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公主果然是心高气傲的性子,听了江怀越的禀告之后,先是脸色发白, 继而暴怒呵斥:“江怀越,你不要以为皇兄信任你,我就也会听信你的胡言乱语!孙政是我亲眼看中的人选,那举止那气度,一看就是谦谦君子,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不堪!”
江怀越早有预料,也并未激烈反驳,只是淡淡道:“臣与孙太傅还算有些交情,若不是孙政所做之事太过分,臣也不可能在万岁面前这般造谣。公主若是执意不信,非要选一个这样无视人伦的驸马,臣也没有办法。”
“我看你是存心捣乱!因为孙政年轻有为,就起了嫉妒有意中伤!你也不想想,自己已经是太监了,满脑子还都是那些下流场面,真是龌龊小人!”
永清公主恼羞成怒,最后还是承景帝出声呵止,才让江怀越先行退下。他循例还是向公主叩首告辞,直至走下玉阶,还能听到她在里面的吵闹哭喊之声。
*
数天之后,宫中传来消息,新科进士、户部主事孙政因举止不端而被免职,太傅孙寅柯亦因教导无方而被问责,至于那永清公主的婚事,却是有了令众人都出乎意料的结果。
江怀越在得知最后结果后,也颇为诧异,后来想起前因后果,又释然一笑。因着这让人意外的结果,他竟然率先想到的是,如果相思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会怎么样?
正在这时,杨明顺又呈上了来自淡粉楼的“密函”。这一回他可没敢私自去看,而是原封不动地送到了江怀越的手上。
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素白无华,隐隐透出墨痕。江怀越踌躇片刻,还是展开来看。
才浏览一遍,便不动声色地瞟了杨明顺一眼。
杨明顺打了个寒颤:“小的站这里,绝对看不到啊!”江怀越却冷言冷语地道:“没你的事了,先退下!”
于是原本还满心好奇的杨明顺只好垂头丧气地出了房间,房门一关,江怀越就蹙起双眉,望着纸条出神。
“明时坊夜间灯火如昼,笙歌欢愉暖如三春。明日酉时,盛装静候大人。”
落款: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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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夜色初临时,明时坊内已是笙歌弥扬,相思坐在楼上,看檐下绛红花灯一盏盏被点亮,映在眸中,映在心中。
楼梯上时不时有脚步声临近又远去,她的心忽而纠结忽而茫然。梳妆镜中映出的容颜是早就精心妆扮过的,为的就是等待着某个人的车马临门。可是又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了,她还是没等来敲门声。
外面有人恣意笑谈,这声音在相思听来只觉得刺耳,恨不能杜绝一切无关的声响。
“相思!”楼下终于传来了唤声,她心一跳,马上起身整顿衣衫,迎出门去。
然而站在楼下的却不是希望中的人,那个小厮仰起头来叫:“相思姑娘,我家公子正在前面酒楼,想请您过去。”
她认出了这是新近常来的那位苏公子的随从,便婉言谢绝:“对不住,烦请转告他一声,我今晚有事不能前去相陪。”
小厮纳闷道:“你还有别的客人?不是自己呆在屋里吗?”
“……等会儿会有的。”她正在解释,严妈妈听到声音赶了过来,“我说你真是越发不像话,苏公子那么豪爽热情,你还推三阻四!我也没听说有谁今晚要来找你啊!”
“……妈妈,我,我跟人约好了……”她有几分心虚,却又不肯承认是自作多情。那小厮却不干了:“你什么意思呀?公子特意叫我来传话的,要真是摆架子,我可回去禀告他了!”
严妈妈这几天早就拿了苏公子不少好处,一见此景立即沉下脸:“相思,你别不识抬举!到底是什么时候跟谁约好的,少来糊弄我!”
“……我……”相思欲言又止,正在此时,门口又传来一声吆喝。“相思姑娘,有人来接了!”
她心脏几乎停跳了一下,继而一言不发就往外跑。严妈妈和那苏公子的小厮紧紧跟在后面,眼见淡粉楼前停了一辆墨黑华贵的马车,窗帘低垂,看不见其中到底是否有人乘坐。
随车而来的仆人向她行礼,她紧张地没敢开口,只是朝身后道:“妈妈,我走了。”
“这车子……难不成又是那位锦衣卫的大人?”严妈妈有些纳罕,好些天没见着过来,还以为对方另寻新欢去了,没想到今日竟然再度出现。相思只点点头,便登上了马车。
长鞭扬起,马车缓缓驶离了淡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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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上了马车,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坐在车内,听外面喧闹声响,不知自己会被载向何处。
马车穿过明时坊,并未有停留的意思,而是径直朝着城北而去。在穿行过数条长街后,车子终于慢慢停下,车夫撩起帘子,请相思下去。原来前方巷子里又停着另一辆马车。她换乘了上去,打开车门,才发现里面坐着一人。
昏暗之中,只能看到江怀越朦胧的面容,那一身沉沉深蓝的曳撒近乎墨黑。
相思的心迅猛跳动着,她勉强压制自己的情绪,恭谨行礼:“督公。”
江怀越没说话,就坐在几乎一片黑暗的车内,似乎是在注视着她。这种尴尬的沉默让相思很是为难,她寻摸着地方,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座位一角。还没等她开口,江怀越敲了敲车窗,马车便又行驶起来。
“督公,这是要去哪里?”她试探问道。
江怀越看看她,反问道:“不是你叫我出来吗?为何还要问我想去哪里?”
相思愣怔了一下:“我原本是想让督公在明时坊逗留一阵的……没想到您把我带到别处来了。”
“为什么要逗留一阵?”
相思沉默片刻,低声道:“督公不是答应过我,什么都可以谈吗?我只是,希望有个机会,能与您一同在街巷间走一走。”
江怀越有些怔然,他知道相思这次约他出来,绝对没那么简单。在出发之前,他的心里纠结过烦闷过,甚至想过违约不来,可是既然已经答应,最终还是做不出让她觉得自己背信弃义的抉择。
来是来了,听她说出这样的请求,心头却是一阵茫然。一同在街巷走走?他已经多少年没有闲情逸致去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更别提和一个少女……
他想否决她这荒唐的念头,然而看到相思坐在昏暗的车内,认真谨慎不安地看着他,已经到嘴边的训斥又隐忍了回去。
“那么繁华的地带,我随便一露面就可能被人认出身份,你就没想过后果?”
相思有些委屈,道:“我并不是要去繁华地带,明时坊那里有一条小河边很僻静,原本我想邀请您去那里……”
她那退让卑微的样子让江怀越严厉不起来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敲了敲车窗,对车夫说:“去城北。”
于是马车载着他们往城北行去。
*
夜色浓郁,明灯高悬。马车穿过了熙熙攘攘的长街,最终来到了城北。与酒楼遍地歌舞升平的明时坊相比,此处虽然也有沿街商铺,但明显冷清了不少。
相思坐在车里,一直没好意思主动开口,就等着江怀越请她一同下车,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他有所表示,不免有些急躁。
“大人,这是什么地方?”她一边故意问着,一边撩起车帘往外望。灯火摇曳,高低不一的楼阁上都有了亮光。
江怀越瞥一眼,淡淡道:“崇教坊。”
“没来过这里,好玩吗?”她眼巴巴地看着他,满含期待。
他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然而看着往来行人并不多的街道,江怀越有点后悔了。先前觉得在人多的地方容易遇到熟人,特意来到城北,可是如果就这样下车,走在冷清之地,岂非更加引人注意?
一想到这,他就愠恼起来。于是没搭理相思,继续催促车夫前行。相思被他忽略,心里有点怨怼,正待挤兑之时,却听不远处传来欢天喜地的锣鼓唢呐声。撩开帘子一望,行人渐多,且都朝着前方石桥而去。
江怀越询问一声,车夫道:“大人,桥对面就是杨柳铺,城北属这儿最热闹。”
马车渐渐靠近石桥,相思心知江怀越必定要避开人群,因此无精打采地倚着窗口。果然河对岸灯火明耀,人头攒动,时不时爆发出喝彩声欢笑声。她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忽听江怀越吩咐停车。
她茫然不解,他却已经推开车门,率先跃了下去。
然后站在那里,微微仰起脸,道:“下来。”
相思突然局促不安,犹豫着问:“这是,要做什么?”
昏暗月光下,他反诘道:“你不是说要走一走?”
“啊,是!”她的心猛烈跳动,相思随即跳下车,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近前。
第61章
月华疏淡, 不远处嬉闹声此起彼伏,江怀越始终静默端正, 不声不响看着她。
风起云移,木叶萧萧。
江怀越没有主动开口,而是转身沿着栽满杨柳的河岸前行。相思慢慢地跟在他身后,为打破尴尬,她有意问起了孙政那件事后续结果, 江怀越淡淡道:“他被免职了, 孙太傅气的不轻。”
“那公主必定也会伤心欲绝吧?”
他平静地道:“公主恼火了一阵,然而最后还是定下了婚事。”
“什么?!”相思惊诧不已,“她知道了孙政和姨娘偷情,还坚持要选他?”
江怀越哂笑:“那倒不是。她起先坚决不信, 还将我大骂一顿, 闹得不可收场。我也不便过多参与, 便退了出去。结果第二天万岁又召我进宫,说是先前的人选出了问题……永清公主中秋夜宴时看上的那人, 根本就不是孙政。”
“啊?怎么会这样?”相思更加惊讶了。江怀越为她解释,原来当时前来夜宴的新科进士有好几位,公主偷偷看上了其中一个,隔了好几天才让身边宫女为她打听。然而事隔数天, 她描述的时候又自然美化过多,宫女再转请相熟的太监打探消息,这样转了几个弯下来,就“明确”了那位“风姿卓越, 文采斐然”的未来驸马乃是太傅长孙孙政。
直至孙政丑闻败露,君王怒召他入宫训斥,公主不肯离开,躲在屏风后观望,才发现这个人压根就不是自己当时看中的。
相思愕然,追问道:“那后来找到她真正看上的人了吗?”
“自然找到了,否则怎能又将婚事提上议程?”
“是谁?”
江怀越看看她:“干什么这样急切打听?好像和你有关系似的。”
“怎么和我无关呢?要不是我们在假山里偷窥到那一幕……”她的脸颊红了红,“万岁爷稀里糊涂赐婚,公主稀里糊涂嫁给孙政,拜堂之后才发现搞错了心上人,那还有悔改机会吗?”
江怀越盯她一眼,哼了一声,才回答:“她真正看上的就是同为新科进士,被任命为给事中的那一个。””
“给事中?”她愣了愣,江怀越嫌弃地看着她道:“什么记性!就是上奏章弹劾孙家的那个年轻人!当时他和孙政同时拜见万岁,年龄与身材差不多,同样也是相貌堂堂,打听的人弄错了也情有可原。”
相思不由感慨:“这可真是天意了,这个人应该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公主看中了吧?却恰好弹劾了太傅祖孙,也因此让孙政的面目暴露……倘若不然,公主直至进入洞房还以为自己嫁的就是他呢!”
她越想越觉得新奇,忍不住追问:“那万岁答应了公主和那位新科进士的婚事了?还会由大人您操办?”
她一腔热情,却换来江怀越冷睨,“就你喜欢打听这些闲事,和杨明顺不相上下!”
“什么啊,我只是关心……”她还没说完,江怀越已经快步而去。她加快步伐随行其后,往桥对面灯火璀璨人群涌动处眺望,喜悦道:“大人,我们可以去那边吗?”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踌躇片刻,转而走向石桥。相思愣了愣,马上追赶了上去。
唇边抑制不住有了笑意。
*
杨柳铺正如其名,河岸两侧垂杨袅袅,只可惜时已入秋,柳叶凋黄,若是春夏之际,此处应该也是风景宜人之地。但这并不妨碍沿河集市的热闹程度,相思才下了石桥,便望到那边围聚了一大群人,中间的杨树上悬垂了大红的灯笼,照亮了杂耍艺人接连抛出的银色飞刀,一道道光影掠过,便引来众人喝彩欢呼。
再往前去,则是小商小贩卖力吆喝。艳丽而廉价的小首饰在烛火辉映下闪烁着耀眼的光,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包子散发出诱人的香。
“甜到心坎儿里的糖糕咯,咬一口保准乐翻天……”卖糖的小伙子摇着铃铛在人群中穿梭叫喊,目光却停留在路边卖花的姑娘身上。
“大姐您再赏光涂一点,这可是城里富家小姐们最爱的颜色!哎哎,别走啊……”卖胭脂的货郎则挑着担子追随在抱孩子的妇人身后,一不小心撞到了旁边买果子的大娘,随之引来一阵泼辣叫骂……这里的一切都饱含了原始的生机,他们热闹着放肆着,嘈杂着欢乐着,极尽喜怒,毫无掩饰。
这是长期生活在繁盛风雅处的相思很少见到的场景。
地上有食客随手乱扔的杂物,但是她没有在意,她所望着的,惦念着的,只有离着不远的那个身影。
江怀越始终没有与她并肩而行,他独自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既不回望等待,也不留恋周边,只是那样茕茕前行,好似周遭一切喧哗喜乐怒骂都与他无关。
就像是,早已离开这万丈红尘的幽寂灵魂,在死后无从归去,也无从轮回,只有长久地徘徊于淡月之下,人群之间。
相思一直默默跟在他后边,不敢过于靠近,也不舍得过于远离。
正情思波动间,忽而从旁边人群脚下窜出一道灰影,嗷嗷叫着扑向相思裙角,她惊叫起来慌不择路逃着躲着,几乎吓掉了魂魄。嘈杂混乱之中,有人将她用力拽到身后,一脚踢开了那条凶狠的大狗。直至灰狗瘸着腿溜向远处,她还惊魂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