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能行呢,高中可不比公社初中,家里的被褥都太旧了,让人笑话。”
鲁盼儿就吐了吐舌头,“那我只做一套被褥。”因为是老大,所以她一直穿新衣服,小了就留弟弟妹妹们穿——现在她身上的黑布裤子只在两边裤脚各接了一圈,一块补丁也没有,浅绿碎花上衣更是过年时做的,才穿了半年,她又经心,看着还很新。
王巧针想了想,“跃进肯定得做,他个子长得太快,裤子不能再接了,衣服也费得厉害——只给你做一条新裤子就好了。”
鲁满堂吐了一口烟,“给盼儿也做一套新衣服。”这两天他意识到女儿真长大了,在家里留不了几年了,越发心疼。
王巧针自己俭省,对儿女却都舍得花钱,也就点了点头,“那就也和跃进一样每人做一套新衣服。”
第二天早上,田翠翠依旧在路边等鲁盼儿,一见到她就笑嘻嘻地说:“我爸我妈答应我上高中了!”
“太好了!”鲁盼儿也笑了,“等毕业考试之后我们一起交申请表。”
“我妈还让我问问你上高中要准备什么?”鲁盼儿的爸爸是公社的副书记,妈妈是妇女队长,比自己家的人都有见识,“到时候我们家准备一样的就行了。”
“我妈昨晚说要做一套新被褥,还要买牙刷牙缸……”昨天爸妈说的话鲁盼儿记得很清楚,但是她说起来却有些吱唔,那些东西自家筹办都很费力,田翠翠家恐怕买不起。
田翠翠平时穿的衣服都很破旧,补了好多的补丁;带的饭也都是玉米碴子、玉米饼、土豆、咸菜……
没想到田翠翠听了却没有沮丧,“幸亏问了你,好多东西我家都没有想到。”
鲁盼儿就担心地问:“你爸你妈都能给你买吗?”
田翠翠很想把爸爸到县城里卖菜挣到钱的事告诉鲁盼儿,但在最后的时候还是忍住了。生产队不允许各家卖菜卖粮的,就是猪、鸡蛋也要统一送到供销社才行,自家卖菜是偷偷的,爸妈再三叮嘱这件事谁也不能说,“我爸妈会想办法给我买的。”
大人们总有办法,鲁盼儿也就放心了,两人喜笑颜开地商量了一路,把到襄平高中之后的情形想得非常美好,快到学校的时候,田翠翠突然说:“不知道万红英家里都准备什么了?”
万红英今天没跟她们走在一起,鲁盼儿就说:“我们不跟她攀比。”
“其实你家条件比她好,却不像她那样傲气,”田翠翠家里穷,有点儿自卑,特别喜欢鲁盼儿平时大度温和,关键的时候又能拿定主意,“你到了高中还能当班长。”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一直当班长,杨老师说我是他最好的助手,”鲁盼儿说着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那些糖,也就笑了,“上初中之后大家又选了我当班长,至于高中,谁知道呢?”
“我一定还选你!”
“到时候再说,”虽然想象得很美好,但鲁盼儿对于襄平高中还有些迷茫,其实她还从没有去过襄平县城,“我们还要先参加毕业考试呢。”
“对了,我听说万红英也想考第一,昨天晚上她回家之后还看书了呢,而且农忙假的时候她也没下田。”
鲁盼儿虽然一直在队里、家里干活儿,但是她还是坚持每天看书,而且对自己也有信心,第一名一定是自己的,自己已经答应杨老师了。于是她就提醒田翠翠,“你也得好好考才行啊,要不到了高中,老师讲课听不懂怎么办?”
“我听说万红英晚上看书,我也看到半夜。”田翠翠得意地笑了,对学习她并不担心,八队的几个学生中她一向是成绩最好的,特别是数学,竟能跟鲁盼儿不相上下呢,“虽然比不了你,但肯定比万红英强!”
毕业考试之后两天,鲁盼儿再回到学校,不出意料地听到自己是公社初中第一名,又替田翠翠看了,成绩也不错,还特别留心万红英,果然比田翠翠要差一些,就笑着填了高中申请表,又替田翠翠填了一份,她今天有事儿不能返校,找人捎话让自己帮她填申请表。
跟老师们道别之后,鲁盼儿又进了供销社,买了一袋盐,一块肥皂、一块豆腐——爸爸带领全公社的壮劳力为八队修水渠,妈妈也参加了会战,所有的家事都交给了她,等到她去襄平高中上学,那时才会请陈婶帮忙。
供销社里人不多,鲁盼儿买了东西,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卖糖的柜台,五彩的水果糖依旧亮晶晶的,杨老师给她的糖一定在这里买的。
“姐,姐!”跃进匆忙地跑过来拉住她,喘着粗气说:“田翠翠,田翠翠犯错误了!”
第6章 大白兔糖
鲁盼儿吃了一惊,田翠翠能犯什么错误呢?
随着跃进到了公社大院里,就见田翠翠和她爸爸田叔站在院子中临时搭起来的木头台上,脖子上还挂着柳条筐,里面装着几捆蔬菜。
一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正生气地用手点着他们说:“全公社都在给八队修水渠,你们可倒好,不参加会战,竟然去投机倒把!”
田叔不爱说话,鲁盼儿每次去田家见到他都在默默地吸烟,眼下他就将已经弯下的头垂得更低,脖子上的筐差一点都要掉下来了,依旧一声不吭,而田翠翠一直在小声地哭,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时不时又抽噎一声。
鲁盼儿立即就明白了,田翠翠跟着田叔去了黑市卖菜了——她一定是想上高中,所以才卖菜挣钱的。
如果自己不劝田翠翠上高中,她就不会悄悄去卖菜了,也不会丢脸地站在台上被批了。鲁盼儿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看见章丽雯站在一旁就跑过去,“丽雯姐,田翠翠的事要紧吗?”
章丽雯是九队的知青,一口北京话说得特别好听,前段时间公社的广播员病了,爸爸就把她推荐到公社替工,她特别感谢爸爸,每次见了自己都热情地打招呼。
见是鲁副书记的女儿,章丽雯先笑着拉住她的手,“盼儿过来了。”然后才摇摇头回答,“若是平时不要紧的,到黑市卖粮食的,卖鸡蛋的,只要抓到了就批评一回,完事了就放回家了。”
“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
“今天当然不一样了,”丽雯姐指着台上的人说:“那是襄平县农林局的万局长,就是他抓到了田家父女在县里偷偷卖菜,所以特别将他们带回来,指挥大家搭了台子公开批评,把事情闹得很大。”
“那可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只听说不只要在公社批,还要回生产队继续批,再拨了田家的菜呢。”
果然,万局长台上口喷唾沫地讲了许久,然后一挥手,“我们现在就去八队,让社员们也都参加进来,再把田家的菜都拨掉!”
公社的罗书记就上前拦住了,“万局长,老田家就是八队的普通社员,家里世代贫农,这次也不过卖几捆蔬菜,在公社批评批评也就行了,别让他们在生产队的社员们面前丢脸了。再说,菜都种了,拨了多可惜呀,以后我保证不让他们再到县城里卖菜了。”
“罗书记,你的态度有问题呀!”万局长转过身语重心长地说:“虽看红旗公社这几年生产抓得还不错,可是觉悟却不够……”
鲁盼儿认识罗书记,他是爸爸的领导,每年都去九队跟着大家一起插秧。去年,他在自己家吃过派饭,还笑眯眯地跟自己说过话,他对社员们也都很和善的,所以只是随便批评批评田家父女,并不想把他们怎么样。
但万局长就不一样了,他不但要狠狠地批评田家父女,又顺便将罗书记批评了一通。
于是她生气地说:“万局长太坏了!”
“你可别在大家面前这么说!”章丽雯赶紧拉住她,又四处看看,“万局长可是县农林局的局长,正管着公社生产、水利这些事儿,他要知道了,一定会为难鲁副书记,就连我也要受连累呢。”
“我知道了。”鲁盼儿低下了头,她当然看出来万局长是个大官,脾气也坏,自己得罪不起,“这里没有别人,我才说的。”
好在,上面的人并没有注意她们两个,又过了一会儿,万局长果然带着罗书记和公社的干部们都去了七队,就连鲁跃进他们一群孩子们也跟着跑光了,大院里空荡荡的。
章丽雯瞧着鲁盼儿不知所措的样子很是可怜,就笑着安慰她,“你也别为你同学担心了,以前罗书记说过,不管怎么样,谁也不能把社员们从生产队开除,所以田家就是丢了脸,损失点儿菜,以后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果然是这样的,鲁盼儿就问了一直盘旋在她心头的问题,“田翠翠填了高中申请表,还能行吗?”
“不行,公社审查的时候肯定通不过。”
“那可怎么办呢?”
章丽雯不以为然地说:“她就是上高中也没有什么用啊,毕业了还不是要回乡种田?不让去就不去吧。”
“可是杨老师鼓励我们上高中啊!”鲁盼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丽雯姐和杨老师都是北京来的知青,怎么他们说的不一样?
“杨瑾啊,他就是认不清现实!”
认不清现实?鲁盼儿没太听懂,但是她却分明感觉到丽雯姐的话带着贬义,立即就说:“我们杨老师什么都知道!”
“我并不是说你们杨老师不对,而是我们对事情有不同的看法,”章丽雯看出鲁盼儿的不快就笑了,“在你们的心目中,杨老师什么都好,是不是?”
“是!”鲁盼儿毫不犹豫地回答。
父母羽翼下的孩子都很单纯,章丽雯一笑,也不再给她讲道理,却问:“杨瑾最近怎么样?”
九队离公社最远,鲁盼儿自从上了初中之后每天早早出门,很晚回家,遇到杨老师的时候就很少。算起来自从上一次杨老师到家里之后,她还一次没有见过呢。但毕竟是一个村的,大致情况还是知道,“小学和初中放假时间都是一样的,今天发成绩、奖状,杨老师应该还在学校,但是明天就要去八队修水渠了——丽雯姐你要是有事儿,明天直接去八队找杨老师吧。”
“广播站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不能请假,”丽雯姐想了想,“我有一个包裹,你替我给杨老师捎去吧。”
“好。”
“你在这儿等我。”丽雯姐说着回了屋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拿着一个蓝布包裹出来,“告诉杨老师,东西邮到了。”
鲁盼儿接了过来,“丽雯姐,我一定送到。”
抱着包裹回九队,鲁盼儿在路过八队的村口时停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走进去。
田翠翠一定知道她不能上高中了,说不定有多伤心,见了自己只能更难过。而且,自己不知道应该怎么劝她。
这段路鲁盼儿走惯了的,平时背着书包也不觉得累,今天拿的东西少,脚步却有些沉重,一直到了九队小学才勉强提起精神。
到初中后她还是经常去小学,有时是找丰收丰美,有时是替家里给杨老师送些东西,鲁盼儿熟门熟路地走到一间小屋门前喊了一声,“杨老师!”
“进来吧。”正是杨老师熟悉的声音。
鲁盼儿便推开门走了进去,把包裹送过去,“丽雯姐让我捎来的,说东西邮到了。”
杨老师接下放在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将包裹上的线剪开,随口抱怨了一句,“丽雯还真不嫌麻烦。”
鲁盼儿一路将包裹抱回来,并没有多加注意,这时低头一看,藏蓝色的卡其布上的白线密密的,七扭八歪的,显然是急忙间缝的,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丽雯姐让自己等了一会儿的原因——她怕自己在路上打开,所以特别缝上了。
这是不放心自己呢。
其实就是丽雯姐不缝上包裹,鲁盼儿也不会动别人的东西。
从知道田翠翠犯了错误起,鲁盼儿一直不自在,眼下心里就更难过了,低头提了自己的东西,“杨老师,我走了。”
杨瑾正低头小心地剪着线,就说:“先别走,等我打开包裹。”说着包裹打开了,露出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再用剪子剪开,“尝尝大白兔奶糖。”
原来这是大白兔奶糖,怪不得用印了大白兔的纸包着。鲁盼儿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糖,与供销社里卖的水果糖不一样,不是扁扁的一块,而是长长的圆条,还用漂亮的塑料袋封着,一看就很金贵。
鲁盼儿就又想到丽雯姐缝了包裹,其实是怕自己偷吃了大白兔奶糖吧,她赶紧摆手,“不,我不要。”说着转身就走。
“等等,”杨瑾觉得不对,抬起头,“鲁盼儿,你怎么了?”
毕竟习惯听老师的话了,鲁盼儿下意识停住脚步,在门口转回身,“我同学田翠翠去襄平县卖菜被万局长抓了,在公社被公开批评……都是因为我告诉她上高中可能被推荐上大学,还有参军、招工……所以她和田叔才去黑市卖菜的……”
鲁盼儿说着说着哭了,“要是我不劝她上高中,她可能不会去卖菜,不会被抓……县里的农林局万局长很凶,要把她家的菜都拨了……”
第7章 又哭又笑
杨瑾还是第一次看到鲁盼儿哭。
这孩子平时很乐观,就是整天忙个不停也总笑着,而能干懂事不亚于大人,今天倒是露出些孩子气。不过做了几年老师,杨瑾还是有办法的,温和地引导她,“你告诉田翠翠上高中好的时候,她家的菜是不是已经种出来了?”
“嗯,种出来了,我还吃过她带的菠菜呢。”
“所以,即使你不告诉她,她家里人也会卖菜,”杨瑾就说:“田家费了不少力气种菜,肯定不是为了自家吃的。”
是这样,鲁盼儿想起了在公社大院里看到的菜,种了那么多,田家肯定吃不完,心里好受了些,但是如果不是为了上高中,“也许田翠翠不会去卖菜,以前她都没有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