我一时没记起来不行吗?提醒你几次会着凉,你不是还赖在我身上不肯起来?你简直是……”
江怀越看着义正辞严的相思,头一次感到被冤枉的百口莫辩!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说的不就是眼前人吗?
第141章
为了保持自己的冷静姿态, 江怀越对于相思那近乎耍无赖的言语干脆不予争论了。相思见他不再说话,只好抱着被子回到他身边,安安静静地躺好盖好。
江怀越起先是望着那堆已经熄灭的柴火出神, 思索了许久之后,方才侧过脸望向内侧。相思居然就那样侧躺着,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他有些意外:“你怎么没有睡着?”
“又没有天黑, 怎么会睡得着?”相思看到江怀越此时才想着理她, 有些恹恹的,“大人在思考事情, 我不敢打搅。”
江怀越低声道:“我在想着要紧的事情。”
“和打仗有关吗?”
他点点头,但神情又有些犹豫:“我还在想……以前的事。”
相思看到他的神情,心里便有几分明白。本来也不想提及的,但此时江怀越说到了,一直暗藏在她心里的那段黑暗往事,便又如淤积在深渊里的毒泥, 慢慢浸润飘浮上来。
她躺在江怀越身侧,过了好一阵,才道:“大人, 三年前的事情, 后来就一点眉目都没有了吗?”
江怀越望着前方,缓缓道:“其实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 有人假借贵妃的名义责骂于你,馥君因此而去找我理论,却在回来的途中被人杀害……此后我与你的关系被人告发到万岁那里, 他将我连夜宣召入宫并革职待办。贵妃娘娘因此与万岁大闹一场,两人冷战许久没能化解矛盾,而就在这期间,心情郁结的万岁又想到了惠妃,才去了几次之后,惠妃就莫名其妙走到水池边失足溺亡。”
相思愣住了,这里有些事情杨明顺曾跟她说起过,但并没有如此完整地串联在一起,如今听江怀越理清了脉络,她不由道:“是有人故意这样做?那最终得益的又是谁?”
江怀越看了看她:“如今的金贤妃。”
“金贤妃?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相思不解。
“她以前只是一个司药局的女官,一度跟在惠妃身边,三年前才被万岁临幸……后来晋升极快,如今就是宫中的贤妃。”
相思惊愕道:“听你这样说,难道是她从一开始就布下了大局,趁着万岁跟贵妃因为你的事情发生争吵,再趁机接近……大人,那你说,姐姐的死,莫非也是她算计的?!”
“我当时查过那天出宫的人,却漏了一点,也许有人离开了后宫却未被发现。只是后来虽有怀疑,但难以寻到足够的证据,而且……”他说到此,脑海中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喧闹的街市上,成群的孩童奔跑过来,碰撞间,那张纸条被塞到他的手中。
大瑶山,罗桢。
这五个字,让他知道,自己最不能告人的秘密已经被他人掌控。
而且就在自己全力追查金玉音的时候,忽然就被人从暗处发出了警告。
“大人?”相思见他忽然出神,有些担忧地握住江怀越的手指,“牵扯进这些事情里,你会不会已经被人盯上?我不懂得后宫里的那些纷争,但总觉得在皇上身边长留,好一时坏一时,不知道哪天就可能龙颜大怒……”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可是相思,我无法离开。”他侧过脸低着眼睫,望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辽东吗?”
她愣了会儿,嗫嚅道:“不就是,因为我……”
她说到这里,心里又有些懊悔,趴在他未受伤的腿上,小声道:“大人,你当时在魏县看到我,还有纯儿,是不是……不想活了?”
她怀着悲伤低落的心绪问出这句话,以为江怀越也会陷入怅惘回忆,可是等不到他的回答,一抬头,却见他拧着双眉绷着脸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