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紫玉轻霜
时间:2020-05-22 09:52:35

  江怀越慢慢跟在引路的小太监身后,沿着琼华岛上的主干道,往半山间的广寒殿去。前方那一星灯火,摇摇曳曳,在花丛柳荫间穿行。
  绕过幽静的古亭台,前方便是灯火辉煌的广寒殿,原先此处乃是前朝皇后闲暇享乐之所,历经更迭变故已空置多年,不想倒是又重现繁盛。
  他跟着引路人,进入了宫门。因着承景帝的谨慎小心,这里的宫女太监俱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人物,皆敛容肃穆,行动间亦庄重有礼。一路入内,江怀越简单扫视一遍,几乎没有一个是自己以前熟识的人。
  有宫女挑着灯笼等候在路边,见到他之后行礼:“江掌印,贤妃娘娘已经在前面等您了。”
  他微微颔首,又随着那宫女转而走入另一侧宫门,道旁长廊幽寂,绛红宫灯流苏坠金,浮动光影。长廊的尽头是葱茏桂树,碧叶掩映间,古朴长屋门扉紧闭,唯有窗内透出淡淡光亮。
  门口又有宫女等待,见他来了,立即轻声回报,屋门才从里侧缓缓打开。
  江怀越缓步入内,纯白珠帘垂落如雨幕,悠悠晃晃挡住了视线。他在珠帘外侧下拜行礼,里边传来略带笑意的声音:“江掌印,许久不见,还请不要拘束。”
  金玉音虽然已贵为贤妃,但语声轻柔,倒是毫不显出娇娆倨傲之态。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吩咐底下人看座,江怀越侧立一旁,很有分寸地道:“臣与娘娘身份有别,在娘娘面前怎敢落座?此番夜间前来探望已是僭越,本不应该在此时还打搅娘娘休息,只是时间匆忙,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不得已才冒昧前来,还望娘娘恕罪。”
  “掌印回到京城就来看我,是我的福分,怎么好说什么僭越不僭越的呢?”金玉音端端正正坐在美人榻上,缓缓说道,“其实上次掌印去了南京,我心里也时常惦记着,还在万岁面前说起过好几次。掌印对万岁忠心不二,即便是在辽东出了些岔子,却也是身陷敌阵拼杀出了功绩,怎好就此离开内廷呢?还好万岁冷静过后又想到了掌印,这才在危难之际委以重任,我听闻此事,也为掌印感到高兴。”
  江怀越低垂着眼睫,淡淡道:“怀越是大内的人,万岁需要我去延绥,我自然不得懈怠。倒是娘娘在此时有喜,确实是令宫廷内外惊喜交加的大事。臣虽然远在南京,却也得知了此事,只不过这琼华岛地处偏远,娘娘居住在此,不会害怕吗?”
  “害怕?”金玉音微微一怔,笑了笑,“我又不是独身一人没有依傍,自然有得力的宫女太监侍奉左右,万岁也叮嘱了太医隔三差五过来探望,怎会害怕呢?”
  “臣听闻娘娘专门点了太医院司徒朗的名,看来他确实深得娘娘信任。”
  “司徒太医虽然年纪不大,但钻研药理,诊治用心。”金玉音顿了顿,巧笑道,“更何况,他开起药方来不像有些人那样拘泥不化,十分懂得灵活应变。掌印在深宫多年,应该也知道这样才更能胜人一筹。”
  “娘娘虽看中灵活机变,但也需知身在后宫需得严谨忖度,若是只求胜人一筹而踏出步子太快太猛,一朝跌落却也并非危言耸听。”江怀越脸上神情仍是平和,视线始终落在珠帘之间,那边只隐隐显出金玉音华彩纷呈的裙摆下端,碧蓝底子上朱红梅瓣洒落如雨,即便是她静坐不动,仍显出斑斓华光。
  “掌印何出此言?”金玉音整了整衣衫,慢慢站起,玉手一扬,身后的宫女消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步摇轻漾,她莲步微移,到了珠帘里侧。
  数十支红烛高照,映照出金玉音端丽容貌。
  珠帘之后,她羽睫墨黑,眸光中竟显出几分寂寥。“若不是谨慎行事,我又怎能在这深宫生存至今?掌印与我都是年少时候就遭遇巨变,痛失家人。然而不幸中冥冥自有天意,你我自相隔千里的远地相继入京,以不同的身份进了这浩瀚如汪洋一般的后宫。为保性命,你我自然深知如何应对一切折磨践踏。那些笨拙之人早就消失无痕,甚至连一座属于自己的坟墓都不会拥有,而你与我,在这样的境况下不仅生存下来,而且还各有所得。也许掌印一直对我提防警觉,可我在以前就曾经说过,长夜路险,深宫幽寂,为何不能结伴而行,彼此照应?当时掌印婉言谢绝,我失望惆怅,自觉不是大人心目中的良配,掌印风姿卓越,也确实眼高不俗。只是谁能料到万岁竟垂青于我,我本无意攀龙附凤,然而天下最一言九鼎的人要我为褚家开枝散叶……”
  她语带哀伤,末了又轻叹一声,露出无奈的苦笑。“掌印大人,我深知怀上龙胎是上苍恩赐,却也是最遭人嫉恨之事。前有惠妃流产,宫中险恶重重仍未散去,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除了步步为营保全自身,还能怎样?”
  江怀越淡淡扫视她一眼,道:“娘娘何苦还提这些往事?臣对娘娘从来没有非分之想,需知您现在身份不同,刚才的话语若是泄露一分,臣被处死是小事,娘娘恐怕也保不住性命!”
  “我当然知晓,能当着你的面说出这些,还不算是交心之言吗?”金玉音眼波间蕴含了几分遗憾,轻声道,“掌印应该知道,我被万岁看中时候已经快到了出宫的年纪,如我真有意争宠,怎会熬到青春将败之时?家中早已无亲无故,我本就只想着在这幽寂深宫终老,若是有幸能寻到志同道合的伴侣,便也不枉来人世走一趟。掌印在我心中,始终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儿,行事利落心思细致,胜过众人无数。只可惜缘分浅薄,你我终究还是各自走向自己的归宿,然而我实在是将掌印视为值得敬重值得珍惜的人物,纵是您真的心有所属,我也不会有所芥蒂……只希望掌印能多多照拂庇佑,让我顺利生下孩子,为万岁绵延后嗣。”
  “娘娘说这话好像是我有心阻碍,想要谋害龙种一般。”江怀越诧异地抬目望她,“想当初我还未到京城,就被群臣上奏将小事说重,使得万岁愠恼,将我贬斥出京,其后不久便传来了娘娘有孕的大喜讯。我都已经被逐出京城,如今刚刚回来又要赶赴陕西,何来势力手段为非作歹?”
  金玉音抿了抿唇,道:“难道你觉得自己被贬,也是我从中作梗?”
  江怀越笑了一笑:“也不是,只是时间上巧合而已。或许上苍垂青,才让娘娘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得孕。只是臣一直有点不明白,娘娘分明也是有靠山的人,但如今这一步一步行来,却与原主的筹谋背道而驰,不知娘娘打算如何自处?”
  金玉音双眉一蹙,随即从容道:“掌印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江怀越眼见她眼神凝重起来,却又轻飘飘地望向旁边的烛火,“娘娘是聪明人,身在棋局错综复杂间,却要另辟蹊径,想来是有周密的安排。臣自知身份卑微,也不该多加打探。”
  金玉音看了他几眼,烛影幽幽,江怀越一身藏蓝曳撒遍绣华彩,浓艳夺目中更衬托出人如珠玉。他是个很奇怪的存在,明明从内到外皆寒如霜雪,不容人接近,似乎用含着异样的心思悄悄审视一眼都会心生寒意。然而衣领交错纯白素净,明洌如冰泉的容貌又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拢,甚至想让他臣服裙下,宽衣解带。
  金玉音在内心深处将这眼前的人又审度品味了一遍,眉眼间显露出几分惆怅,叹息着撩起珠帘一侧。
  “掌印大人,您是昭德宫贵妃的人,我心知您到底介意着什么。只是万岁终究需要后嗣,贵妃再得到隆恩,抵不过岁月无情,韶华已逝。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万岁孤独无后,若是这样下去,最终宗室入承大统,您守着贵妃娘娘也得不到任何好处。而我……”她纤纤素指微动,珠帘轻轻漾动,映照烛光明暗,眸影深情,“我对掌印如此看重,现又有幸怀上龙种,掌印何不顺水推舟成人之美呢?我又无娘家人作为后盾,如蒙掌印不嫌,他日还要仰仗您照拂护佑,才能将路走得更为宽广。而掌印您呢,也能在这后宫乃至朝堂始终叱咤风云,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江怀越静默片刻,道:“娘娘认为我追求的是这个?”
  金玉音讶然,忽又失笑:“不然呢?江掌印,您不会告诉我,您已经看透纷争,想要独善其身吧?还是说准备急流勇退,做闲云野鹤,伴红粉佳人?”
  “就算我这样说,娘娘也会说出一番道理。”江怀越道,“譬如我树敌遍布朝野,即便想要抽身隐退,也会招致仇家趁势落井下石,根本做不到独善其身,更不用说什么闲云野鹤了。”
  “果然聪明。”金玉音上前一步轻轻抚掌,珠帘簌簌落在了她身后。她朝江怀越微笑,道:“掌印连我心里话都能猜到,可见你我才是契合心智的知己,你说对不对?那些只懂得小情小爱的女子虽然惹人怜惜,可是掌印你是如此高标卓绝之人,又岂应沉溺其间?茶余饭后的蜜饯确实可口,可是长此以往,不会觉得甜腻得让人止步不前,甚至耽搁了前途?”
 
 
第188章 
  寂静的房间内红烛高照, 金玉音就站在江怀越面前, 若有若无的幽兰香息盈然弥散。
  她本以为江怀越或许会移开视线, 但出乎意料的是, 他居然不避嫌疑地正视过来, 似乎直望进她眼底。
  “娘娘……”他才开口, 金玉音却又轻声道:“掌印, 不知为何, 我总怀念你以前称我为金司药。如今这一声声的贤妃娘娘, 却让人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金司药已是过去, 如今您身份尊贵, 我又如何能再用旧称?”江怀越眼神复杂, 微微一顿, 又语带讥诮道,“时过境迁,正如当日您称我为督公,如今不也是只能以掌印相唤?”
  金玉音了然于心似的笑了笑:“掌印才华出众, 自然不能屈居那些庸俗奴才之下, 您的心思我知晓,有谁甘愿将拼搏多年得来的权力拱手奉还?”
  江怀越向来沉定的眼眸中不觉流露一丝波动, 金玉音审度着他的细微变化, 又道:“掌印在来我这里之前,是不是还去过慈宁宫?”
  江怀越微微一哂:“娘娘刚才还说自己孤立无援,看来如今布下的眼线也不少。臣去慈宁宫,是太后召见, 并非自己主动求见。”
  “听闻太后最近身体不适,连御花园都很少去了。不知她在此时召见掌印,为的又是什么?”
  江怀越平静道:“娘娘既然这样问了,想来心里有自己的考量,臣如果还说太后只是召臣前去说说闲话,恐怕娘娘也是断然不信的。”
  金玉音眉梢一扬,随即又恢复了平和的神情:“我知晓掌印的为人,不会将太后与您的话语泄露出来,但无论怎样,我还是奉劝掌印考量清楚。太后与万岁本非亲生母子,前次因为惠妃之事,已遭万岁猜忌,而辽王又鞭长莫及……与其借助那遥不可及的力量,还不如留心身边人,相信以掌印的详尽思虑,必然能明白究竟应该怎样做。”
  “只要娘娘能顺利生下龙子,便是尘埃落定之时?”江怀越反问道。
  金玉音缓缓颔首,道:“也是掌印重返权力巅峰之时。”
  江怀越沉默片刻,幽静双眸中有涟漪浮涌,末了微微一笑,拱手道:“时候已经不早,臣不敢再叨扰娘娘休息,明日便要启程赶赴陕西,就此别过。”
  金玉音轻出了一口气,不无担忧地道:“边关军情紧急,蒙古大军凶悍野蛮,掌印此去还是小心为上。希望能早日听到你得胜凯旋的讯息……”
  “臣在远方,也希望娘娘保重凤体。”江怀越再度行礼,最后望了她一眼,转身退出了房间。
  *
  脚步声逐渐远去,金玉音在珠帘前站了许久,才缓缓回转。
  没有她的吩咐,宫女们是不会进来的。
  只剩她一人的室内显得有些冷清,烛火跃动,阴影在素白的墙壁上摇曳变幻。她走到放置插花玉瓶的几案前,打开上了锁的抽屉,取出了沉香色双蝶翩飞五彩绣囊。
  拆开绣囊,里面是卷成细条的纸片。
  蝇头小楷端端正正,还是熟悉的字迹。记述的都是江怀越在南京时如何被说动,同意与辽王站在同一阵营的经过。
  但是她一点都不怕。
  与那远在北方的辽王相比,她如今就在拱辰之侧,且承景帝对她青睐有加,辽王再有野心,也不过是被冷落一旁又无兵权的藩王。她甚至可以猜测出,太后找江怀越去,无非也是威逼利诱,借用贵妃地位堪忧来劝说他暗中布置,寻找机会设下计策,让她无法生下皇子。可是到底是谋害皇嗣容易,还是保全皇嗣简单,谋害与保全之间的利益高低,她认为江怀越应该会想清楚。
  至于相思的存在,她也早就清楚。
  她才不会愚蠢到去除掉相思,或者拿其性命来威胁江怀越,这些伎俩对于她金玉音来说,着实太过低劣可笑。
  最怕的是一个人无欲无求,才是真正的无懈可击。而他江怀越与相思的这段隐秘感情,正说明他终究还是有血有肉的人,哪怕平素再冷淡疏离,心底依旧是有牵挂的。
  她甚至不在意他是否答应了辽王,表哥的一番说辞虽然看起来冠冕堂皇,但江怀越最大的顾忌,应该就是自己的身份。面对曾经的师长,他肯定不会就此翻脸,毕竟表哥的存在,意味着这世上有人知道江怀越的真正来历。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能不答应帮助辽王吗?
  金玉音觉得江怀越必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只有真正走入他内心,懂得他需求的,才会是他最后选择的同道中人。
  房门外,传来宫女低声询问:“娘娘,天色不早,是否需要伺候洗漱安歇了?”
  “等一会儿吧……”金玉音懒懒回应了一声,翻起妆奁匣子,澄明铜镜映出秀雅容貌。她对着镜子凝望一阵,蹙着双眉,将铜镜压了下去。
  *
  江怀越再度走过太液池上的白玉长桥,明灯幽寂,水纹轻漾。月光灯辉在浩渺水中相融,点点银芒跃动起伏,延展至极为遥远的水天相接间。
  他在桥上略一止步,侧过脸望向在水中晃漾的月影,原本复杂的心绪暂时得以沉静下来。
  其实原本以为在南京还会再生活一段时间,尽管他确实并非愿意长留旧都,而是谋划好了有朝一日要重返朝堂,然而当相思冒着危险离开扬州前来南京找到他之后,他的步伐略显放缓了下来。
  宁静的深巷小院就像是相思的家,洗净奢华的她居然为他煮饭做菜,还有她随手捡起送给他的那枚青涩的果子,直至干枯都一直存放在枕边。
  正如金玉音所说,他从来不是一个甘于放下手中权势的人,而且就算想放权,也要考虑到多年来睥睨朝堂,一朝想要全身而退,是否能有安然度过余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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