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利用太后想要断绝万岁后嗣的念头,与其联手,在画舫楼梯上事先做了手脚,让怀着孕的惠妃登上去之后,摔落流产。后来见万岁又对她起了怜悯之爱,便在惠妃服用的滋补膏方间加了药,让她神思恍惚,失足落水而死。”
“那又怎么了呢?像她这样没有头脑只会任性的俗人,不是自寻的死路吗?”金玉音淡漠地扬了扬手,整理了一下层叠锦绣的云袖,“我最厌恶的,就是那种无知的所谓美人。偏偏这后宫之中,多的就是这样的,我每天被迫与她们言笑晏晏,和睦融洽,早就已经憋闷得要疯了。”
江怀越看着她这样的神情,忍不住道:“你憋闷,为什么不离开?沈睿见你的时候,难道没有提出过还想再续前缘的想法?你明明有机会可以离开后宫,二十五岁那年,你已经在放出的名单上了!”
“离开?我为什么要走?我凭什么要走?”金玉音好似听到了最大的笑话,满脸惊诧与不甘,“二十五岁了,我已经在后宫被虚耗了十几年,我得到了什么呢?除了一本本药理古书被我翻烂,除了一年年青春空空流失,我什么都没有!你居然觉得我应该跟他走?那么以后呢?他这辈子都没有功名,一事无成浪迹四海,难道叫我跟着他去餐风饮露,还是要我换上布衣棉裙,与他一起男耕女织?!我失去的全都没有要回来,却还得浪费后半辈子,成为双手粗糙的民妇村姑吗?”
“你看不上他了,是吗?”江怀越讥讽地扬起眉梢,“曾经让你仰慕依靠的表哥,经历科场案之后意气阑珊再无前程,你不愿跟他再续前缘,但他至少……还为了保你,自尽于我面前。”
金玉音嘴唇下意识地动了动,随后才冷冷道:“那也是他自知计划失败,不想被你们抓回来拷问罢了。你以为他对我还是一片真心?若不是我对他说,只要他能使我怀孕,那么以后不管是不是我亲生的孩子登上皇位,我都会想方设法让他重获清白,荣登朝堂,他这样一个计谋多端的人,会真的甘愿冒险与我私会?说什么情意难忘,还不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江怀越悲悯地看着她,慢慢道:“你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吗?”
“怎么?你觉得我冷漠无心?”她毫无避讳地直视他,“我说过,十四岁进宫前,我有过梦,有过家。可是,自从进了宫之后,我面对的只是无尽的冷落与狠厉的教训,我还需要对人怀着一颗赤忱的心吗?你同样如此,沈睿不也是这样?!”
“不……他其实,在临死前,还为你考虑过。”江怀越望了望窗外,“他为了自杀而故意激怒盛文恺,在我们面前说,相思的姐姐馥君,是他亲手勒死的。”
他说到这里,又盯着金玉音。
她墨黑的瞳仁有所波动,犹如古井微澜。
江怀越放缓语速,道:“其实,馥君……是你杀的。对不对?”
金玉音深深呼吸了几下,毫无感情地反问:“为什么这样说?你觉得,他是给我顶罪?”
“沈睿说,因为发现馥君早就在那个院子外窥伺,怕她看到自己的长相妨碍他以后要做的事,所以将她半路劫走杀害。可是相思不是更直接面对他吗?他的长相被相思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为什么不杀相思却杀馥君?如果他有心遮掩,从一开始就不该自己出面,却又为何在事后忽然惊觉不该被人看到样貌?而且他说自己驾车返回,才发现馥君的行踪,进而将其杀死,那么原先与他一道的你呢?难道他会将你送到别处,再去杀人?”
江怀越顿了顿,见金玉音还是一脸冷漠,又道:“而你则不同,你从一出现就戴着面纱,言语行为有意和平素不同,为的就是掩饰身份。按照你设想的,应该是从始至终不露真容,不料在你发怒斥责相思时,她愤然反抗,拔下金簪划伤了你的脸颊。你当时虽然未曾取下面纱,但或许在出门后,或者是上马车时取下面纱查看伤口,而后来沈睿带着你去而复返,发现了馥君原来一直等在巷子里,这个时候,最该惊慌失措的,不应该是你吗?你平素的温婉端庄如果一旦被识破,作为女官私自出宫的罪名一旦落下,你的一切希望,不是都要成空?!”
金玉音沉默许久,最终紧攥着素手,硬声道:“是,如果不是她偷藏在巷子里,我又怎么会亲手将她勒毙?你以为我想杀人吗?我的这双手,是用来研墨作诗,是用来抚琴拨弦的!我难道愿意品尝那种绳索紧攥于手中的感觉?!”
一声沉响,房门忽被打开。
一直等在门口的那名小内侍捧着托盘低头而入,迎着瑟瑟寒风,走到了江怀越身边。
随后抬起头,直视着金玉音。
“直到现在,你就连亲手杀了人,还这样振振有词毫无愧疚吗?!”小内侍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愤怒,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你……”金玉音盯着眼前的人,审视着这似曾相识的清秀面容,心里忽而一震。
“江怀越,你竟然,将她带到了这里?!”
江怀越看了看身边的相思,道:“我觉得,有必要让她再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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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自窗外而来的风卷乱了水晶帘, 细碎声响凌乱不绝, 回旋在这寂静的房内。
金玉音注视相思良久,露出了轻蔑的笑意。
“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次会面。”她扬起眉梢, 意态骄矜,又向江怀越道, “你真的是为了她什么都不顾了吗?”
“没人会知道这件事。眼下的太液池, 已经成了你的牢狱。”江怀越冷淡地道, “如果不是因为馥君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我又怎会将她带到这里?”
相思盯着金玉音,这个她在数年前曾经见过,却因其戴着面纱而未能亲眼见到真面目的女子, 如今虽然脸色苍白,却还隐含傲然姿态。
“我的姐姐,是你杀的?”相思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只是担心我的安危,才一路紧随,可你, 就因为害怕自己的样子被她看到, 就这样将她杀了, 还弃尸荒野?!”
金玉音冷漠地看着她, 有意侧过脸去,望着被风吹得不断摇曳的水晶帘。“是,我不想因为这一小小细节而导致全盘皆输, 不管她是否真的见到我摘下面纱的样子,只要有一点可能存在,我就不能让她再活下去。”
“那是一条人命,在你眼里就那样不值一钱?!”相思攥紧了托盘,眼前一片模糊。
金玉音紧抿双唇,执拗地扬起下颔,过了片刻才冷笑道:“怎么,你以正义凛然的姿态来指责我?要不是小穗被人强行救出了团城,你这辈子,哪里还有见我的机会?你以为我现在被困在此,你就可以高高在上前来报仇?我告诉你,就算是你将我杀了,在我心里,你也只不过就是个卑微低俗的教坊女!”
江怀越听她说罢,眼神一寒便要上前,却被相思拦住。
“大人,你不用为我出头。”相思低声说了一句,又以明利的眼神望向金玉音,“你可知我在未入教坊前,是什么身份?”
“不过是犯官之后……”她的话才说了一半,却已被相思打断。
“犯官之后?”相思冷冷地走上前,迫视着她,“我父亲是兵部尚书,我母亲出身名门,外祖父曾任国子监祭酒,我姐姐知书达理,曾许配给兵部主事之子。我云家上下,无一人低俗浅薄,不幸因为父亲卷入政事纷争才导致家业破落。沦入教坊,难道是我自愿?家遭突变的无奈与痛苦,难道你自己就没有领受过?你自诩出身不凡,才华卓然,却只为自己谋求后路而致使他人无辜丧命,还哪里对得起你所谓的书香世家?在你眼中,这世上所有的不公似乎都被自己尝尽,可我呢?我与姐姐又何尝不是自幼失去家园,也失去自由,我们在教坊里受的凌|辱折磨,难道会轻过于你?我从小就被姐姐护在怀里,是她含着泪为我挡住一次次危险,只告诉我,要忍受磨难保全性命,无论旁人如何为了生计而丧失尊严,我们……绝不能也像她们一样,不能忘记自己的出身,不能忘记父母的教诲,哪怕被人嘲笑讥讽,说我们不识时务,也得持有那一份气韵,存着那一点心性。我不明白的是,你这样一个自私绝情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评头论足?!”
金玉音的眼眸深处渐渐浮起冷色,脸上尽管还带着倨傲的笑,然而那笑意逐渐僵硬。终于,在相思这一番叱责完毕后,她倒退一步,撑着梳妆台,竭力控制着自己,以保持着仅剩的气度。
“你敢这样对我说话?”她的嘴唇微微发颤,逸出难以置信的哂笑,她指着一旁的江怀越,向相思道,“攀附上了这样一个倚靠,你很引以为豪?你还说我绝情冷性?要不是我自持身份不愿委身于他,哪里还轮得到你来这里向我显耀?!”
“金玉音……你不要颠倒是非!”江怀越愠怒道。
“怎么了?难道不是吗?”金玉音忽而眼神一厉,一步步迫向相思,“我怎会忘记自己出身清白,我怎会甘心委身內侍?是,我是曾经想要与他结为对食,可我始终秉持家风遗训,我做不出像你那样投怀送抱之事!若我不顾一切将他据为己有,你现在难道不还在教坊司里卖笑为生?!”
“你给我住嘴。”江怀越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她揪住,寒声道,“到现在还毫无悔意,我看你已经无可救药。”
说罢,他一下拎起相思端来的白瓷酒壶,迅疾倒出满满一杯酒,持在了手中。
“万岁有旨,请贤妃娘娘饮下此酒,忘却前尘往事,早登极乐。”
金玉音咬紧牙关,奋力推开了他,跌撞在梳妆台畔,才稳住身形。
“江怀越,你以为,杀了我就可以高枕无忧,拥美人为伴了?”她深深呼吸着,眼里漫起了水雾,“你的命,掌握在我手中,你知道吗?!”
相思敛容,向他望了一眼。
但是江怀越依旧冷峻地端着酒杯,朝金玉音缓缓走去。
好像她的威胁,已经毫无作用。
“你听到没有?!”金玉音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她用含着泪又含着恨的眼睛,盯着这个始终淡漠清寒的男人,愤笑着道,“本该在南京故宫里一辈子被人践踏的瑶王后代,如今却以汉人的身份陪伴君王身侧,你觉得万岁知道真相后,还会容你活在这个世上吗?”
他站定在她面前,冷冷地反问:“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她噙着泪笑,神情扭曲:“我说,我可以决定你的生死,你懂吗?你以为将我杀了,这个秘密就永远尘封了吗?”
相思忍不住上前:“大人……”
他却没有回头,依旧直视着金玉音,淡淡地道:“你觉得,该留下怎样的证据,才能让万岁信你呢?”
“我会告诉你吗?”金玉音提高了声音,似乎觉得这样才可以威慑住他,可是眼泪却不自主地落了下来。她不甘心地扬起脸,极尽刻薄地道,“我会让你,永远记着今日,永远难以宁静!”
“你简直是疯了!”相思又惊又怒地斥责了一句。金玉音却又转而望向她,先是冷哼出声,随后,一扬双袖,转身端坐于雍华典雅的梳妆台前。
明镜之中,有她孤寂的身影,还有江怀越与相思的身影。
金玉音呼吸着寒凉的空气,一任泪水划过脸庞,没有看身后一眼,只是盯着镜中的自己。
素手纤纤,点染胭脂。象牙梳起落,高挽乌发如云。
妆镜前的头面首饰,她一样又一样地为自己精心簪上。
金玉翡翠,宝珠琉璃,映出花容端丽,只是冷了双眸。
“拿酒来。”
她望着已经妆扮好的自己,抬起手,神情冷静。
江怀越看了看相思,将那杯酒,递给了金玉音。
相思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金玉音却再也没有看她和江怀越,紧紧捧着酒杯,朝着妆镜,一下子仰脸,饮尽了那难言滋味的杯中酒。
“当啷”一声,金盏坠地。
江怀越后退一步,拽着相思的手,低声道:“我们出去。”
相思愣了愣,明白过来他是不愿自己看到金玉音毒发身亡的惨状,她才想出声,却忽听金玉音凉侧侧地道:“云静琬。”
她一怔,不知金玉音为何忽然又这样唤她。
“云静琬,是个好名字。我的本名,叫做金卓瑛。”金玉音依旧端坐在镜前,痴痴一笑,“我赏给你的恩赐,便是愿你与罗桢,相伴终生……可你别忘了,他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
江怀越牵着相思的手骤然一紧。
盛装的金玉音带着悲音放肆地大笑,相思的心被揪得极紧,然而她没有发怒也没有哭泣,只是上前一步,盯着她的背影,道:“你恩赐我?配吗?大人的心,是我穷尽一切打动感化而得,我与他出生入死决定相伴一生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只会躲在阴暗处,今生不敢爱人也没人来爱的你,还在这里自欺欺人?我从认识大人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的身份,可我不怕,也不在意。”
她侧过脸,望了江怀越一眼,松开手,又上前一步,满是轻蔑地对金玉音道:“怕的是你,在意的,也是你。我和大人,会过得很好,好到……让你嫉妒。”
金玉音的背影不可遏制地一震。
相思再也没给她一丝眼神,转回身,紧紧扣住江怀越的手,与他一同走出了这间寒风盘旋的屋子。
房门砰然关闭。
金玉音听着楼梯上脚步声远去,腹中绞痛阵阵,眼前模糊凌乱。
她笑着流泪,妆容尽化。
……
相思憋着一股劲迅疾走下楼梯,直至出了这幢楼宇,呼吸到肃冷的空气,才觉得心中滞闷为之散去。
“相思。”身后传来江怀越的轻音,“带你过来,好像让你不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