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穗尽管心里有些不愿,但还是被先行送了出去。江怀越侧过脸望着女官手中的婴儿,微微蹙起了眉。
没多久,三名大臣匆匆而来,一进大殿,便高呼万岁,请求瞻见小穗生下的婴儿。
承景帝示意女官走近,让他们得以望到婴儿样貌。
那三人睁大眼睛仔细观望,待等女官再度退下后,互相窥伺一下,终于有人领头道:"万岁后宫传来喜讯乃是大事,然而臣听说这婴儿的生母只是一名普通宫女,以往也从未被君王宠幸,偶尔得孕便生下男婴……这其中,会不会另有内情?"
承景帝皱起双眉,愠恼道:"怎么,朕清清楚楚记得哪一天遇到了小穗,难道这还会有假?"
"臣是说,往日那么多宫妃难以有孕,这宫女却一次便怀上龙种,而且还是个男婴,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万岁高兴过后,是否也应该细细盘问, 以免中了她的诡计?"
承景帝一听此话,不由想到了金贤妃怀孕之事,顿时气血上涌。"你什么意思,难道说这婴儿不是朕的血脉?!
"臣不敢!臣只是提醒万岁务必小心,听闻万岁还有意要晋升此女,臣以为切不可操之过急!"那老臣连连叩首,语气急切,"这婴儿依臣看来,与万岁长相并不相似,臣心里也是疑惑担忧,才敢冒死进言啊!"其余两人亦悲声高呼,请求承景帝暂缓晋升小穗地位,甚至建议彻查其过往,看看有没有关系亲密的男子。
江怀越在一旁听得怒火直烧,强自克制了情绪,才冷冷道:"三位大人,后宫之事何需朝臣过问,更何况刚才所言既是对万岁的不敬,也是对皇子的侮辱!万岁与小穗有缘在景仁宫相遇,或许也是惠妃娘娘在天之灵的庇佑,万岁对惠妃娘娘惦念不忘,娘娘先前失去的孩子这一次又借小穗之腹回到万岁面前,这难道不是天意如此?至于长相之事,孩子眼下才出生,五官还未长开,各位就这样言之凿凿说跟万岁毫无相似之处了吗?""这婴孩生在宫外,谁知道是否有人故意安排?言不正名不顺,万岁就算要给其生母名分,也应该等此子长大成人之后……"另一名大臣正在振振有词地抗辩,却听门外传来了余德广的声音:"万岁,贵妃娘娘来了!"
满心怒气的承景帝猛然一愣,下意识地道:"朕有事,让她先回去!""哎……娘娘!"余德广惊呼起来,紧接着,殿门竟被人一下子推开。"有什么事不能让我进来了?!"随着一声冷哼,身披大红斗篷的荣贵妃径直闯入大殿。那三名大臣脸色大不好看,冷着脸向其行礼,女官抱着婴儿才想下跪,怀中的孩子似是受到了惊吓,哇哇大哭不已。
承景帝叹着气道:"贵妃,这时候你来做什么,朕这里正有点忙……""忙什么?"荣贵妃瞥着他,"怎么,万岁得了皇子也不通知一声,难道是怕臣妾起了坏心,要来毒害婴孩?7
"朕哪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
江怀越见承景帝一脸无奈,便躬身道:"娘娘,万岁原本是想叫臣去请娘娘来的,怎奈这三位大人匆匆赶来,才看了皇子一眼却怀疑起他的身份来,因此臣不得不留在此处,还请娘娘恕罪。
"怀疑身份?"荣贵妃扬起黛眉,走上前去看了看女官抱着的婴孩,又回头道,"怀疑他什么?这不是万岁和赵美人宫中的宫女生下的孩子?难道还能有假?"
三人互相望了一眼,为首的那位老臣板着脸道:"贵妃娘娘,那宫女偶然得到临幸便说有孕,但宫中从未传出消息,如今忽然从宫外带回一个孩子,说是万岁的骨肉,这实在太过离奇。
荣贵妃冷哂一声,指着众臣道:"宫里头的事情你们倒是打听得仔细, 万岁临幸了宫女几次难道还要向你们一一交代?万岁自己都说这是褚家子孙了,轮得到你们这些臣子来指手画脚?难道非要逼着万岁说,这是外头抱来的野孩子才乐意?真不知道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江怀越道:"韩大人,据我所知,您与辽王私交甚好,今年年初的时候,辽王还派人给您府上送过厚礼,是不是?还有何大人、顾大人,你们两位与兴庆王关系也很是紧密,听说兴庆王一直有意将世子过继给万岁, 去年你们两人不是还为此专门上疏,奏请万岁将那位世子接进宫中抚养教育,如今见万岁有了自己的皇子,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了吧?"
三名大臣神情各异,荣贵妃快步上前,将啼哭的婴儿抱在怀中,斩钉截铁道:"说什么像不像的,我一眼看去,这婴儿就与当年我那天折的孩儿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话间,眼中泪光烁动,又朝着承景帝哽咽道:"万岁,你难道已经忘记了我们那孩子的样貌?你看看,这眼睛虽然紧闭着,岂不是与他当初的样子十足相似?"
承景帝心头猛然一震,不由自主站起身来,走到了她的面前。
低头望去,小小的婴孩依偎在荣贵妃怀中,这场景让他顿时回到了当初,那曾经和乐满足的心境,已经太久太久不曾有所感受了….
"万岁!"大臣们还待分辩,却被承景帝一声怒斥,令禁卫入内,将三人拽出了大殿。
荣贵妃抱着那个婴孩,站在大殿之上,向江怀越望了一眼,又低下头, 静静看着孩子。
随着那三名大臣相继被问罪降职,朝中一时无人再敢质疑小穗之子的身份与血统。不久之后,承景帝下旨,封小穗为婕妤,其子则交予她和荣贵妃共同抚养。
在这个消息传遍后宫的那个傍晚,江怀越来到御马监最僻静的角落,找到了坐在草堆边发怔的杨明顺。
斜阳落在干枯的草地上,杨明顺抬起头,看看江怀越,道:"督公。"江怀越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那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与杨明顺坐在一起。
从来都是他坐着,杨明顺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或是听从叮嘱,或是挨骂受训,又或是献媚讨好,没有哪一次,他们两人能平起平坐。
而现在,他却自己坐到了草堆下,与这个小跟班并肩看着远方的落日。"我今天,去永和宫见了小穗。"江怀越缓缓道,"万岁的意思是等到孩子满月后,让小穗搬出去,住到专门为她布置好的钟粹宫去。但是小穗说赵美人对她还是很好,是她的旧主人,也是恩人,她不想离开。万岁听了也很高兴,明日会再晋升赵美人为昭仪。
杨明顺望着斑斓绮丽的夕阳,点了点头:"这样挺好。她以前就老是说,赵美人是个善心人,不争不抢,跟着她是福气。
江怀越又道:"小皇子快满月了,贵妃娘娘也很喜欢他。
杨明顺没有说话,江怀越看着他,轻声道:"你…这样真的好吗?"杨明顺出了一会儿神,才侧过脸笑了笑:"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啊,督公。票
江怀越心头发堵:"如果你想离开,我会安排。
他却摇了摇头,无言地站起身来,走向远处的马厩。
江怀越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百味交陈,正想着要不要上前,却听不远处传来手下的声音:"掌印,万岁有口谕,请您去一趟南书房。
江怀越躬身进入南书房的时候,承景帝正闭着双目倚在椅背间,神情倦然。
"万岁。"他低声唤着,侍立一旁。
承景帝这才睁开眼,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今日,小穗被封为婕妤,明日,赵美人将升为昭仪。
"是,万岁,臣知晓。两位相处融洽,是后宫之幸,也是万岁之福。"承景帝目光渺远,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许久之后,才收回思绪,缓慢地道:"金玉音在太液池已经待得够久了,明日一早,你去,彻底了结此事吧。
江怀越心头一震,垂下眼帘,拱手道:"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太液池再 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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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清晨的太液池空旷无声, 寒风吹过结了冰的湖面,玉石长桥犹如淡退了颜色的孤虹, 萧然横卧, 沉默不语。
琼华岛上的广寒殿经过那一次大火之后,始终没有修复起来。坍圮的后殿焦黑伫立, 面目狰狞。岛上与桥边的草木因为无人打理而肆意乱生,枯黄的树叶落了满地,被风一吹, 便坠到了冰面上。
江怀越身着赤红蟒袍,从长桥上缓缓而来, 身后还跟着一名端着檀木托盘的小内侍。
穿过了玉石长桥, 前面便是团城。
城门口有腾骧禁卫看守, 见他来了,便恭敬行礼,打开了紧闭的大门。
他带着那名小内侍走进了团城。
上玉阶,启殿门,踏着木楼梯缓缓登上楼,门口又有两名女官迎候,同样屈膝行礼,为他再度打开了楼上的门扉。
门扉乍开,寒风直扑而来,窗前的杏色帘幔被鼓起又飞展,水晶帘亦摇晃不已,撒下满室轻响。
守门的女官走下楼梯, 江怀越向小内侍低语了一句,随后自己先走了进去。
*
关门声在寂静中听来亦很是清晰,空荡荡的房间里陈设精美,多宝格子间珍宝玉器玲珑生寒。他转过明月照莲池的珠贝屏风后,望到的正是金玉音的背影。
她就坐在偌大的紫檀木梳妆台前,穿着碧玺如意通袖妆花长袄,素白万梅织金马面裙,墨黑长发垂及于腰,发顶只戴着金灿灿沉坠坠的西王母嵌红宝掐丝挑心。
寒风从窗口卷来,吹动她长发扬起,身影寂寥。
她从镜子里看到了江怀越进来,却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了许久,随后唇边才浮起了浅淡的笑意。
“江大人,好久不见。”
她的语声还是那样轻柔婉转,只不过在这寒风肆虐的房间里,听来显得有些无力。
江怀越看着她的身影,缓缓道:“贤妃娘娘,今日我来,是有些话要跟你说。”
金玉音没有转身,还是朝着镜子里的他浅笑道:“你说,我听着。”
“您先前关在这里的宫女小穗,已经被封为婕妤,她生下的皇子很健康,即将满月了。眼下是贵妃娘娘帮着一起照顾孩子,或许等到小皇子再长大一些,就会被册封为当朝太子。”他淡淡地道,“哦,还有小穗以前跟着的那位赵美人,也许您对这位不起眼的美人都没怎么留意过,她因为心地良善,待人和气,今天也会被晋升为昭仪了。”
金玉音端坐在梳妆台前,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屑:“那又怎么样呢?你以为来跟我说这些,能让我难过悲伤?你错了,江大人。”她微微扬起下颌,望着自己的容貌,嗤笑道,“我不也是从默默无闻的女官开始,一步步被晋升为婕妤又为贤妃?这后宫犹如幻海诡谲,今日朝着朝阳扬帆,明日有可能就遇滔天风浪船毁人亡。你在其中沉浮多年,难道还会被眼前荣耀遮蔽了双目?她们无论是尽情欢笑也好,还是失宠被废也罢,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娘娘真能如自己所说,对一切都看淡看开?”江怀越冷冷道,“如果是这样,你为何又执著于朝上攀附,不惜手段除掉对手,这还不是为了私利?何必又装成清高淡泊的姿态?”
金玉音忽而一笑,眼里含着的却是冷冽的光。“我为私利?那么你呢?你从御马监长随做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得势后行事嚣张,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才到了西厂提督的位置,你还站在这里指责我?”
“我江怀越为权势为地位,确实也曾不择手段,但我承认自己做的一切,你呢?”江怀越盯着她的侧影,“温柔和顺的是你,清雅贤淑的是你,而暗藏心机谋人性命的,也是你。很多时候,我一直在想,金玉音,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你对任何人,是否从来都没有付予过真心?”
她抿着唇听他连番质问,渐渐的,竟然哂笑了起来。
“怎么,江大人,你对我原来这样在意?”金玉音缓缓转过身,用潋滟双眸望着他,“还记得吗,当年你独行于夜间宫墙下,我与你偶然相遇,曾问过你,督主入夜独行,为何不点一盏明灯相伴?在这深似浩海的后宫之中,你是唯一能让我看得起的人,那些只会趋炎附势搬弄是非的小人,我又何曾真正给过他们相协同行的机会?我一次又一次向你明言暗示,只有你我携手,才可在这幽幽后宫走出锦绣之道。无论你我是结为对食也好,或是我为妃,你为臣,论才华论品味,还有那执掌天下的气魄与胸襟,还能有比我们更适合的一对吗?”
她说到此,缓缓地摇了摇头,神色悲切又不平:“可是你却偏偏不要,你要的是什么,你爱的是什么?一个流落风尘的烟花女子,睁着美丽又无辜的眼,楚楚动人娇弱可怜……你贪恋的是那种依偎在你怀里,视你为依靠的感觉,我终究不曾想到,你,江怀越,竟也会被这样的庸俗女子缠腻身边!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对你青睐有加?!”
江怀越紧攥着手,沉声道:“她不是。你见过的相思,难道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吗?她有多美丽,已无需我再说,然而她又比多少平常女子勇毅果断,义无反顾,是你这个囿于宫闱中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他上前一步,振声道:“她为我可以不顾天下人的嘲讽嗤笑,她为我可以不顾战火纷飞千里追寻,她为我可以穿行于箭雨刀阵同我一起策马驱奔。孤身远去是她,决绝来寻也是她,这些年她所遭遇的是非坎坷,难道比你少?可她始终都心存良善,从不曾因为自身受到委屈而起害人之意!你金玉音,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对她肆意贬低,不屑一顾?!”
金玉音紧抿着朱唇,目光寒彻,忽而悲声道:“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宫墙内虚度一生?!我十四岁之前,在杭州家园吟诗作画,刺绣养花,我有温文尔雅的父亲与青梅竹马的表兄,如果不是那场科考案,如果沈睿他没有被冤枉废除了功名,那他现在就是当朝大员,而我又怎么会被叔父送到后宫?!我的家园被人霸占,我的一生被人囚禁,我在进宫前从来都自由闲适,却在十四岁之后要对不同的人报之虚假的微笑,我除了在这后宫拼力自保活下去,还能怎么样?!”
她撑着梳妆台,摇摇晃晃站起来,直视着他,露出自嘲似的笑。
“你以为,我是像那些庸脂俗粉一样,为了争夺荣宠而绞尽脑汁?你错了。”金玉音指着自己,悲愤道,“我从出生起,便注定与她们不同。父亲在临终前告诉我,他曾请人为我排过生辰,我是母仪天下的命格,他要我坚守,绝不能轻易下嫁给平庸之人,因而后宫那些寻常女子,根本不配让我去斗!我入宫,本也不求媚上,那些钻营奉承的小伎俩,我根本不屑一做。我就那样默默地等,等着君王在如云女子间发现我的所在……终于他见到了我,还问及我的家乡,我的本名,他说我兰心蕙质出尘脱俗,犹如空谷幽兰,他为我取名金玉音,可是那心胸狭隘的惠妃,却只因这样就把我撵去了司药局。她是想让我从君王面前消失,让我一辈子守着那些苦涩的药草,用玉杵捣烂自己的年华。可我偏偏不,我为什么要被这样无知又可笑的女人摆布,她凭什么?她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