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还在叽叽喳喳,杨明顺忽又钻到窗口叫他:“督公,相思姑娘请您出去!”
他皱皱眉,负手出了房间,杨明顺朝他诡谲地笑了笑,很快就消失在院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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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静谧,微云淡抹如曳纱缥缈,那一轮朗月华光皎皎,映千万里澄澄如昼,明辉清寒。
相思在将杨明顺送来的饭菜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要不是小杨掌班说起,我都糊里糊涂的,忘记今晚是中秋!难怪督公穿着蟒袍,是从大内刚刚出来?皇宫里怎么过中秋呢?”
她带着愉悦在忙碌,江怀越不想浇灭她的热情,只好简略地道:“也和寻常人家差不多,赏月祭月,只不过宫里花样多,今晚有专门的杂耍艺人,钻圈蹬人什么的都有。还备了烟火,待晚宴之后燃放。”
“好看吗?”相思回过头问。
他淡淡道:“我没看就回来了。”
她略有些不安,抚着青花瓷的碟子:“皇上不会责怪吗?”
“不会。他正高兴着,不在意这些。”江怀越走到石桌前,指指她摆放好的那几碟菜肴,“吃吧,很快就会凉了。”
她歪了歪头:“那大人您也吃啊?”
“我在宫里就吃好了。”
相思有点失落,自己坐了下来,拿着筷子吃了几口,总觉得这样不合适,便抬头央告:“大人您站在我眼前看我吃饭,感觉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他看看她,坐在了石桌对面。相思又吃了几筷子凉菜,一边吃一边偷偷瞥他,大红的蟒袍里是雪白的领子,依旧那样不苟言笑,却又在看着她吃饭……
她停下筷子,认真道:“您这样面朝我坐着光看不动,也让我感觉很奇怪啊!”
“那你想干什么?”江怀越觉得自己要被折腾死了,“站着不行,坐着又不对,叫我出去别碍眼?”
“不是这个意思。”她吓了一跳,生怕他真的来脾气了起身就走,“只是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样一个人吃饭……”
“怎么那么多事呢?烦的你!”他忍着脾气重新起身,转到她身侧,夺过筷子迅疾夹了几道菜丢到她碗里,寒着脸道,“都冷了!还真想让我也贴身伺候您用餐?宫里宫外一刻都不让我休息!”
相思面红耳赤,低着头默不吭声吃他丢进碗里的菜。
果然已经凉了。
可是嘴角边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想要抑制都抑制不了。咬一咬嘴唇,桂花佳酿的香味淡淡萦绕,如一曲舒人心脾的小调轻轻在心底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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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丛间虫鸣唧唧,朗月光华下的庭院幽静如水,桂影婆娑间,相思起身持着酒壶,倒了浅浅一杯。双手奉送到江怀越面前:“大人。”
他本在出神望着桂树阴影,忽而发现她到了近前,不觉一愣。相思又上前一步,弯腰道:“我敬大人一杯。”
江怀越蹙眉:“怎么好端端想起敬酒给我?”
相思讶异:“今晚中秋,承蒙大人照顾……照顾至今,总得有所表示……”
她这话说得有点冠冕堂皇,不太像平日的品性,倒是让江怀越起了疑心,往杯中望了一望。相思看出他的犹豫,小小哼了一声,晃晃杯中桂花酒。“大人还怕我在酒里下药吗?”
“胡说八道。”他白了她一眼,夺过杯子一饮而尽。醇香浓郁的滋味让他本来有些凌乱的思绪倒是清晰了起来,他抬眼望她,近在咫尺,妙龄如玉。最初相逢时候的那种惶恐悲戚已经不见,如今却是明柔婉转,又含灵动。
她转回身又倒了一杯,这回倒是自己饮下。江怀越提醒她:“这酒喝起来甘甜,后劲不小。”
“是和我以前喝过的不太一样。京城里最近流行这种?”她似乎未在意。
江怀越道:“这不是京城的酒。”
“感觉也不像北方的。是从南边运来的吗?”
他低着眼帘,接过她递来的第二杯酒,琥珀般的佳酿蕴含遥远的记忆。他望着徐徐荡漾的美酒,心里有些难以名状的低落。
于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很远的,南方。”
相思的眼眸里也含着怅惘,她坐在了他对面,想起了家中也有这样静谧清爽的小院,那是她曾经居住的地方。
“……大人,您是京师人士吗?”
他那原本有些迷惘的眼神忽而沉寂下去,只淡漠答道:“不是。”
“听不出您的乡音呢……”相思略感无奈地道。
江怀越对于她而言,似乎始终都只是西厂提督,他来自何方,还有无家人,因为什么而进宫……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在意什么……一概都是迷雾。
他一直都以高傲卓然的丰姿出现在面前,时而凌厉时而狠毒,经常因她的冒犯而生气,偶尔也会克制容忍。但是关于他自己的一切,就像是海棠春未放,绿蜡密密卷,重重叠叠的花瓣聚拢内敛,隐藏了花蕊容华,只给人留下惊艳的外在。
不知为何,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些,如今却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哪怕只是极为平凡的琐事。相思觉得心里有火苗在燃起,摇摇曳曳,烫得脸颊也热,视线也晃。
她鼓起勇气又问:“督公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正在慢慢饮酒的江怀越略一停滞,眼眸深处似有波痕暗掠,随后抬起头看着她,神情一如既往地那般冷峻。
“你想打探我的事?”
这语调让相思为之一怔,她竭力保持着自然的微笑,轻声道:“不是打探,只不过认识督公也有一段时日,今日正巧是中秋节,就想到问了一问而已,并无其他想法。”
他坐在沐润着月色的桂树下,似是覆着霜华,沉默许久才道:“我的事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何要去想?”
相思愣住了,好似自己精心描绘了画卷,却被他弃置嫌弃。“不过是闲谈而已,如果督公不想说这些……”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屋去。”他就此起身,将酒杯放回石桌,“我也有些累了。”
她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江怀越已经转身走向院门口。迟疑片刻后,相思随即站起身,晕头晕脑地跟在后面。江怀越诧异回头:“你做什么?”
“我,我送大人回去。”她扬起脸来,眼波淼淼,笑意憨痴。江怀越无语,板着脸道:“相思,我刚才跟你说过,酒劲很足。你醉了。”
相思还是笑盈盈的,脸颊绯红,像月下含羞的牡丹。“只是有点头晕,不妨碍送送大人啊。”
“要送我去哪里?”他压制了脾气问。
“送您回家呀。”
“……我今晚也住在这里。还回什么家?”
“这里?”她的目光越发迷离了,却还认认真真环视四周,随后笑起来,“这不是我家吗?”
江怀越简直无话可说,转回身要走,她却还跟着不肯停。他再走,她再跟,江怀越实在没办法,抓着她的胳膊往回送。她却叫嚷起来:“中秋节要赏月,我不回去!”
“赏什么月,睡觉去!”江怀越推她,却被她反手拽住了袖子。“督公,为什么急着走?”她用极其天真的眼眸专注望到他心底,绵绵软软地追问,“您不愿意让我陪着说说话吗?”
第51章
她的呼吸近可辨析, 含着佳酿缠绵,让他有几分恍惚, 更有几分心惊。他刻意别过脸去,压低声音道:“别胡言乱语,夜深风寒,还在院子里待着干什么?”
“看月亮啊!”她还想抬头去指月,被江怀越拽着拖上了台阶, 跌跌撞撞, 踉踉跄跄。意欲挣脱,却反而倒在了他肩臂间。
不由自主揽住了他的肩头,惊慌之余,他已同样神情失措, 白皙的脸颊骤然染上绯红。只是一瞬间, 就已生硬地扳着她的肩头, 将她推进屋子。
“站好!”他的声音含着气愤,还有一丝丝失望。
随后, 还没等相思再开口,就将屋门双双紧闭。
“嘭”的一声,她被关进了屋子,醉意都消减了几分。“大人!”她在门内委屈得想掉眼泪。
江怀越盯着紧闭的房门, 往后退着走了两步,然后头也不回地就此离开。
*
一声声啸响惊破静夜,城内家家户户燃起了烟火,姹紫嫣红流金碎玉, 飞扬于沉蓝夜空。
江怀越不辨方向快步而行,直至又一连串刺耳的鞭炮声忽然在近侧炸响,让他浑身一凉,竟也就此恢复了正常。他定了定神,怒冲冲转过垂花门低声呵斥:“深更半夜的谁在放鞭炮?!”
原本兴高采烈的男男女女惊慌回望,见是他发作,都忙跪下赔罪。只是鞭炮还未燃放结束,摇摇晃晃地在杨明顺挑起的竹竿上炸响。江怀越沉着脸道:“杨明顺,又是你做的好事!”
“这不是图个快活吗?督公这又是怎么了?”杨明顺叹着气,扛着竹竿朝他走,江怀越叱道:“停下!”他这才忍着笑将挂着鞭炮的竹竿扔在一边,向江怀越行礼:“小的以为您还得过一会儿才回这边……没想到惊扰了督公。”
江怀越冷哼一声,挥手让众仆人散去。鞭炮这时才停止,杨明顺试探问道:“那个相思姑娘,已经吃过晚饭了?”
他原本不想说这事,被提及了,忍不住道:“酒是你准备的?”
“是啊……督公以前不是喜欢喝的吗?”
“她是什么酒量,能喝这种?!”江怀越莫名其妙朝他发火,“以后有她在,不准上酒!”
杨明顺一愣:“啊,相思喝醉了?”
江怀越闷哼一声不回答,杨明顺又赶紧道:“这这这,要不要叫个仆妇去服侍一下?她不是才受过伤,要是醉了摔倒了可就糟糕……”
“没那么严重,不必费事。”江怀越面无表情地朝另一侧门口走,临近那串鞭炮的时候还故意去将残骸踢开。杨明顺看他简直是在无事生非,不由跟在后面赔笑道:“那看来其实相思并没醉,只是把督公给惹恼了。”
“怎么没醉?都满口胡言乱语了。”他没好气地回过头瞪了一眼,杨明顺承受了莫大委屈,终于忍不住叫起来:“督公您是不是又因为不会说话把人给得罪了?哎我的大人,您在万岁、贵妃、太后面前是多么伶俐机敏?一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噎死高惠妃都不带皱一皱眉的,为什么到了相思面前不是让她生气就是让自己生气?您再这样下去小的生怕哪一天您就要吐血了……哎呀!”
江怀越一掌扇过去,打得他连忙抬起手臂遮挡,不服气地控诉:“您再打,再使武力,也没用。小的这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您听不进去也别拿小的出气啊……”
“我是嫌你太聒噪!再说非得是我惹恼她了?就不能是她言行不端?”
“言行不端?”杨明顺睁大眼睛,“您居然说的出这样的话……她要是真的朝着您言行不端,那才是好事呢!”
江怀越以不可理解的眼神看着他,觉得杨明顺大概是傻了。他却还皱紧眉头故作遐思:“唉,要是小穗哪一天能对我言行不端,放浪形骸,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江怀越抿着唇疾行几步,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放浪形骸,不是这样用的!你,今晚不准睡觉,抱着书去抄写!”
……
次日早晨,相思腰酸背痛地起了床,坐在床头愣怔了半晌,隐约记得昨晚自己好像糊里糊涂地做了一些出格的事。
似乎拽着江怀越不肯松手,也似乎被他推推搡搡?
一想到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腰酸背痛,气得直哼哼。什么臭男人,居然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可是火气才一冒上来,脑海里又浮现出另一幅旖旎画面。
自己好像……曾经搂了他一下?!近的几乎触及脸颊。
即便是近似幻梦的朦胧回忆,都令她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脸颊又绯红。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说话声,她听得出是江怀越,猛然间将被子往身上头上一裹,紧张地蜷缩成一团。
只是隔着甚远听不清他在交代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听有人敲门。她战战兢兢应了一声,却是仆妇来伺候她起床梳洗。待等收拾好一切,杨明顺又探身进来,笑呵呵地打招呼。
相思故作镇定地问起江怀越去向,杨明顺说他又去了顺天府,因为甄氏的下落是有了方向,但是那个丫鬟佩兰据说是被林山杀害后抛到了枣树林枯井,但最终在那里找到的却是弘法寺小和尚明恒的尸体。如果要正式结案,这其中的原因也是必须要搞清楚的。
相思知道江怀越一旦忙碌起来就无暇顾及其他,便提出还是回淡粉楼去。杨明顺也并没劝阻,很快安排了马车亲自送她回去。马车进入明时坊不久,正巧途经轻烟楼所在的后巷,相思撩起纱帘往外张望,恰见一顶轿子停在门口,一名女子从轿中走出,而在其旁边则有年轻男子近身相陪。
她心头一跳。那绯衣白裙的,正是姐姐馥君,而在其身后护送归来的,无疑就是久未见面的盛文恺。
自从那一次她们从西厂回来时见过他之后,相思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和姐姐在一起。马车缓缓驶过,她不想在这时出声招呼,只是默默透过窗户目送盛文恺将馥君送入了门口。
从相思的角度望去,能看到他对馥君温情款款,呵护备至。她不由有些意外,也有些失落。
跟在马车边的杨明顺也望到了,不由小声道:“嘿,没看出来这盛大人还是位多情郎君,这下倒巧了,他中意的是馥君姑娘,要是真能成,不就是……”
“不就是什么?你和他很熟悉吗?”相思侧过脸,隔着窗纱好奇地问。
杨明顺忙敛起笑意:“没什么没什么,我自言自语呢,这不是之前盛大人来过西厂,但督公没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