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酸又有什么好吃?”相思不服气地道,“那看来您也一定喜欢吃醋!”
话才出口,她就觉得不对头,然而覆水难收,只能目瞪口呆看着督公。江怀越本来正在饮茶,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险些将茶末咽下去。
可是这个乱说话的人还一脸忐忑地专门望向他。
江怀越心里真的冒火,好端端的吃了一口果子糕,就能扯到爱不爱吃醋的问题,他觉得这个小东西实在需要狠狠敲打。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意装成这样,否则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话来戳他呢?!
心里这样想着,神情一下子冷了,含着冰霜似的眼一沉,将相思吓得不敢吱声。
“再乱说话,别怪我不客气了!”江怀越重重盖上茶杯,“爱吃就吃,不吃就走。”
她沮丧地低着头,一声不吭吃着菜。江怀越原本也是想吃一点的,可被她那样一搅和,心绪变得不宁静,再看着相思那楚楚可怜的模样,竟觉得与她面对面坐着,实在是有些过于亲近。或许是因为这样,才让她失去分寸不知敬畏?
于是他低咳一声,站起身掸了掸衣衫,丢下一句“我去别处走走”便离开了小亭。
相思听到他这一句,本来纷乱的心绪一下子又沉寂下去,看着江怀越漠然走开的背影,竟觉着口中佳肴味同嚼蜡。
这是……怎么了呢?
她很是惶恐。
如果说只是因为害怕触怒了他而被惩罚,照理说也不该有这样的失落感。他坐在身边的时候,她会觉得不自在,心慌紧张,惴惴不安,可是他一旦离去,随之而来的空虚失望更为强烈,就好像,希望他一直留在身边?
相思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轻,他是什么身份,她自然清清楚楚,又怎能心生如此的念头?
她坐在亭中,毫无滋味地嚼着饭菜,直到菜肴已经冰凉,才渐渐回过神。
江怀越还是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她在小亭荷池附近找寻了一遍,并没发现他的影踪。四周又没有其他人在,相思转了好几圈,便想穿过那垂花门再往前院去。才走到门前,却见江怀越正从对面走来,看她往这边望,便沉声道:“谁让你乱走的?”
“我吃好了,找不到督公……”
江怀越看着她一脸惴惴不安的神情,不免也有些慨叹,“怎么请你吃顿饭,反而让你诚惶诚恐了?”
“我……”她欲言又止,惶恐的不是因为用饭,而是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种不希望他离开身边的感觉。可是如何说得出口,只能压制再压制,不想被他看出蛛丝马迹。
他似乎真的没有察觉异样,只是扫视了一眼,说道:“既然已经吃完,那就走吧。”说罢,便独自往那相思刚才进来的方向行去。相思跟着他走了几步,忽而问道:“大人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
“刚才不是吃了一块糕点吗?”他头也没回继续前行。
“您等一下。”相思急匆匆说了一句,随后又朝着小亭奔过去。他诧异地回过身,看着她略显忙乱地在石桌前收拾着什么,然后她又跑回来,捧着素白方帕包裹起来的东西,很小心的样子。
“已经过午了,您刚才就吃那么点,会饿的。”她将东西用双手托着,送到江怀越面前。
他微微一怔,低着眼眸望向她手中的东西。相思将方帕掀开一角:“督公刚才喜欢吃的,我给拿来了。”
方帕里包着的是果子糕,晶莹软糯,正如她一般明媚玲珑。胭脂淡香萦着果味酸意,正是十七岁少女最娇嫩青涩的滋味。
江怀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素来沉定的心里,忽然感觉到一丝牵绊。
然而牵绊之后,又好像七弦古琴被人无意触碰,铮的一声骤然响起,刺痛了心扉深处的伤口。
酸涩,难忍。
——你为什么,要示好?
第43章
不是没有女子向他示好过, 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温婉的, 妩媚的,机巧的……每一次他都或严肃或冷淡地不予回应,他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没有想过要同女子发生些什么暧昧。
但是现在, 他除了惊愕, 波动,更多的却是从未感受过的惶惑。
他不明白,她从开始的时候就险些被他下令毒杀,此后一直都被欺压被嘲讽, 却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是为了赢得机会, 不再受制?还是为了攀附上位, 寻找倚仗?
……
“我现在,不想再吃了。”他以漠然的神情来面对相思的好意,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相思愣了愣,还没等她再开口,江怀越已经转身就走。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相思送了回去, 却并未亲自送到淡粉楼前,依旧只是在距离甚远的地方停下,让她上了另一辆马车。看她沉默地坐上去,江怀越才隔着窗道:“明日再来接你出城, 去净心庵。”
她望着纱窗内的侧影,无端伤感,竟有些想哭。心里挣扎了片刻,使性子似的道:“明天我不想再去了。”
江怀越一怔,没有预料到她会反抗。“你说什么?”
相思说出口之后,又有些懊悔,可是没法挽回,索性继续任性,将心里的烦闷都发泄出来。她眼眶红红的,瓮声瓮气地说:“我说我不想去了。”
之前明明还兴致盎然地说着案件,过了一顿饭的时间,忽而变卦生气。江怀越不是迟钝愚昧之人,自然品味得出她话里的意思。
分明就是在学他刚才那种冷淡语气。
他有些愠恼,又有些好笑。就因为不肯接受她给的果子糕,就将这小东西惹怒了。他本来觉得很无聊,可是她说话的声音都微微发抖,如果再冷眼相对,只怕她真会坐在车里就哭了。
两人如今各自坐在车内,只隔着薄透的窗纱。
江怀越思忖了一下,略提高几分声音:“真的不高兴去了?”
相思紧紧靠在窗畔,仔细辨别着他话音声调,似乎并没像自己担心的那样勃然大怒。她不敢太过分,却也不愿就此认输,便硬着心肠哼了一声,不予回复。
江怀越听到了这一声带着怨恨的冷哼,沉着脸下了马车,来到她倚靠的纱窗前。好在四周没人经过,他压低了声音威胁:“相思,你不要太任性!公事私事搅和在一起算什么?”
她心里一跳,没底气似的反击:“什、什么私事?我只是不想再去而已……”
“不就是因为未领你的情,拿那块果子糕吗?”江怀越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还会跟她纠缠于这些琐事,“十七岁的人了,为何倒像七岁?再者说,你有权利不应承我的指令?”
“……没有的事!”她咬着唇,一下子将窗纱掀起,“什么果子糕,大人您真会胡乱猜测。我只是觉得太累了,不想再去城外奔波,因此才说了那句话,和之前的事情毫无关系。大人却非要牵强附会……您的心思怎么这般纠结?”
话语如珠,她不恼不泣,只含着几分薄愠瞥向他,好一派无辜又惊诧的神情,倒真像是江怀越他自己无理取闹自作多情。
他被这一连串的指摘噎得发不出火,咬着牙盯着她半晌,才道:“你现在用这种态度来同我说话?!”
她抿了抿唇,眼睫低垂着不出声。江怀越又质问:“到底去还是不去?别以为离开你,我还真的没有法子了!西缉事厂不缺你一个,你好自为之!”
相思张了张嘴,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应对,江怀越竟一转身,便踏上了马车。她忽而着急起来,却又不能让他看出,于是赶紧冷哼着道:“督公何必总是这样凶狠狠的,或许奴婢休息了一晚,明天早上又恢复精神了呢?”
已经坐回车内的江怀越在心里冷笑了几下,马上吩咐车夫:“明日一早就去淡粉楼前,接的到就算,接不到的话,把楼给我拆了,看她还能不能继续睡觉。”
车夫觉得督公今日实在有些不正常,但也只好答应下来。那边的相思靠在车窗内,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他的那辆马车已经缓缓起行,江怀越闭着双目不想再回忆那些无趣又浪费时间的对话,可是一瞬间又听到她在叫:“大人!别忘记坐垫背后……”
——怎么没完没了了?!
他真的有些生气,撩开窗纱想骂她,可是两辆车已经渐行渐远,根本看不到相思的身影。
江怀越无可奈何,端端正正坐了片刻,耳畔全是她刚才的呼唤。他蹙着眉,掀开团花锦绣的靠垫,才发现她居然不知何时将方帕包裹的果子糕偷偷放在了后面。
*
回到西厂,杨明顺他们刚吃完饭,看到他忙迎上前问:“督公可曾用过午饭,厨子那边给您留着呢。”
他往后院走,淡淡道:“吃了。”又将那块素白方帕丢给他,“叫人洗干净再还给我。”
杨明顺一脸诧异,捏了捏方帕:“怎么黏黏糊糊的,还一股香味……这里面装了什么?”
“果子糕。”他侧过脸道,“你上次不是也吃过吗?”
“果子……糕?!”杨明顺一听这三个字,嘴里立马重温了那种极酸的滋味,几乎连眉毛都缩了起来,“督公!天下大概只有您喜欢那东西!”
江怀越瞪他一眼:“那你以后再也别去!”
“……呃,别呀……您那边其他菜还都挺好,我都好些日子没去了,这不正想得慌吗……”杨明顺嬉皮笑脸地跟在他后边,甩都甩不掉。
*
次日清早,果然又有马车停在了淡粉楼前。相思被叫出房间的时候,其实早就在梳妆台前坐了许久,既不妆扮也不选衣,就那样怔然望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神思渺远。
既希望督公果真又来接自己出去,可听到消息时,心里又浮起不安。她有些怕,怕的到底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越是在意,越是不知如何在他面前自处。也或许是,不想让这种情愫蔓延生长,可是又毫无办法。
就像昨天那果子糕,回来之后自己又觉得多此一举,为何还要特意给他带上车,他若是回西厂,难道还会吃不到东西?可当时看他因为躲避自己而离开小院,因此耽误了午饭,心里就是有一种内疚自责,鬼使神差地就把果子糕偷偷地留给了他。
敲门声又起,她收回遐思,落寞着下了楼。
这一回上了马车,就看到江怀越坐在里面。相思震惊了一下,不由问:“督公,怎么今天也来了?”
“还你这个。”他从怀中取出方帕,递给她。相思接过去一看,一块是昨天装果子糕的,另一块上面绣着花,她想了想,才回忆起来。当日在和畅楼,她将督公的手背烫伤,后来就用这一块绢帕蘸了水,给他敷在伤处。
她悻悻然握在手中,低声道:“不过是两块绢帕,何必劳您驾特意还回来。”
他神色淡然:“我身边不留这些东西,是你的,自然要物归原主。”
话说的平淡,可是在相思听来,却不知怎的有点惆怅。身边不留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她偷偷看了江怀越一眼,他今日恰还穿着初遇时的藏蓝银纹曳撒,盘丝搅花精致深沉,衬着姿容冷冽,眼眸里依旧沉如霜雪。
明明身在眼前,却总觉得距离甚远。
马车行驶极快,忽而转弯,相思一时没坐稳,险些撞到侧壁。她吓了一跳,江怀越也不由自主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扶着她。但很快又收了回去。
或许是因为受了惊吓,她的心跳得很快。也不知怎么就开口问:“您身边……从来没有这些吗?”
江怀越不明所以地反问:“你说绢帕?”
她惴栗不安地点点头。他觉得气氛有些奇怪,皱了皱眉:“绣花的绢帕我身边怎么会有?”顿了顿,又以疑惑的眼神望着她,“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相思目光闪躲,含含糊糊地说,“就是,督公身边,有专门伺候您的人吗?”
江怀越微一蹙眉:“问这个做什么?”
她拨弄着手中的绢帕,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就是好奇问问。”
她这样说,江怀越心里却有异样的不适。他是什么身份,没人不清楚。就算她温顺的时候叫他大人,但在天下人眼里,他无论权势再大,依旧是个与常人不同的太监。可是她现在却突如其来问有没有人专门伺候他,言下之意欲盖弥彰。
他心里冷了几分。
觉着她也不过是在窥测私隐,满足好奇之心。
相思问了这话,自感唐突,生怕他揣摩出用意,可是看着江怀越脸色越发难看,整个人都沉默下去,不由得后悔起来。
“督公不想说就别说罢。”她鼓起勇气道,“按理说,您位高权重事务繁忙,也应该有人专门伺候……”
“是有一个。”江怀越忽然冷冷开口。
相思心里猛地一抽,好似被人掐住了一般。“……是宫里派出来伺候您的吗?”她努力镇静地问。
他打量她一下,点了点头。
相思目不转睛地望着江怀越,看他承认的样子,心绪一下子坠了下去。马车穿行于街市,外面的酒楼上传来欢笑声,她的眼里酸涩难忍。
为免被他察觉,她只能转过脸望着窗外,深深呼吸着,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正低落时,却听江怀越问道:“你问这个,是为了好奇?”
她又觉心惊,飞快地扫视他一眼,连忙别过脸继续朝外望。“我……只是关心督公起居而已,实在是,没有其他意思。”
他安静了片刻,不知为何冷冷哂笑了一下,然后再也没开口。
*
马车到了弘法寺附近便停了下来。江怀越嘱咐她:“我还是不便出面,你去找那个侯氏,跟去净心庵。我会派人盯梢,你不必太过害怕。”
相思此时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低落,但还是高兴不起来。本来还想再问几句的,可想想还是别自讨没趣,于是什么都没说,就自己下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