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所言极是!下官谨记在心,绝对不会辜负大人叮嘱!”顺天府尹背脊又冒出冷汗,一旁的幕僚赶紧给他使眼色, 他便将早就准备好的银票塞给江怀越。谁知对方竟将脸一沉,“张大人,你当我专门跑来是为了这?”
顺天府尹赔笑道:“下官当然知道大人绝非贪图银两之人,可是大人为此事操劳辛苦, 下官怎么也得有所感激……”
江怀越却冷哼一声,将银票扔回桌上,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顺天府尹连忙在后追赶,才出厅堂门口,正好有一位年轻官员从堂后走来,江怀越望到此人略微一怔,还没等他开口,对方已经快步上前行礼:“江大人,多日不见了!”随即又向顺天府尹拱手拜见。
顺天府尹只好咳嗽一声,端回架子道:“原来是盛经历,你到此处有何事情?”
盛文恺谦和笑道:“下官是奉了左军都督府的柳同知之命而来,刚才听闻大人有事在忙,就先和您府中的通判说了。”
顺天府尹与柳同知素来私交深厚,听了这话也不便在江怀越面前再多询问,只好向江怀越低声道:“刚才那点意思若是大人不喜欢的话,下官稍后再另送他物到府上……”
“说了不用,还自作多情什么?”他懒得再多说,随意拱了拱手就快步离去,刚走出顺天府,就听后方传来唤声,回头一望,果然是盛文恺疾步赶来。
江怀越扬起眉梢,等着他开口。盛文恺温和笑道:“大人果然事务繁忙,下官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您,之前曾经递送帖子请大人赏光,可惜未能如愿。”
江怀越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曼声道:“盛大人不必记挂在心,您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从外省调回京城的官员实在太多,我也没法一一前去赴宴。再说上次在淡粉楼不是已经见过面了吗?”
“那次是邹大人做东,下官来到京城,还是希望能多多得到大人的指点,也好避免走弯路。”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还和我义父曹公公有交情吗?既然他老人家都能为你说话,就不必再来找我了吧?”
盛文恺怔了怔,连忙道:“江大人说的是上次那个馥君和相思的事?当时实在是焦急万分,想必大人也知道,我们盛家与她们云家有过旧交,听闻姐妹俩先是被抓进了高府,后来又被带入西缉事厂,下官心情忐忑,然而当时与大人只是初次相识,若是贸然求见谈及公事只怕打搅大人。而下官父亲生前曾与曹公公有点交情,下官便想到请曹公公跟大人说起一声,没想到大人因此有了误会……”
江怀越蹙着眉,这时他的随行车夫已经将马车赶到了顺天府门口,盛文恺见状,又低声道:“曹公公毕竟已经是隐退的人了,下官有许多话想跟大人相谈,还望大人给个机会。”
江怀越踏上马车,略一思忖,回头道:“回去等音讯吧,我要是有空,会叫人去通传。”
盛文恺连忙道谢,江怀越却已经坐进马车,很快离开了顺天府门前。
*
回到西厂后不久,杨明顺就主动过来替他捶肩敲背。江怀越让他去宫里传递信息,告诉余德广,他的堂侄很快就能放回家里了。杨明顺一边应承着,一边厚着脸皮问:“小的既然要去向余公公传话,那总也应该了解事实真相吧?那个失踪的薛祐和丫鬟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就知道你无事献殷勤,准没好事!”江怀越斥责了一声,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他。原来余四全把前来讨债的薛祐打得头破血流,见他倒地不动还以为自己闯下了大祸,吓得不敢声张。其实那薛祐当时是眼见自己打不过身高马大的余四全,假意装死躲过一劫。等余四全走后,他正打算回到赌场纠集众人再来报仇,却正好偷窥到一名“尼姑”将失去知觉的少女拖进枣树林,后来又将她丢到了枯井之下。
薛祐是个胆大的主,虽然自己也头破血流,却不甘心就此离去。林山走后,他小心翼翼摸到枯井前,想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不定顺手牵羊,还能把死人身上值钱的东西拿回去倒卖典当。这一看之下,竟发觉枯井内的是名妙龄少女,而且更让人惊讶的是,那少女奄奄一息,却分明还在痛苦挣扎,并不是真的死去了。
原来林山当时掐住佩兰的脖子后,继贞赶来呵斥,他就此收手,其实只把佩兰掐得昏死过去,还没真正断送她的性命。她被扔下枯井后,身体的疼痛反而使其苏醒,只是伤势严重,无力起身。薛祐简单询问了几句,知晓她只是小户人家的丫鬟,心中不由打起了算盘。
他许诺要将佩兰救起再去报官,然而他独自一人再加受了伤,也没法把她救出枯井。正在这时,从城里回来的明恒因雨势转大而想寻找地方避雨,恰好进了枣树林。明恒的师傅就是弘法寺的监院,他管着所有的香火钱,却把这大量钱财交给朋友做古董生意,定期都会派人前去收红利。此次明恒就正是从通晓斋返回,正遇到了薛祐,他听薛祐说枯井中传来女子的呼救声,便连忙跟着他过去,一同协力将佩兰救了起来。佩兰自然对二人感激不尽,急着求他们回到净心庵搭救甄氏,小和尚明恒自然应允,还说要去村子里找人一起帮忙。然而薛祐并无善心,相反看到佩兰虽然年少却也眉清目秀,顿时歹意横生。他借口井下还有重要物件,哄得明恒过去探看,一下子搬起石块,把小和尚砸死丢进了枯井。佩兰吓得魂不守舍,又因伤重无法逃走,被薛祐威逼利诱,硬是拖走离开了京师。
直至顺天府的捕快们寻踪追查找到了薛祐,佩兰还被他扣留在身边,犹如惊弓之鸟,憔悴不堪。他甚至已经玩腻了她,打算折价卖给别人,以换取酒钱和赌资。
杨明顺听完之后,哀叹道:“这一对主仆都是苦命的,也不知道甄氏能不能被救回来……”
第二天午后,当相思被接出到城南小院,同样听完这段讲述后,愣怔了半晌,咬牙切齿骂道:“天杀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江怀越惊诧地打量她:“怎么就扯到这话题了?”
“大人您想,从林山的亲生爹,到他的养父,再到林山本人,还有什么余四全啊薛祐啊,找得出一个好东西吗?”相思犹未解恨,又补充道,“还有那些因为一时没有子女就对妻子冷言冷语,甚至拳脚相对的,也能算是好东西吗?这下可好,净心庵的事情如果传出去,只要是去过那里拜佛后又怀孕的女子,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白眼呢!”
江怀越有些无奈:“照你这样说,果真没一个好人了。”
相思紧蹙双眉,忽而抬头看他:“大人之前不是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吗?以此作为给我的补偿……”
他怔了一下:“怎么,现在终于想到要什么了?”
她忖度再三,最终道:“能不能请大人帮忙,不要将净心庵中发生的事情公之于众……”
他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担心所有去过那里的女子都染上了不清白的嫌疑?”
“就是心里不安,想到那么多人,乃至出生的孩子都可能一辈子抬不起头,或者被赶出家门……我实在也是,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使她们免遭痛苦。”相思说着说着,就垂下了头,落落寡欢,心事重重。
“但是如果要给林山等人定罪,甄氏的事情就不可能不被人知晓。”江怀越顿了顿,看她那眼神,终是不忍将话说的太绝对,只得又补充道,“顺天府尹应该也不想事情闹得太大,我稍后与他商议一下,看看能否不将全部事实公布出去。”
话虽然说的含糊,但相思的眼里还是多了几分亮色,好似听到了很好的消息。“多谢您呀,督公。”
她这样由衷地感谢,为着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而且只是那么应付性的话语,都能让她满足、欣慰……
这一声无邪的道谢,让江怀越忽然移开了目光,心中竟有怅惘与不安。
“只是这样吗?”过了一会儿,他生怕她不明白,又加重了语气,“这就是你要的奖赏?”
她站在光影里,不好意思地笑:“我也确实想不到别的。”
江怀越没再说话,站起身来默默看着庭院竹架上的藤蔓,阳光直射过来,已经枯黄的藤叶脉络清晰,在微风中瑟瑟轻颤。他过了会儿,又道:“你的姐姐,最近还和盛文恺经常见面吗?”
相思愣了愣:“我,我这些天没见过她,不过之前我打听过,似乎盛大人闲暇时候会找姐姐。大人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今日遇到了盛文恺,想起此事而已。”他摘下一片藤叶,手指轻轻一捻,枯叶便碎落飘坠。
相思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我知晓大人耳目众多,可否请大人帮忙核查一下,盛大人是否真的并无妻妾?”
第54章
江怀越反问:“怎么, 你姐姐已经想与他谈婚论嫁了?”
“不是不是!”她赶紧解释,“是我自己多心, 想着盛大人年纪也不算小了,却说自己还是单身一人,怕他家有悍妻,却来我姐姐那里解闷,到时候姐姐陷入情网却抽身不得, 白白浪费了情意。”她又无奈地笑了笑:“像我们这样的身份, 即便盛大人真的并无婚配,又怎么可能明媒正娶呢?我和姐姐都身在乐籍,一日脱不了干系,一日就与寻常百姓不同, 或许到这辈子终了, 也是在教坊司度过的。”
江怀越目光沉寂, 看风中黄叶簌簌摇落,一如既定的人生轨迹。
她说话的时候还算平静, 只是言语背后隐藏的凄凉是他可以感知的。相思和馥君因父亲获罪而进入教坊,从无忧的童年时期开始,或许就注定这一生都无法抬头做人,明艳欢笑的背后是遭人唾弃鄙夷的官妓身份。而他们这些内宦, 同样也是如此,甚至在某些程度上说,还不如她们。
官妓有可能脱离乐籍,嫁入良家, 尽管或许只是千里挑一的好运,却至少给了那些沉沦于孽海的少女一点期盼。
可是内宦……从身份,到身体,只要受过刑,进了宫,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成为普通人的可能,更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成家、立业。
“大人,您在想什么?”她见江怀越独自出神,试探着走到他身后,小声问道。
他回过头,正对着那纯净的目光,内心竟有一种恍惚之感。然而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将心沉在千丈深海,低声道:“公务上的事,你无需知晓。”
这一日他在城南小院并未逗留多久,相思想同他说话,可是江怀越似乎比以往更为寡言,只是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先行离去。
相思被送回淡粉楼的时候是很失落的,可是这份失落无人可说,无处可诉。第二天是从南京一起被征调到京城的朋友设宴邀请她和馥君的日子,她打起精神前去赴宴,在宴席间得知这位朋友遇到了赏爱她的男子,对方竟能不顾世俗眼光,花重金走关系,助她脱离了乐籍,从今往后再不属于教坊司了。
众姐妹们为之歆羡落泪,相思在席间始终都愣愣怔怔的,馥君察觉到了,也没多言语,只是在临近结束时将她拉到外面,询问原因。相思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原因,只是替她高兴,也为自己感伤罢了。”
“你有心上人了?”馥君一针见血地发问。
相思心头一惊,急忙掩饰过去:“哪有啊,我就是胡乱想想。这才来京城多久,怎么可能有心上人……”
“为什么我听说你近段时间经常出去?好像是北镇抚司的一位黄大人邀你去家中?”馥君严肃地看着她,“前些天你还受了伤回去,是不是?也是因为那个人,才惹祸上身了?”
“帮他查访一个案子嘛,不小心遭遇了贼人,姐姐不要担心,伤已经好了。”相思轻描淡写带过,想要再回房中入席,却被馥君一把拽住。“你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子,他堂堂锦衣卫,需要你去查什么案子?再说,即便真用得上你,为什么又不安排妥当,却让你遭遇贼人?这一次侥幸无事,你还打算跟他厮混下去?”
相思红了脸:“什么厮混下去,只是这位大人愿意找我聊聊天而已,并不是姐姐想的那样。”
馥君却冷眼相看:“聊天?!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哪天这位黄大人再邀你出去,我想同行见他一见。”
“他最近忙了,不太会再来找我。”相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复,馥君还待追问,屋内有姐妹出来找她们,只好就此结束了谈话。
这一天席散结束,相思才回到淡粉楼,就有人进来找她。她看到此人,就认出正是平素江怀越派来接她出去的那一位,相思心中喜悦,可那人却并非来接她出城,而是呈上了一个小巧而精致的锦缎盒子。
“这是我家大人送给您的。”
相思愣了好一会儿,生怕自己听错了。江怀越竟然送东西给她?她起初觉得难以置信,继而又想着,里面不知是什么,也许是又要指派她去做某些事情的密函?
“大人他,没说什么吗?”相思看着那锦缎盒子,忐忑问道。
随从摇摇头:“他只是让小人将东西交给您。”随后,便告辞离去。
相思回到楼上关起了房门,偷偷地打开了盒子。
大红织金的锦缎簇拥着碧青润透的翡翠滴珠耳坠,赤金打造出的一连串流苏精细如花丝,指尖抚过,有一丝颤动萦绕心头。
她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才坐到了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慢慢地将耳坠戴了起来。翠色流淌,金丝轻摇,像春日里满是碧绿的濛濛雨幕,妩媚着,娇俏着,天然而成的清透生机是抑制不了的泉流潺潺,洗濯了尘世繁华,尽含天真无邪。
很奇怪,看似不十分起眼奢华的耳坠一旦由她戴来,就像是暗夜中的流萤飞过明镜,留下惊艳光华。
没有想到向来淡漠寡情的他,很会选择适合女人的首饰。
相思对着镜子看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将耳坠摘下,重新放回了盒子里。
可是又舍不得盖上。
心里有隐秘的欢愉,是这些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感受。自从家逢变故天翻地覆之后,她还没有真正由衷的快乐过,可是现在这种缠绕心间的甘甜令人沉醉,她甚至不知道怎么才好了,捧着那个锦缎盒子从梳妆台前挪到窗前,对着光亮看了又看,又唯恐被人发现,悄悄地溜回了床边,抱着盒子抿着嘴唇笑。
他是怎么了呢?为什么忽然会想起送耳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