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红旗八队的老师到红旗九队的小学来上课了。
据说, 红旗八队的这个老师小学都没读完,但他是万书记家的亲戚。
学校的事, 红旗九队的社员们反对也无效,背地里都说吴队长中了邪,当然这个邪不是什么鬼啊神啊之类的,而是万书记。
万书记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不管对不对,这不是信邪是什么?
鲁大龙重新参加队里的劳动,他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干起农活并不差,又不偷懒,社员们原本恨他,可眼见着吴队长故意压低他的工分,反而又转为同情他,还帮着他挣工分。
鲁盼儿对自己彻底失去民办教师的工作并没有多失望,她已经预料到了。其实若没有杨瑾帮助,自己早已经失去了。
可是她没想到吴队长的目的还不只如此。
这天晚上,天已经全黑了,鲁盼儿才要睡下,就听院子里的鹅高声叫了起来,“这时候谁能过来呢?”
杨瑾也奇怪,披了件外衣开了门,“田翠翠?”
“小声些!”田翠翠熟门熟路地进了屋子,对鲁盼儿说:“万书记正要想办法整治你呢?”
“整治我?”鲁盼儿奇怪地问,自己有什么可整治的呢?
“没错!”田翠翠肯定地说:“你做衣服挣钱,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他心里难受,想办法让你做不成。”
“做衣服有什么不是?过去万红英也威胁过我,可是她也没把怎么样。”
靠做衣服、打家具、理发等种种手艺挣点小钱司空见惯,就是吴队长家里买了缝纫机也做些零活儿呢,但是,“万书记想出一条毒计——过两天他派人来做一件旗袍,接着吴队长到你家里检查,发现旗袍也就找到整治你的借口了。”
鲁盼儿倒吸了一口冷气,“还能这样?”
“他们就这样坏。”田翠翠接过杨瑾递来的水,一口气喝了,“当年我和我爹被抓到,其实就是万红英告的密。”
“万红英听说你要上高中,心里本来就不痛快,偏偏我被你说动了,也要上高中,又顶撞了她几句,她就恨上我了,把我卖菜的消息告诉了她伯父,于是我和我爹被抓住送回公社,高中自然上不成了。”
“我没上大学,当然不可能跟她争,后来你又退学了,再后来她比不过跃进,暗地里截下报名表去了大学!”
鲁盼儿不寒而栗,“真是恶毒!”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不怕他们!”田翠翠就笑着说:“现在万书记想做什么坏事,我们都能提前知道——他身边有我们的人,自然就能提前预防。”
“万书记刚刚吩咐了吴队长,我在家就听到了传话,又趁着天黑过来通知你。”
“这段时间若是有人来做旗袍之类的衣服,你不要接,平时只做抹布,就是万书记亲自来也没有办法!”
田翠翠说了事儿,就起身走了,“万书记还要抓我们同伙的几个人,我再去几家通知。”
既然提前知道了万书记和吴队长的诡计,鲁盼儿自然不会上当,不只回绝了做旗袍的人,陌生人的活计也都不接了,因此吴队长便没有机会来家里搜查,倒是吴婶儿笑嘻嘻地过来,“有个做旗袍的,被你回绝了便求到我了那里——我连普通衣服都做不好,哪里能行?”
果然来了!鲁盼儿一板脸义正辞严地说:“旗袍其实做起来没有什么难的,可我就是会也不能做!我除了给社员们做衣服,为人民服务,再有空儿就多做些抹布,支援化工厂建设!”
“是啊,是啊。”吴队长媳妇儿只能笑着附和,鲁老师就像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一样,将自己反驳得无话可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一定是提前知道了!
民办教师的事,是蔡颖把家的秘密泄露出去,从那以后自家就很注意保密,什么事都瞒着儿媳妇。
这一次吴队长从公社回来,万书记定下的计谋只对自己说过,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呀!
这又是什么原因?
吴队长媳妇儿只得灰溜溜地走了,想抓到鲁盼儿的错儿还真难。
不过,只要坚持,总会有机会的,吴队长每天盯着,还真就抓到了把柄,鲁盼儿穿裙子了!
天热了,鲁盼儿和鲁丰美一齐穿上裙子,丰美还小,也就罢了,鲁盼儿可是大人,腰肢掐得细细的,又露出两条白腿,从生产队里走过,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都被勾了过去,吴队长远远看了一眼,急忙回家推自行车,气哼哼地,“竟敢穿裙子,这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吗?我去公社找万书记!”
还没出院子,却被他媳妇拦住了,“我听说那裙子是按解放军军装样式做的。”
吴队长被吓了一跳,“解放军军装怎么可能有裙子!”
“可杨瑾和鲁盼儿就是那样说的,大家都相信,许多人也要做一样的裙子穿呢。”吴队长媳妇儿其实也与九队的人一样都相信杨老师,毕竟这么多年眼见着的,他确是有学问的人,说的话就没有不对的。而且,他还说女生穿裙子又凉快又舒服,夏天里最适合了,把几个看不惯的人都反驳回去了呢。
吴队长的气势马上消了几分,要是那裙子真是与军装一样的,自己还是没有抓到鲁盼儿的错。
全国人民都要向解放军学习呢,谁敢说解放军走资本主义道路?
非但吴队长不甘心,他媳妇儿也不甘心,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要么,你去问问万书记?”
“那我就去问问。”大热天,吴队长骑着自行车到了公社,可万书记也不大清楚,让他去了县里,最后吴队长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襄平县里的人说,解放军有女兵,当然就有裙装。”吴队长浑身都湿透了,一口气喝了一大缸水,坐在家里呼呼喘着粗气,“真是白跑了一趟!”
“爸,大热天你干什么去了,怎么累成这样?”大女儿吴青来了。
“没,没什么。”为了怕泄露,吴队长和媳妇儿已经决定再不把消息告诉别人,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不例外,就含糊说:“当然是公事儿。”
“当队长还真是辛苦,爸也得小心些别中暑了。”吴青说着转向妈,“家里有布票吗?给我三尺五。”
“你要布票干什么?”
“我想做一条裙子。”
“裙子!”吴队长现在最听不得“裙子”二字,差一点儿跳起来,“不许穿!”
“为什么不许穿?”吴青就说:“小春婶儿、宋春妮都要去公社买布做裙子呢。”
“别人家我管不了,你不许穿!”
“爸,你还真是老脑筋,比九爷还老,”吴青不以为然地笑了,“九爷先前也不让家里人穿,后来听杨老师说,解放军女兵阅兵的时候穿着裙子,扛着枪,飒爽英姿,国家领导人和外国人都赞叹不已,就让九奶奶拿出布票,给几个儿媳妇和女儿都买了布做裙子。”
吴队长想说九爷老糊涂了,想了想又没敢,毕竟九爷听了国家领导人赞成才同意的,就另找了个借口,“我们农村人,又不阅兵,穿什么裙子!”他媳妇儿也赶紧说:“过日子能省就省点儿吧,做裙子又要花钱。”
“难道不穿裙子就光着身子出门?”吴青不高兴了,“鲁老师说做裙子只要三尺五的布,比做裤子省了一半,穿着又凉快又舒服呢。”
不是杨老师就是鲁老师,吴队长气哼哼地说:“他们的民办教师都被拿下来了,还叫什么老师!”
“爸,这件事你办得真不地道——杨老师和鲁老师教课多好啊,你非把他们弄下来,新来的万老师什么也不会,孩子都被耽误了。”吴青说:“明年我家老大就上学了,那时候怎么也要把鲁老师请回来。”
“回家去吧!队里的事你别管!”
反正儿子明年才能上学,吴青也不执着,“把布票给我,我就走了。”
“你都嫁出去了,怎么还回家要布票?”吴队长媳妇儿也赶女儿,“找你婆婆要去!”
“我婆婆让我找你要的!”吴青原来是向婆婆要的,不过婆婆不给,让她回来找娘家,当然道理也不错,“年前那块布可是花了八尺的布票呢,现在家里还欠着我们。”
那件做坏了的衣服,吴队长媳妇儿不但没有挣到手工钱,还赔了布钱,可是当时家里没有布票也就没赔,原以为事情就过去了,没想到吴青的婆婆还记得,她就生气了,“不过几尺布票,还算得这么清楚!队里派活儿时你爸一直照顾你家,你婆婆怎么就不记得了!”
“我婆婆也给家里送了鸡蛋呀。”
“上次你爸去县里开会,带回来的饼干还给你们家分了呢!”
“过年的时候,我公公婆婆不但买了四样东西,还给我们爸包了一大袋烟丝,都是挑家里最好的烟,剪得细细的,黑市上能卖好几块钱……”两亲家自然时常往来,又因为吴家是生产队长,算起来吴青便占了上锋,“我婆家送来的东西还是多!”
吴队长媳妇儿讲理输了,一巴掌打在女儿的脸上骂道:“呸!养你这么大,拿回家点儿东西还不应该!”
吴青被骂哭了,“为了几尺布票,婆婆生气骂我,你也骂我,你们逼死我算了!”
第114章 一阵风儿
有如一阵风儿吹过, 红旗九队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下子都穿起了裙子。
裙子省布省钱,解放军女兵也这样穿呢, 大家当然要学习,至于穿裙子好看,大家心里明白就好了,不必一定说出来。
可吴队长媳妇儿越来越难受,不是因为与大女儿吵了一架,也不是因为最终还是被吴青要走了三尺五的布票,更不是因为看着裙子不顺眼,而是想到鲁盼儿做裙子一定又挣了许多钱!
自家买了缝纫机, 还没挣着钱呢。
吴队长媳妇儿更打起精神盯住鲁盼儿。
然后,鲁盼儿才竟然做起了旗袍!
而且还并非普通的蓝布旗袍, 而是红丝绒的,领子和衣襟上还要镶上一道金丝绒边儿!
但吴队长媳妇儿一声没吭。
这次鲁盼儿有恃无恐, 她是给文工团做旗袍——当初刘南送来衣料的同时,还特别带了县里的介绍信送到生产队交给吴队长。
所以吴队长尽管恨得牙痒痒的,可是还要在大家面前笑着表态,“鲁老师能帮文工团做演出服, 正是我们红旗九队的骄傲——最近我就让她别上工了, 专心为文工团做衣服。”
生产队的社员们上不上工完全凭自愿, 上工记工分, 不上工就不记工分, 到了年底,工分就钱和粮食。吴队长这话完全没有什么意义, 鲁盼儿每每想到他虚伪的神情,都觉得十分好笑。
旗袍很难做,丝绒的料子也是第一次弄,可是刘南带给自己的这个机会实在很难得,鲁盼儿略一犹豫就接了下来。她先用旧布做了一件旗袍练手,又在边角剪下一小块料子反复试验,终于做成了一件华贵的旗袍,只挂在衣架上,闪闪的光泽里就透出绰约的风姿,将所有的衣服都显得暗淡无光。
刘南穿上丝绒旗袍,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幸亏我坚持请你来做这件旗袍,正是我想要的模样!”
“要是别的服装也由你来做就好了。”
时间久了,鲁盼儿也就知道了一些情况,别看文工团看着很风光,但其实他们特别穷,县政府拨的经费很少,而演出又是不收钱的。十几个演员,也只有两三箱服装道具。
为了节约,文工团的服装、道具等大半由演员们亲自动手制做。
这件旗袍,因为是新剧里最重要的服装,也没有人会做,才拿到自己这里加工的。
还有,刘南在自己这里做的许多衣服,其实大半儿都被充作演出服穿着上过台。
“以后再做演出服只管拿来,我免费给你们做;当然这件旗袍也不收手工费了。”鲁盼儿笑着说:“你过来做衣服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她果然很感谢刘南,恰好在这时候来做衣服,还带着介绍信,差不多等于替自己打了吴队长一记耳光。
“以后我也还会再来,因为你做的衣服太好了!不过,我让我哥帮我出钱,”刘南笑着向院子里喊:“哥哥,县里还欠我们文工团服装和道具钱呢,你就帮我们出做衣服的手工费,加上替我出的这几次车抵了吧。”
“就因为欠了你们,我现在简直成文工团打杂的了。”刘北笑着从厢房里走出,拿了钱递过来
“我早说过不收了呢。”鲁盼儿便向杨瑾使了个眼色。
杨瑾自然明白,笑着挡了刘北的手,“鲁老师最喜欢做新式样的衣服,这次有机会做旗袍,心里高兴着呢。何况你们还帮了这么大的忙。”
看着刘南到里间换衣服,刘主任就摆摆手,“真正帮忙的并不是我,你早知道了的——刘南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必告诉她。”
事情是太巧合了,鲁盼儿便问:“是谁?”
刘北一笑,“张副县长是真正有才华,有能力的好领导,如今赋闲在家,帮文工团编写了新节目……”见刘南换下旗袍走了出来,“我们先走了。”
有人想坏自己的同时,也有人在保护自己。
县文工团曾经带着县政府介绍信来请鲁老师做衣服,确立了鲁盼儿做缝纫活的正确性,也给她带来了更多的顾客。
能被文工团选中做衣服,手艺自然是最好的。
万书记和吴队长针对她的阴谋都落了空。
原以为他们还会再弄出什么诡计,鲁盼儿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年的年底,万县长被免职了。
吃惊的确是吃惊,但细想也不奇怪,这一年发生的大事太多了,变化也就是应该的了。
再想起张副县长说过,形势迟早会好转的。
果然不错!
接着,她就又见到了罗伯伯,他恢复了公社书记的职位后来红旗九队看望社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