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河北小城与京城临近,平日也多听闻厂卫的厉害,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众人吓得连连后退,顿时一片肃静。
守城士兵连忙上前问候,裴炎坐在马上未曾下来,冷冷扫视周围,道:“有没有年轻貌美的女子从这经过?”
士兵们窃窃私语了几句,小头目上前拱手道:“不知大人问的年轻貌美是指什么程度的……从早上开城门到现在,是有一两个长得还行的女子进城……”
“就是这阵子的事情。”裴炎锁着双眉,策马缓缓前行,一眼就望到了戴俊梁和他身边的那辆篷车。
他们从驿馆一路追出,沿途迅疾出击盘问村民,有好几人说是看到一辆篷车从驿馆方向驶出,往这条大道来了。
因此裴炎才会亲自带着一队人马追到了此处。
而今在城门口正好停着一辆与村民描述近似的篷车,而且驾车的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个发现让裴炎心中一动。
跟随他而来的番子们也注意到了戴俊梁。
裴炎向近旁的亲信递了个眼色,那人随即翻身下马,大步上前。
“你!过来!”那个番子朝着戴俊梁呵斥,“把车帘掀开!”
戴俊梁默默地看着他,以及在他身后,骑着高头大马,面目阴冷的裴炎。他不知道裴炎的身份,但从此人的衣着与神情看,必定是个人物。
他装作茫然的样子指了指自己:“叫我?怎么了?”
“叫你掀开帘子,不会吗?!”番子不耐烦地骂了一句,朝篷车走来。
周围的人都以复杂的眼神望着这边,觉得要亲眼见证某个被通缉的要犯败露行藏的时刻了。
戴俊梁却还在嚷:“我又没犯什么事,不就是在这等着进城吗……”话音未落,那个番子头目已经急不可待地冲上前,一把将他推开,用力掀起了车帘。
裴炎的目光一下子射了过去。
然而篷车内,居然空无一人。
大着胆子往前探看的百姓们不免发出遗憾的嘘声。
“我就驾着一辆车子,有什么好查的……真是……”戴俊梁还在嘀咕,裴炎忽而下马步行至近前,重新又将车帘掀开,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车厢内部,然而什么痕迹都没有。
“你不是本地人,大清早驾着车进城做什么?!”裴炎忽转过脸,盯着戴俊梁,眼神内满是迫问之意。
戴俊梁却支吾起来,直至番子头目扬拳要打,他才连忙抱拳道:“我本来是和媳妇一起回她娘家看望老岳父的,结果一大早她跟我吵嘴,自己跑了,我这不是急着要追吗?!各位行行好,没别的事就让我先过去!”
众人哄笑起来,裴炎冷笑一声,虽还是心存怀疑,但车内确实无人,也没法继续追查。他又问起守城士兵是否有篷车入城,倒是有士兵说刚才就有好几辆篷车经过,都是去城中菜场贩卖蔬果的。裴炎身边的番子低声道:“杨明顺诡计多端,说不定就是让人假扮成送菜的农夫,把您要抓的女子藏在竹筐中,混进了城里。”
裴炎眯着眼睛沉思片刻,当即上马,扬手道:“追!”
蹄声急促,这一行人马飞快穿过城门,朝着主干道疾驰而去。
守城士兵们见难缠的东厂番子总算离去,不禁松了一口气,也顾不上再刁难百姓,草草检查了一遍之后,便让积聚在城门口的众人速速通行。
戴俊梁驾着篷车进了城,却只行进了一小段路,便停在了路边。
没过多久,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他回头一看,果然是已经卸去妆容,素面朝天的相思。
“进城时候没被盘问?”他赶紧让她上了车子,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子。
相思在车内道:“那两个守城的士兵似乎有点在意我,还特意问我从哪里来,进城做什么。我就说,本来要回去探望父亲的,结果路上和丈夫走散了,急着找他……那两人笑了笑,就把我放进来了。”
“你听到我刚才的说辞了?”戴俊梁一边驾着车,一边问。
“对,我刚才就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裴炎的注意力都在你那里,根本没顾得上看周围。”相思说着,从盘起的发髻中抽出了被她卷成细条的信笺。
谨慎展开,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相思心潮起落,却又觉这一张薄薄的白纸,是他留给自己的最有力的支撑。
第164章
裴炎带着手下追了许久也不见相思, 白费了半天功夫无功而返,回到驿馆时看到杨明顺正坐着百无聊赖地拿铜钱算卦,不由得又恨又恼。
杨明顺见他沉着脸回来,反而笑问:“裴公公,看样子是没找到我姐姐?您也不等我把话说完就冲出去了, 做事这样着急干嘛?”
裴炎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说是你的姐姐?那我问你,她为什么跟着回来却不见踪迹?!”
“我老家就在平谷县, 到了这里, 她当然要回家了,难不成还跟着我去京城?”
裴炎露出鄙夷的神色,认定了杨明顺是在胡编乱造, 当即强硬道:“既然如此, 那就去一次平谷县,我要亲眼见到你那位三姐!”
“这不合适吧,她也是有了人家的, 被您一个外人看了多不体面……”
“你!”裴炎差点被他气死,“千里迢迢去辽东伺候江怀越就体面了?!有人家,有人家的女人还这样不知羞耻!”
他不等杨明顺再开口,随即命令启程赶赴平谷, 并强行把杨明顺也一并带走。
*
禅云寺位于城郊幽静林间, 因县城人口较少, 平日里往来香客也不多。戴俊梁带着相思赶到此处,先是扮成寻常上香的百姓进了大门,进入大殿后向知客僧打听了方丈居处, 便匆匆赶去。
其实虽然到了禅云寺,两人始终不明白江怀越为何会让他们来这寺庙,直至见到了方丈,相思拿出了那枚小小的令牌,原本还说话慢条斯理的方丈随即改变了神情,将相思与戴俊梁请进了禅室。
简短交谈,明晓事情经过之后,方丈道:“江督主的意思应该是让你们两位在这暂时躲避,等到抓捕的风头过后,再行打算。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相思与戴俊梁对望一眼,心中还是隐隐不安,忖度了一下,问道:“大师和督主是朋友?”
方丈笑了笑:“不是朋友。”
“那……”
“西缉事厂耳目众多,我这里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看似完全不理世事的方丈向两人合掌,露出从容微笑,“平日里一直内疚于未能提供重要讯息,没想到这一次倒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本寺地处僻静,东厂的人绝对不会想到督主把你们安排在此,两位请安心!”
相思愣怔了片刻,感谢了方丈之后,才想到当年江怀越在训斥她作为探子不够努力的时候说过的话。
原来,西缉事厂耳目众多,确实不是他随口一说而已。
她和戴俊梁留在了禅云寺。
只是虽然暂时摆脱了追兵困扰,然而相思一想到江怀越入宫之后再无消息,心中滋味自是难以言表。她在焦急之余,向方丈打听京城讯息,方丈应允一有所得便会及时告知。
她便又陷入矛盾境地,既希望能尽早得到江怀越的消息,又害怕听到的是不好的传闻。
原本以为经历过沙场浴血,应该再没有什么值得担心。可是这一次,他进入的是深似瀚海的紫禁城,面对的是心念难测的承景帝,还有明里暗处各怀心思的对手仇敌。即便相思想到他,总是想到那从容冷静的风姿,但事到如今,却也不免心生忧虑。
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这场风波尽快平息呢?
*
斜阳余晖遍洒琉璃瓦上,金黄碧蓝交错绚丽,浮闪出沉沉光华。
裴炎进来叩见君王的时候,脸上并无喜色。承景帝扫视一眼,心下就大概有几分明晓了。
果然,裴炎一开口,就是诉说自己带着东厂人马披星戴月赶到杨明顺暂住的驿馆,却没能当场把那个女子逮住。此后他又当机立断,带着杨明顺去往平谷老家,打算这样来个当面对质。假如那个女子真是他三姐,必定此时已经回家,假如不是的话,那就足以说明前往辽东的女子身份可疑了。
承景帝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只盯着裴炎问了一句。“人到底抓到没有?”
裴炎道:“启禀万岁,臣带着杨明顺去了平谷县,结果果然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三姐。”
承景帝脸色阴沉下来。“难道真如你所说,那个随行的女子,另有特殊身份?”
“这小子满口胡言乱语,准是和江怀越串通一气欺君罔上!”裴炎想到杨明顺那套说辞就脑袋疼,自己押着他赶到平谷,结果却被摆了一道,着实可恨可恼。
承景帝急于问明真相,下令把杨明顺带了进来。
“杨明顺,江怀越身边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杨明顺还从未见过承景帝如此严厉,他面露难色,咬咬牙叩首道:“事到如今,小人也只能实话实话了。万岁爷,那个随军的女子确实不是我三姐……”
“那她是什么人?!”承景帝已有些不耐烦了。
“她……”杨明顺欲言又止,眼见承景帝脸色不佳,忙道,“她是小人年幼时订过亲的未婚妻!”
承景帝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裴炎更是忍不住道:“万岁您听听,这不是公然说谎吗?!这种鬼话他也能编造出来,还敢在您面前演戏,实在太过嚣张!”
杨明顺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委屈道:“万岁,您听我把话说完。别看小人是个内侍,可小时候是正儿八经订过亲的,后来进了宫,家里不得已把那件亲事给回断了,那个姑娘竟然提出要恪守婚约,情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愿再和别人成婚。这一次我跟着江大人去往辽东战场,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从家里跑出来,追到辽东来找我,说什么要贴身照顾之类的话语,叫人好不尴尬。小人也是为了避嫌,只好在众人面前说她是自家姐姐,后来江大人因战负伤,我想着她手脚灵巧做事细致,就又让她去帮忙伺候了几天,哪里想到竟会引来不相关的猜测!”
说到此,他又为江怀越叫起屈来。“我家督公为打败女真人不顾自身安危,好几次险些命送疆场。万岁圣明,想想看他孤身引诱敌军首领带兵追击,又甘冒着危险突袭敌军,这样舍生忘死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些文人说的贪图享乐,扰乱军纪的糊涂虫?”
承景帝尚未开口,裴炎却冷笑道:“要不是镇宁侯及时赶到,他江怀越轻率冒进,断送的可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整个连山关!侥幸取胜罢了,谁知道到底在辽东做了些什么!”
杨明顺不服气,与之理论起来。承景帝拧了拧眉心,颇觉精神不济,更不愿听两人争执,沉声呵斥制止,又问裴炎:“杨明顺既然说那女子是他老家的,你去了平谷难道就没找那户人家当面验证?”
“这……”裴炎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看杨明顺,只好回复,“臣确实去找了那户人家,那当家人提起偷偷跑出门的女儿就气愤不已,还说她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杨明顺痛心疾首道:“万岁爷,小人把她带到老家附近,是让她赶紧回去的,谁知道她因为不被小人接受,也不敢回家面对父母,就此离开驿馆不知去向,小的也是着急后悔,不知道怎么才能弥补呢!”
他这般感慨万千内疚自责,十足的让承景帝迷糊了起来。难道事情真是这样?
……他抵住眉头,挥手让两人退下,自己坐在书桌前思索。
杏黄色帘幔微微簌动,随即轻挑起一侧。
碧色宫裙如春水浮动,盈盈间芳姿出众。
“万岁还在为江怀越的事情烦恼?”金玉音温柔笑了笑,袅袅然从后面走了出来。
承景帝点点头:“辽东战役取胜不假,但朝中数名官员弹劾他轻敌冒进,不受军规约束,只为自己逞能扬名。费毅也证实确有女子跟随其左右,然而刚才杨明顺说的……”
“万岁是觉得他所说虽然看似出人意料,却也有其可能性?”金玉音始终波澜不惊,仿佛只是一个淡然的旁观者。
“裴炎既然也跟着去了平谷,应该确实是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家人,他没有必要和杨明顺串通。”
“可是他终究还是没看到那个随行于江怀越身边的女子……”金玉音认真思考了一下,“如今找不到她的行踪,自然是怎么说都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杨明顺还是说谎了,那户人家也是他事先安排好的?”
金玉音看着一脸阴郁的承景帝,不由舒展秀眉莞尔道:“万岁,臣妾不过是讲一个可能罢了。其实江怀越此次出任监军倒是立了大功,您要是因为这件事惩罚他,贵妃娘娘恐怕第一个就不会善罢甘休呢。”
承景帝默不作声,其实早上荣贵妃就来找过他,承景帝已经不知道如何再应对她的质问了。每次江怀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会出来为他说话,俨然是他的庇护一般。
“你和江怀越也算熟悉,你觉得他会贪恋女色,在军中肆意妄为?”承景帝看了看金玉音,问道。
金玉音略微扬起眉梢,表示小小的惊讶,继而又释然一笑。“臣妾一直以为江大人是个不会轻易动心的人,甚至于,臣妾都不知道到底怎样的女子才能令他付出情意……这样的人,恐怕不像是会在军中肆意妄为,留宿女子吧?不过……”她顿了顿,又敛容道,“这事当然是要看万岁如何想的,臣妾不敢再多言了。”
承景帝颔首,与心直口快的荣贵妃相比,金玉音始终保持平静风姿,多年前也许他还只是有所好感,如今人到中年,却觉得这样清淡有致的佳丽也实在难得。
“余德广!”承景帝提高了声音。
余德广应声出现在门口。承景帝道:“明天一早,带江怀越去南书房见朕。”
“遵旨。”余德广恭敬领命,退了下去。
*
弯月悬于冷寂夜空中,行云淡淡,时而掩蔽月光,时而又牵散如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