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紫玉轻霜
时间:2020-05-22 09:52:35

  相思争辩道:“要不是您故意说刺伤我的话,我又怎么会生气?”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的气势明显减弱,便冷着眉眼不看他。
  他没立即反驳,过了一会儿,慢慢将手松开。“我哪里故意刺伤你?”
  相思别过脸,冷哼道:“您自己心里难道不明白?用得着我了,千方百计叫我出来,等下次不需要了,又将我抛掷一旁,换了是您自己,会乐意被人利用?”
  江怀越又沉默片刻,才道:“不是有意将你抛掷一旁。”
  “那为什么……”
  他没回答。
  萧萧夜风微寒,掠过两人衣衫,江怀越在昏暗光线下看了她一眼,转而道:“你今天是不是接到了太傅的邀请?”
  相思抿紧了唇,不说话。他又道:“我真的不与你置气,这件事关系重大,等做完了,你要怎么谈,都可以。”
  听他说出最后一句,相思的心猛地跳了跳,可还是将信将疑,愠恼未散。“您又是要骗我上船?”
  他有些无奈。“怎么说的,谁骗你上船?”
  “贼船!”她泄愤似的跺了一脚,“我不答应。”
  巷子里有人经过,看到这两人偷偷躲在阴暗处说话,不由好奇窥探。江怀越只得背转过身,靠近了她,压低声故意狠狠道:“你忘记当初怎么求我帮忙了?现在居然敢这样同我说话?!”
  相思想到那时候的自荐枕席,脸一下子红了。“好端端提这干什么?”
  “让你别忘记当初是被谁救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语塞,随即还击道:“您是本来就要收拾高焕,顺手把我和姐姐捞出来了而已,再说您还想杀我灭口呢!”
  “……行,那你是铁了心不再为我做事了?”他冷着眉眼,气氛有些紧张。
  相思愣怔了一下,居然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应答,江怀越气她不给答复,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相思手足无措地跟在他后边,索性也不说话,就那样盯着不放。
  他本来是要朝外面去,可是发现她跟着,就又沉着脸回过身道:“跟着我做什么?不怕被人看到?”
  相思脱口而出:“我不怕,怕的是您。”
  他愣了愣,心里有奇怪的感觉,却无法表达。过了一会儿,相思又道:“督公刚才说的当真吗?”
  “……什么?”他已经被她折腾得有些晕头转向,只不过表面还保持着惯有的清高。
  “就是说,帮您办完这次的事情,有什么话,都可以谈,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对吗?”她用濯濯清亮的眼望着他。
  江怀越莫名一阵心虚,但是话已出口无法更改,只得硬着心肠颔首。她眼波流转,忽然上前一步,轻柔缓和地问:“那您这一次,是要我做什么呀……”
  她说话常带拖长的尾音,软软糯糯,此时忽然从生硬转为温柔,叫人承受不住。
  江怀越定了定神,才道:“孙太傅邀请你明日去府上是吗?”
  相思看看他的眉眼,忽然笑起来:“大人您想让我去?”
  他被她笑得发慌,板着脸道:“笑什么?让你去,是有目的的……”
  “那我去。”还没等他说完,相思就主动接下了任务,让江怀越有些讶异。
  可是她却还是一脸欣悦,好似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只是大人您要说话算数,不能再耍无赖。”
  *
  因为相思出人意料缓和了情绪,所以江怀越之前设想的种种方案都落了空。直至他重新坐上马车返回西厂,心里还有些疑惑。
  但既然已经说好,那也不再多想。次日临近中午时分,他再度前往太傅府邸赴宴。孙寅柯此次设宴是为了庆贺长孙孙政被任命为户部主事,对于二十出头的新科进士而言,能担当此任也已经算是仕途的良好开端了。
  上一次来太傅府邸时,孙政恰好有事没能赶回,因此江怀越没有与他照面。这回才踏进孙府,就见他正带着管家迎接宾客,年轻的脸上满是春风洋溢的笑容。江怀越与他寒暄了几句,便径直入了正厅。
  厅内早已有许多官员落座,众人见他到来,纷纷站起行礼致意,其中也包括老熟人邹缙。江怀越上前向孙太傅道贺,孙寅柯意态谦和:“不过是借着这由头请诸位聚一聚而已,并非什么隆重之事,各位自管尽兴!”
  宾客们附和称是,此时孙政亦回到主厅,向众人致谢之后,便吩咐管家开宴。于是谦让声敬酒声此起彼伏,江怀越一边听着旁边官员的奉承话,一边望向厅堂门口。
  果不其然,未过多久,随着珍馐美味渐次端来,数名盛装雍容的少女亦鱼贯而入。走在前面的便是相思,藕荷宫纱长衫,绛朱锦缎百合马面裙,乌云似的发鬟正中插着金镶玉观音满地娇分心,两鬓间一对累丝梅花掩鬓流光叠彩。
  待等她踏进厅堂,走过江怀越所在的桌前,才可见发鬟后还垂着碧玉串珠围髻,那一串细细璎珞随步态轻摇,曳动生姿,曼妙婀娜。
  满桌宾客的目光皆为之吸引,唯有江怀越只淡淡瞥了一眼,便顾自倒酒来饮。
  相思也自然走过,略无回顾,到了孙太傅桌前,与众官妓一同行礼。孙太傅虽然被她退回了琵琶,但毕竟是博学鸿儒,也并未因此动怒,见相思今日盛装妩媚,更是欣然颔首。管家忙吩咐她们落座演奏,于是笙歌渐起,满堂悠扬。
  江怀越始终静静旁观,在向众人敬酒的孙政温和谦让,言语得体,看上去就是一名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
  他又望向西窗下,相思正怀抱琵琶弹奏得入神,纤纤玉手拨弦泠泠,好似翩飞的蝶。四周嘈杂声渐渐隐没,他持着酒杯微微出神,冷不丁边上又有人前来敬酒,才算回过神来。
  *
  酒宴将罢,孙政先离开了厅堂,说是要去轻洲厅准备酒后茶会。江怀越朝相思那边看了一眼,她放下琵琶,推说自己有些头晕,请求先去厢房休息片刻。
  孙寅柯倒是关切了几句,还询问她是否要先回转。相思却道:“难得太傅赏识,奴婢只是近日夜间难以入睡,因此才有些晕眩,只要休息一会儿就好。”
  “既然如此,那就去休息片刻,稍后我们还会去园圃赏菊,你若是恢复了可以同去。”孙寅柯说着,便唤来仆妇叫她带相思前去休憩。
  相思向太傅道谢,跟着仆妇出了厅堂。兜兜转转间,便又来到了上次前来孙府时暂歇的院子。仆妇安置好一切后,便先行离开。她本来也没什么不舒服的,等仆妇走后,床上也躺不住。只待了一会儿,便悄悄出了房门。
  因为大开宴席的缘故,这院落四周悄寂宁静,连仆人身影都无。她出了院子沿着小路迤逦往前,穿过另一院落后,终于望到上次去过的轻洲厅。此时厅堂大门敞开,孙政指挥着仆人们进进出出,她没有靠近,只是绕着厅后的白石小池悄悄走了一段路,正在想方设法之际,却见孙政出了厅堂,往这边行来。
  相思忙一回身,装作是辨不清方向的样子,神色迟疑着望向两侧。乍一望到孙政,连忙退避至院墙边的美人蕉旁,忐忑轻柔地行礼道:“孙公子……”
 
 
第58章 
  孙政本来是想穿过此院去别处, 偶然看到相思,不由停下脚步端详了一下, 因问道:“你不是之前在大厅演奏的乐妓吗?怎么会来了这里?”
  “刚才有些晕眩,便请求太傅同意,到后面小院去休息了一会儿。”相思先是不胜娇弱地笑了笑,随后又慨叹,“上次奴婢也来过此处, 可惜总是辨不清方向, 这一转居然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正想找人问问,恰好遇到了公子。”
  “既然这样,那你也不用回大厅了,他们结束宴席后会到前边的轻洲厅饮茶闲谈。”孙政指给她看, “你可先去那里等待。”说罢, 只是又打量了她几眼, 便离开了此地。
  相思有些措手不及,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再多说几句, 再接近几分,孙政就一本正经地指出了方向,随后便转身离开。
  走得毫无留恋。
  相思泄了气。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对江怀越夸下的海口:“督公您放心,明日我精心妆扮, 只要寻得机会,定会让孙政情思大动。”
  正沮丧间,斜侧有人低咳一声,从月洞门后转了出来。
  “人呢?是不是已经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相思望着好整以暇的江怀越, 硬着头皮道:“督公您也太心急了,他才刚刚见了我一面,就算情思荡漾也必定是克制的。谁会像个急色鬼一样,缠着我不放?”
  “哦。那你就再使使力。”江怀越哂笑一下,“我等着看你如何施展本事,让人纠缠不放。”
  她气恼起来:“您现在像是在看笑话了?我不是因为您才……”
  “没有的事。”江怀越一本正经道,“我只是好奇。”
  “好奇,您在宫里看的还不够?又有什么可好奇的!”她还待再说,又望到远处孙太傅等一群人正朝着这边行来,连忙止住了话语,匆匆躲避。江怀越望着她的背影不由一笑,转而迎着那群人走去。
  *
  轻洲厅内茶香四溢,孙政安排妥帖,沏茶倒水的侍女们手捧银盘瓷壶,样貌清秀穿着雅致,穿行于座位之间,宛如灵动的画卷中人。相思与其他乐妓随后到来,环坐窗下轻吟低唱,她在弹奏时也关注孙政举动,但他言行端正,谈笑从容,并无半点不当。
  相思起先还总是用含情脉脉的目光追随他的身影,然而孙政几度望到相思,都并没流露出特殊的好感,即便感知到了她柔情似水的情意,也只是淡淡一笑,就转过头去。来回几次之后,相思有些气馁了,奏完一曲,便换了其他乐妓上前,自己则退至后方。
  她又偷偷瞥向江怀越所在之处,他正听着身边官员的诉说,似是与官职调动有关,视线本来落在她这边,才一会儿功夫,又侧过脸去不看。相思颇有些失落,正在此时,却听孙太傅邀请众人前往园圃赏菊,继而主客纷纷起身,她与其他乐妓则跟随其后。
  出了轻洲厅朝南边行去,便是孙府后园,其间有荷塘清幽,假山上青苔厚重,藤萝缠绕,四周则有秋菊灿灿,争奇斗艳,别有风致。原先还只是跟随在官员们身后的乐妓们渐渐地都被召唤至身边,相思正想往孙政那边靠拢,却被管家半途叫住,不情不愿地来到了孙太傅身旁。
  她本就气馁,到了孙太傅那边一看,江怀越竟然也在旁边。偏偏孙太傅兴致高昂,俨然博学大家的模样,拿一些诗词文赋来考她。相思本来就紧张拘束,而江怀越装作赏花,负着手有意无意地朝她一瞥,更让她时而心跳加快,时而怅然若失,整个人好似丢了魂魄一般,却还得硬装出自然微笑。
  然而她越是脸红羞涩,孙太傅越是兴味盎然,将之视为逗趣的资本一般。
  亭台间,相思已经心神憔悴,实在答不出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孙太傅还待出题考她,忽听身后传来江怀越的轻笑:“太傅今日好兴致,所出的那些诗词,江某也是甚少知晓的。不知刚才的那一句‘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是否也源于太傅所钟爱的南朝诗?”
  “此诗名为《秋思》,寻常人自然不会知晓。”孙太傅神色骄矜,朝着相思一笑,“这诗还有最后一联,正是相思阻音息,结梦感离居。”
  “原来太傅以此嵌了乐妓的花名,果然择诗巧妙。”江怀越接过话头,转而又与其谈论起其他事情,自然而然地将相思挡在了一旁。
  相思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游廊一侧,望着他与太傅谈笑风生的背影,眼睫微微低垂,心里是别样的滋味。
  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占据了全身,而且这种愉悦只属于自己,她无需与他人分享,只要偷偷看着他在不远处,即便说着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也会令她感到满足。
  忽而秋风转疾,不多时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虽说秋雨生凉更添菊姿清美,但随着雨势渐大,园圃中的主客们都退而避雨,跟着孙太傅回到了轻洲厅,也有少数人另寻去处,结伴闲游。相思生怕又被叫去陪着太傅,趁着他起身返回时,便悄悄躲到了游廊转角处。望到众人都已渐渐散去之后,方才转了出来。
  刚才还热闹欢畅的后园,如今只剩秋雨潇潇,满池涟漪。
  雨点打在游廊翠色栏杆间,溅出点点水珠。她不想回轻洲厅,便懒懒散散伏在廊下看着雨珠落下又溅起。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不远处有脚步声响,似是有人朝此处行来。
  随着脚步声而近的,还有雨点打在纸伞上的声响。
  她直起身子往北侧的月洞门望,他撑着纸伞,缓步从门后出现。站在丛丛嫣然傲然的绿菊旁,朝着她道:“怎么一个人留在这里?”
  相思先是一怔,继而小声道:“大人,您是来找我?”
  江怀越皱眉:“她们都不知你去了何处,正准备出来找,我猜想你就留在了此地。”说话间,已走到了游廊一侧,相思起身到他近前,低着眼睫小声道:“大人,我今日可能完不成任务了。”
  “怎么说?”
  “那个孙政好像真的对我不感兴趣……席间和赏花时我多次向他眉目传情,都没有效用。”她无奈说出了事实,“倒是孙太傅总来逗弄于我,我觉着孙政跟他祖父不同,可能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
  “无风不起浪,若他真是谦谦君子,为何新任的给事中会听到那样的传闻?”江怀越不以为然,进而道,“等会儿我去和孙太傅交谈,不让他接近你,你再去寻机会……”
  “对于君子而言,投怀送抱不正让他更加反感吗?”相思不悦,走下游廊想离开后园。江怀越只得跟在旁边,给她撑着伞,压低声音道:“再试最后一次,若他还是无动于衷,我就以此回报上去。”
  她侧过脸瞪他一眼:“说得轻巧……督公,您到底是希望他对我色心大起,还是希望他对我无动于衷呢?”
  江怀越明显滞了滞,雨点滴滴答答落在伞沿,滑落在他肩头,很快洇湿了暗纹。
  见他不回话,相思有意停下脚步,站在了叠翠玲珑的假山前。“大人,您怎么不说话?”
  “……回去吧,别被人看到。”他避开她的视线,就顾自往前。相思只“哎”了一声,刚想追上去,却听月洞门后又有脚步声匆匆而近,间杂刻意压低的争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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