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紫玉轻霜
时间:2020-05-22 09:52:35

  “不用见面, 只问问病情是否好转就可以。”
  “……行吧。”
  杨明顺虽然有时候婆婆妈妈,但真正做起事来也不含糊。午后时分,他就带着消息来找江怀越。一进书房门,便焦急万分道:“督公, 这下可糟糕了,小人亲自去淡粉楼问看门小厮,却听说相思姑娘到今日还是身体不好,连饭都吃不下。”
  原本悬在半空的笔端微微一顿,滴下乌黑的墨珠,逐渐在宣纸上洇染成片。
  “难道没给她请大夫?”
  “请是请了,但好像也说不出到底为什么病了,开始是当风寒来治的,但是连吃几天药之后,病情也没有好转,也真是奇怪……”杨明顺之前看到督公半夜才疲惫不堪地回来,忍不住向姚康打听,得知那天晚上他居然带着相思去了城北杨柳铺闲逛,这消息令他大为惊喜。然而此后督公成日里神情冷郁,有时还独自发怔,种种反常让他觉得那一次夜游必定是出了问题。
  故此他虽看出江怀越此时心情不佳,还是有意叹息:“相思姑娘病倒了,在那种地方估计也没人能好好照顾。督公您想啊,她是南方人,才来京城没多久,说不定是这里气候太冷,她那小身子骨受不住……这吃了药也不见好,可怎么办呢?”
  窗外秋风飒飒,木叶萧疏,江怀越沉着脸,隔了会儿才道:“她又不是淡粉楼的无名小卒,管事妈妈自然会再请良医,你就不必多念叨了。”说完,也不再搭理杨明顺,顾自出了书房。
  他在重重屋宇间走了许久,脑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直至停下脚步发现前方就是牢房,才敛容肃然而入。大半天的时间又都耗在了审讯犯人上,刺耳的叫嚣痛骂,犹如蜂蝇乱嗡,让他一刻也不得清净。
  这一天直到天黑他也没有走出牢房,就连晚饭都没吃。
  夜深时分,连接着被拷问的犯人终于支撑不住,交待了隐瞒已久的实情。高高的审讯台上,江怀越虽已觉劳累,还是坚持看手下录完了所有口供,等犯人画押认罪之后,才起身站起。却不料眼前一花,冷汗涔涔。近旁伺候的杨明顺眼瞅着他脸色煞白,连忙端上热茶,又吩咐人赶紧送来吃食。
  可他实在提不起精神,草草吃了几口,沉默着出了牢房。深蓝天幕间星辰寥落,不知何方飘来了渺茫幽咽的笛音,若有如无,恍如一梦。
  他在夜色中静立了许久,忽而对杨明顺说:“跟我出去一趟。”
  *
  杨明顺叫来了马车,随着江怀越出了西缉事厂。依旧是夜里,与上一次去明时坊走的是相同的路径,然而这回杨明顺可不敢再玩花样,一路安静着跟到了淡粉楼附近,听得江怀越从中传唤,忙到近前询问:“督公要小的做什么?”
  “……去看望一下。”他极其简略地说了一句,似乎不愿过多解释。杨明顺有点为难,在淡粉楼临街处的窗下徘徊了一阵,见上方花窗紧闭,帘幔低垂,想来是等不到相思恰好到窗前,便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大门。
  江怀越坐在车内,透过深青色窗纱往外望,影影绰绰只能看到那盏盏明灯摇曳生姿,时不时有春风得意的男子踏进大门,意态潇洒。楼上又传来莺莺欢笑,不知是谁在吟唱小调,婉转悠扬,透着诱人沉醉的靡丽。
  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那夜同样也等在楼下,湘妃竹帘缓缓卷起,轻透的帘幔随风微拂,相思就在这窗后凝眸沉思,寂静如优昙待放。
  然而此时的她,又是怎样的情形?
  他在繁华处没等多久,杨明顺就悻悻然回来了。“督公……”他还是那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江怀越更加不悦地道:“有什么事就说,不要故弄玄虚!”
  “相思姑娘身体不适,无法见客。”
  他有些愠怒:“你也是西厂的掌班,就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被这样一句话给打发回来了?”
  杨明顺愕然:“小厮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可能硬要见她啊……再说小的本来就是偷偷摸摸进去的,哪里敢耍花样?”
  “所以出来一趟,你就给我这样的回复,然后我们无功而返?”他冷着脸,语气不善。
  杨明顺嘀咕道:“那您足智多谋,倒是给小人出出主意啊,或者您自己试试去?”
  透纱一落,江怀越愤然:“回去!”
  铜铃声声响起,这一辆马车只得从淡粉楼前离去,消失于喧闹街头。杨明顺一路小跑紧随其后,过了这条长街,车内忽然又传来了江怀越的声音。“停车。”
  马车缓缓停在了街边,过了片刻,江怀越从车中下来,一言不发往回走。杨明顺想要跟随,他却回过头道:“不用,你留下。”
  杨明顺愕然。
  *
  江怀越沿着长街缓慢独行,那些喧嚣市井气息似乎离得很远,不知不觉间,重新又回到了那处烟花流丽地。
  淡粉楼上绛红宫灯盛艳如锦绣堆花,他在街角冷清处踯躅,遥望那低垂的湘妃竹帘,似乎希望能看到隐约的身影。然而独自等待许久,终究一无所见。
  那边正是门庭若市,又有一辆马车停在了大门前,车上下来的年轻人与门口小厮似已十分熟稔,开着玩笑就进了门。江怀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热闹景象,心中再度萌生了离去的意念。然而就此离开的话,是否真的白来这一趟?如果她真的因那夜归去而重病,自己再如此不闻不问,是否太过绝情?
  他头一次感到迷茫。
  正在这时,临街窗口的细竹帘再一次缓缓卷起,杏白色流苏缀子在风中飘飞。他心头一震,下意识往后退避,侧身闪避至街角阴影间。明媚柔丽的灯光铺泻如流纱,湘妃竹帘半卷半垂,有袅娜身影从房中行来,抱着琵琶坐到了窗边。
  对面街角的江怀越愣了愣。
  她微微侧着脸,正在调试音弦,似乎并不像病重缠身的样子。他的心里被某些情绪牵扯着。随后,他看到相思抬起头来,朝着斜前方说话。
  ——她应该,是被迫见客的吧?
  他盯着窗口那个美丽的侧影,觉得她是无奈的,不情不愿的。
  然而这个念头刚闪过,窗内又出现了另一人的身影。看不清长相,但是那一袭天青云纹锦缎长袍,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刚才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年轻人。
  半开的花窗内,传来了年轻男子爽朗开怀的笑声。紧接着,那人似乎又说了什么,坐在窗边本来正在弹奏的相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笑了起来。
  尽管笑声隐隐约约,可是从江怀越所在的方向望过去,能看到她那温柔笑颜。
  一股凉意从指尖渗透全身。
  楼上曲韵浮动,年轻男子与相思言谈甚欢,她根本没有像杨明顺说的那样病得起不了床,相反,还言笑晏晏,明眸善睐。
  江怀越觉得自己太可笑。
  她或许是伤了心生过病,可是想开了看透了,不过哭一场而已,往后该如何生活还是如何生活,遇到有趣的贴心的客人,自然还会报之以微笑。而他算什么?像一个孤魂野鬼,躲在见不得人的阴暗角落,还盘算着如何请人为她治病!
  这一切,与你何关?!
  他怀着深深的耻辱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条阴冷的小巷。
  *
  回到西厂后,他先是独自在书房内坐了许久,随后从抽屉里取出了那个小巧精致的银盒。那夜不知是出于怎样的想法,他还是将之带了回来。然而此时却只想把它物归原主。他找来绸缎将盒子包裹起来,喊杨明顺进来,但是当他心急火燎地进了书房,江怀越却又木然道:“没什么了,你先下去吧。”
  杨明顺愣怔半晌,不知道督公犯了啥毛病,只好又退了出去。他在房内气恼,随后将盒子再次扔回了抽屉。
  为什么自己竟然会这样情绪化?意气用事,从来都不是他江怀越能做出的。
  为了恢复原有的心境,他特意等待了三天。这三天中,他先后两次派手下乔装改扮了去找相思,为的就是平平静静地将银盒还回。然而每次他的手下都被以“相思姑娘身体不适不便见客”为理由,挡在了门外。
  连见都见不到。
  可怜,可笑。
  他不想过多知道她到底是自己待在房内,还是另有贵客相伴。然而手下人却讨好地告知他,近来有一位姓苏的公子时常来找相思,而她也似乎与之相处和谐。
  第三次,他的得力探子甚至带回了这样的消息。“小人扮成客商去点相思的名,还是被同样的借口拒之门外,但是没过多久,她就盛装打扮着从楼上下来,踏上了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
  江怀越隐忍着怒火,道:“那你就不会拦住她还了那个盒子?”
  “她正和前来迎候的青年聊得开心,小人也不好贸然出现,以免引起别人注意啊……”
  江怀越看着那个每次都被退还回来的银盒,心里窝火极了。其实最初也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决断的表示,既然她无心了,那岂不是称心如意?双方各自走以前的道路,不再有任何交汇。可是去的人一次次被打击回来,这看似无足轻重的小东西竟连退都退不回?!
  他正愠恼时,宫中传来承景帝的宣召,江怀越只得放下私人情绪,整装进宫觐见。
  然后,就被委任了另一桩棘手又紧急的任务。限定两日之内,就要离开京城。
 
 
第65章 
  离开?这样, 也好……他在听到这命令时,心里是空空荡荡的。承景帝见他情绪不高, 问了几句又问不出什么原因,便沉着脸指着书案上的奏章,借机敲打。
  “此次出京务必行事谨慎,近来又有人弹劾你年少轻狂不知分寸,若是落下什么把柄, 只会遂了他们的心意!”
  江怀越没有任何辩解, 只叩头感激君王提醒。
  从紫禁城出来的时候,天气阴郁,云层低压,像是要酝酿一场萧瑟秋雨。
  因为公务在身, 他先去了一趟城北的顺天府, 查阅了很多卷宗, 才踏上归途。坐在车中,闭着双目, 不经意间触及袖中的银盒。
  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他下了决心,打算在临走前,最后一次派人去淡粉楼,不管对方如何应付, 将银盒放下就走,以免留在身边,总会引起不必要的遐思。
  银盒内的红豆互相碰撞,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响声。外面忽有放纵的笑声打破安宁, 他本来不想理,可是那笑声恣意刺耳,间杂着女子甜腻撒娇的娇嗔,实在扰乱心境。
  江怀越皱着眉撩开纱帘,马车正途经城北落雁湖,澄清湖面一望无垠,间有游人乘着雕饰华美的画船游玩赏景。而那阵阵笑声则是从其中一艘正沿着湖岸缓缓前行的游船上传出。
  有一名盛装艳丽的女子嬉笑着从船舱中奔逃而出,假意扶着船舷呼叫救命,随后船中又有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笑着追出,三两下之间就将她横抱了进去。
  看到这一幕的湖边行人眼神复杂,或鄙夷,或玩味,或羡慕……
  “这些女人真是不要脸面!”路边摆摊的大妈吐着口水骂道。他眼神收缩,重重地放下了窗前帘子,才想让车夫加速前进离开此处,那从湖上传来的一声娇喊又刺进了他的心。
  “相思,你别光看啊!快来帮我!”
  他原本麻木的心,再一次被撞击得摇摇欲坠。
  想要离开,飞一般地远离此处,不要再听到任何声音。可是闭上了眼睛,还是听见那笑声话语声弹曲声,他不知道相思在那游船上是怎样的情景,是应付着还是微笑着,或许那个男人就是所说的苏公子?!
  她所中意的,乐于相伴的,就是这样的货色?
  他忍不住再次撩起纱帘。
  那艘画船已经渐渐远离,朝着湖心方向驶去,花窗半开,从中竟然又有酒杯飞出,落入澄澈湖面。他紧紧盯着船尾,终于压着声音道:“停车。”
  “大人,怎么了?”车夫与随行的番子们都很茫然。
  他阴沉着脸,狠狠道:“找船,追上去。”
  *
  原本宽敞的船舱内摆了满满一大桌的山珍海味,再加上围着桌子奔逃发笑的少女和追逐搂抱的男人,就显得格外嘈杂拥挤。
  相思独自坐在角落,低着眼睫落寞寡欢,有同伴持着一支金簪跑到她面前:“相思,相思,你这些天怎么了,叫你出来也闷闷不乐!你看这位大官人多豪爽啊,给了我这个!”
  她淡淡看了一眼,摇摇头:“我身体不好,没有精神。”
  “我看你啊,是不是得了相思病!”那名少女打着趣,还未多说几句,就又被其中一个男人拉到了旁边搂搂抱抱去了。绕着桌子逃跑的女子则娇喘吁吁地趴到了地板上,一叠声叫着大官人饶命。追她的那个年轻人抓住她的手臂,笑道:“看你还往哪里逃?今儿个不让我亲香个够,可别想从船上离开。”
  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前凑。那女子就地一翻身,躲到了相思背后,笑着将她推上前:“哎哟大官人,你看看这里还有位比我还害羞的妹妹,你也不跟她玩玩?”
  相思别扭地想要闪开,那个年轻人正好扑过来,将她搂在肩前,又拽住了刚才那个官妓,放肆笑了起来。“这样也好,左一个右一个,你们谁都逃不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往那名官妓脸上亲。好一通肆意妄为之后,又朝着相思亲了过来。她惊慌失措地想要挣脱,可是那人索性将她抱个满怀,跌跌撞撞地挤向角落。
  男人身上浓郁的酒味冲得她头晕目眩,她发疯发狠一般抵抗,可是周围的人都在调笑欢闹,无人理睬。男人用力过猛,将她扑倒在了地板上,她想要趁机闪躲,可是身子又被压住。这种感觉,让她想到了为了江怀越去查净心庵,而后在黑暗的河边险些被“善莲”奸污的遭遇。
  她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了。
  “怕什么羞?!玩玩而已,又不是杀头!”男人无视她的痛苦,俯身凑近了她的脖颈。
  忽而有吵嚷声从外面传来,似是船夫在惊呼,随后便是一声闷响,舱门都为之震动。在场的人莫名惊诧,那压在相思身上的年轻男子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船舱入口处的门扉又是一声响,这一回,舱门直接被人从外踹开,惊得那几名女子呼叫连连。
  “什么玩意儿敢来我船上惹事……”那个年轻男子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还没能站稳,只觉舱内光线一暗,门口已有人阴沉沉大步而入,凌厉眼神盯向这一群刚才还在纵情欢闹的男女,无形寒意压迫得众人呼吸都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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