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一改最初的冷淡样子,站在一旁激动地絮叨不已。“老爷,张大人是个好官,他特意叫公子来拜祭你了!我就说,您一身正气,总有人记得您……”
江怀越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缓缓起身环顾四周,问道:“这祠堂是年久失修了吗?为何漏水成这样?”
“是,前几年我还硬撑着找人来翻修过一次,可今年屋顶又漏得厉害,我这也实在拿不出钱请工匠……自己又老的不中用了,没法爬上去修!”老人叹息连连,“去官府求他们来看看,没一个搭理的,这世道……”
江怀越顺势问道:“我曾听先父说过,云大人还有两位千金,不知她们如今可好安好?”
老人怔了怔,悲伤道:“别提了!当年夫人和两位小姐都被送入了教坊,夫人是言情书网出身,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侮辱,没多久就自杀了,只留下两位小姐相依为命……几年前她们又被召去京城,到现在也没音讯,真不知道两个人到底还能不能再回南京。”
江怀越听到此,知道这老人对馥君与相思离开南京后的事情一无所知,心念一动,因说道:“老人家,实不相瞒,我在京城时遇到过云家大小姐,她说有一幅绣品曾委托商船送回此处,不知您是否收到?”
“什么?你还遇到过大小姐?她现在怎么样了?还有二小姐呢?是不是也跟她一起?”老人情绪更加激动,不顾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连连追问。
江怀越只得笑了笑,道:“她们都好……大小姐只是惦念那幅刺绣,怕路上丢失或是损坏了。”
“早就收到了,我保管得好好的!”老人还待再问其他,江怀越却道,“不知可否让我看一看,回去后,也好跟大小姐说起一声。”
老人呆滞了一下,渐渐敛去笑意,反问道:“张公子,你为什么非要看那幅刺绣?”
江怀越端正神色道:“只是受大小姐之托,否则我对刺绣又不感兴趣,何必要看呢?”
他这样一说,老人却更是沉下脸来,后退一步:“大小姐叫人送来绣品的时候,就说了,这东西以后就放在祠堂,除非她自己回来,别人来问都不能拿出来……”他说到此,忽而盯着江怀越,“你该不会是来骗人的吧?!”
“区区一幅绣品又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我何必来骗?我若是骗子,又怎么会知晓云家的事情?”
然而任凭江怀越再如何解释,老人固执起来,竟不听他的话语,甚至从墙角操起木棒,举过头顶就要驱赶江怀越出去。
“闰伯!”一声疾呼,镇住了本已发怒的老人。
透过半开的正殿木门,他那昏花的老眼望到了正从外面匆匆奔进的女子。
“你?”
相思气喘吁吁地奔到门口,扶着木门,用含着悲伤的眼睛望向老人:“闰伯!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大小姐?!”闰伯丢下木棒,双手都颤抖了。
相思心头一痛,忍着眼泪,道:“我是静琬……”
“二小姐?!怎么你回来了?”闰伯又惊又喜,浑浊的眼中滚出热泪,一时间竟手足无措,“我,我刚才还说,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能回南京来!对了大小姐呢?她是不是也回来了?”
“姐姐她……”相思深深呼吸着,眼泪终于滑落。
*
轻烟升起间,斑驳木门掩住外界是非。抽噎倾诉中,点点烛泪淌尽过往悲辛。
闰伯听闻馥君已死,愣怔了半晌,忽而嚎啕大哭。
“我还等着,有一天两位小姐能清清白白回来,到宗祠里来给老爷磕头!”他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就应该去秦淮河边找回你们两个,请你们进来拜祭!”
相思垂着头,饮泣道:“也怨不得您,这是宗祠的规矩,不是您说了算的……姐姐客死他乡,孤身葬在了北京城外,他日如果我有能力,是一定会将她迁回老家厚葬的。”
闰伯不胜唏嘘,擦着眼泪又问:“那二小姐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
相思微微一怔道:“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可能不会久留……”她见闰伯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忙道,“刚才他说的绣品,是否真的就在祠堂里?姐姐生前留下了这件东西,对我们而言至关重要!”
闰伯这才迟疑地又细细打量起江怀越,谨慎问相思:“这位,真的是张大人家的公子?我现在眼瞅着,怎么跟张大人不像呢?”
相思望了江怀越一眼,脸颊微热,道:“闰伯,他不是张公子。”
“啊?”闰伯一脸茫然。
相思整理了一下衣衫,轻声道:“他……是我的未婚夫。”
江怀越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没有做声。
闰伯倒是惊喜交加,几乎不知说什么才好了。“这,这是真的?怎么也不进来说清楚呢?哎呀我刚才真是太不像话了!”
相思劝慰道:“您也是警觉,他本来是不想惹麻烦,才没说实话。您也知道,我如今还是教坊司的人,照理说,是不能与人订婚的……”
“那,那这位怎么……”闰伯又提心吊胆起来,生怕自己问错了话。
江怀越淡淡道:“我在京城酒楼结识了静琬,也知晓她过往艰难经历。虽然她如今还是乐籍中人,但我无所谓这些束缚,如今只希望能寻到云大人案件的真相,也好真正给她自由之身。”
闰伯虽然不太明白其中道理,但眼见相思说自己已经遇到良人,不由悲喜交集,竟一把拽着江怀越的衣袖,颤声道:“公子爷,我家这位小姐实在命苦,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又被送进了教坊那不见天日的鬼地方!现在这世上她已经没有至亲,幸亏遇到了你这样的好人,老汉虽然只是云家的下人,却也是感激不尽!”
说着,他颤巍巍转身出了大殿,过不多时,便捧来一个小巧的樟木箱子。
“这就是大小姐让人带回的东西。”
相思看看江怀越,怀着紧张的心情,慢慢打开了箱子。
嫣红缎带束着素白底子的绣品,她轻轻取出,解开了缎带。
葱茏掩映的草木层叠,玲珑雅致的假山莲池,赤红游曳的灵动小鱼,如工笔描绘的画面一般,缓缓展现在眼前。
第174章
江怀越将这一幅刺绣展开之后, 细细端详,相思也在一旁打量,却不知绣品与那支失踪的盘凤钗到底有何关联。
绣品是制成卷轴形式的,轴杆为红木雕刻而成, 光润沉坠。江怀越看了一看, 向相思递了个眼色, 开口道:“你刚才还喊着口渴,现在倒不觉得了?”
相思领会其意,马上道:“闰伯, 我们坐了好久的马车才赶到这里,有没有热茶能喝一杯?”
闰伯醒悟过来,连声道:“我真是老糊涂了,还站在这里不动!这就给你们烧水去!”说罢,便快步离开了祠堂大殿, 往斜后方去了。
相思见闰伯已走,忙低声问道:“大人, 你看出绣品异样了吗?”
江怀越将卷轴递给她,相思正在检查, 却见他又端起那个装绣品的樟木小箱。箱子里早已空空如也, 他将箱盖开合数次,头也没抬地说道:“把你头上的金簪给我用一下。”
相思一愣,随即拔出发间鎏金莲花双股簪子,递给了江怀越。
他找了椅子坐下,用金簪在箱底缝隙划过, 刺进簪尖后用力撬起,那金簪几乎被生生拗断,但听一声轻响,木箱的底部竟被他硬是撬了开来。
这一下,才看出其间竟有夹层。狭窄的箱底暗格中,有一物以黑布紧紧包裹,正塞在了其间。
相思一见此物,心跳不由加快。江怀越将之取出,轻轻解开了黑布,那流金溢彩的盘凤钗便呈现眼前。
“是这个了吧?”他端详一遍,抬头问相思。
相思望着静静躺在他手中的盘凤钗,脑海中浮现的全是当年姐姐为了此物而黯然伤神的样貌,不由得悲痛万分,几乎不能出声。
江怀越当年拿到的只是与之成双的另一支凤钗,故此检查了许久也不得要领。如今真正要找的凤钗在手,他自然细细核查。
金凤身姿曼妙栩栩如生,白玉雕琢而成的玉兰花含苞待放,整支凤钗浑然天成,看不出一丝瑕疵。
相思有些着急:“我看这凤钗和另外一支好像没有差别啊!”
他没有说话,举起凤钗往亮处看了又看,忽而拧住了那朵精巧光润的玉兰花。
指间发力,起初玉兰花纹丝不动,在他再度用劲之后,终于缓缓盘旋而出。
相思惊诧不已,这凤钗她也多次取出看过,却从来没有想到去用力拧动玉兰花苞。此时这朵玉兰花已经全部被拧出,花瓣光洁无瑕,从金钗内抽出的底部宛如枝干,狭长又凹凸不平。
她认真看了看,不禁更为惊讶。
“这个花枝,怎么像是钥匙……”
江怀越还未及回答,大殿外已经传来脚步声。他迅疾将盘凤钗和玉兰花放入怀中,相思则赶紧将木箱底部按回,大门被推开,闰伯端着简陋的茶具匆匆赶来。
他没有在意那箱子和刺绣,只是满怀歉意地道:“真是对不住,我这里连茶叶都没有,你们先坐着喝点热水,我这就去山上找老和尚借一点。”
相思忙道:“不用了,闰伯,我们只是坐会儿喝口水就行。”
闰伯还是唉声叹息,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们。“二小姐,姑爷……你们还请担待……”
相思听闰伯如此称呼江怀越,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江怀越面不改色端坐一旁,接过那杯热水,谦和道:“有劳了。”
闰伯不由又多看他几眼,赞叹道:“二小姐真是好眼光,找到这样一表人才的姑爷,就算是云老爷和夫人在世,看到了也会喜上眉梢!”
相思心内羞涩,抿唇笑了笑,垂下眼睫。江怀越又回头望了望云岐的灵位,思忖过后向闰伯道:“老人家,其实静琬此次回来,是想要查清当年云大人被卷入案件的真相,可惜故人多数都已不在人世,她也很难打听到什么。那时候云家出事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在府中?”
闰伯听闻事情可能会有转机,连忙道:“我从年轻时候就在云家,当年云老爷出事的时候,我自然也是在的。说实话,我们都不信他会跟什么王谋反,从上几代起,云家个个都是读圣贤书考科举的,老爷怎么会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相思急切道:“当年我年纪太小,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闰伯你仔细想想,我父亲如果是被冤枉的,他会不会留下什么遗言或者遗物,来作为证据?”
闰伯皱着双眉仔细回忆了许久,迟疑道:“那时候东厂番子来抄家,不管值钱不值钱的东西都给抢走或者摔坏,我实在是不知道老爷会留下什么重要物件……”
“他在出事之前,可曾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举止?”江怀越问道。
闰伯使劲揉着太阳穴,忽而道:“对了,你们要不要去找云祥那个狗东西问问?这小子那么多年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他死在路上了,没想到过年那会儿我回老家,却在街上遇到他!”
闰伯提及此人就气愤难当,江怀越蹙眉望向相思,相思也一时想不出这云祥又是什么人,不禁打断了闰伯的絮叨:“云祥这人,我现在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您为什么要我们去找他呢?”
“咳,二小姐你当时太小了,他是我侄子,从小也在云家长大的,是伺候老爷的贴身小厮啊!”
相思努力想了想,这才隐约有点印象。“是不是那个瘦瘦的,一直跟着我爹的小个子?”
“对对!”闰伯愁苦道,“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年三月的一天晚上,云祥急急匆匆背着包裹从后门出去,我看到了就叫住他,他只说老爷叫他出一趟远门,不肯多说就走了。我当时还害怕他是说谎,就去问老爷,没想到还是真的。我想着既然是老爷叫他出去,必定是有要紧事情要做。谁能料到没过几天,东厂的大太监就带着手下赶到了南京,冲进府中宣读圣旨,说什么老爷和谋反案相关,当场就把他上了枷锁。那以后的事情,二小姐也是知道了……”
“那个云祥后来没回南京吗?”相思追问。
“没有!”闰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当时我们也都被看管起来,后来云府被抄没,下人们全被转卖到其他地方,我是因为年纪大了没人要,在外面流浪了一阵之后,才回到这云家祠堂。我也曾想着云祥不管去了哪里,总该再回南京,可是等来等去没见他回转,向熟人打听,也都说从那以后再也没看到过他。我那会儿还哭过一阵,觉得他肯定是外出时候遇灾送了命……没想到,就在今年过年,我回到扬州老家探望亲戚,却遇到了云祥!这个没良心的,,穿得人模人样,可看到我之后马上转身就走,我在后面叫喊,他连头都不回!”
江怀越沉吟道:“那您后来是否知道,他当时为何失踪不见吗?”
闰伯无奈摇头道:“我也想问个清楚,老爷遭了难,云家被抄没,他总也该听说,怎么就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回南京看一看?可他一见到我,就像见了鬼似的溜走了,我哪里追的上?后来我向街坊打听,有个丝绸店的伙计说他是从镇江府过来谈买卖的,如今在镇江扬州都有生意,大家都叫他葛掌柜。”
江怀越双眉微蹙,虽然云祥当初是个小人物,但他既然是云岐的贴身仆人,又在深夜出门,必定是奉了云岐之命去办紧要事情。而他从此消失多年,再出现时已改换姓名与身份,且不去管他是如何从一个小厮变成了绸缎商人,当夜云岐到底交待他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办什么事,才是最应该要弄清的关键。
“您知道他在镇江的店铺名字吗?”他诚恳问道。
“好像是什么瑞,我实在是记不清了……”
江怀越见他歉疚,便安慰道:“不妨事,我找人打听一下,必定能找到的。”他顿了顿,又道,“静琬既然想要查清旧事案,必定得秘密行事。实不相瞒,她原先在京城被歹人陷害,不得已假死逃脱,老人家务必要记住这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她还活在世间,来过此处问了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