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烟桥冷哼一声,语气里全是不屑,“真他妈的逼养的记者。”
他挑着眉看她,“你知道多少?”
倪芝大概把知道的同他讲了讲,陈烟桥笑得讽刺,“了解得这么详细,你们是不是都以打探别人苦痛事儿为乐?还是能从中获取利益?”
倪芝愣住了。
她想辩驳,自己分文不获,却说不了口,她当了师姐的助手,是有报酬的。
所谓人争一口气,报酬不要也得开口。
然而他已经收敛了些许怒意,“那时候有个记者上门采访,本来是烈士,好人好事。何家二老也愿意跟人说,说到激动了,何叔说要抚恤金有何用,儿子都没了。记者为了博人眼球,写成烈士家属不愿要抚恤金。”
倪芝问:“结果呢?”
“结果是铁路局看见了报道,不发抚恤金了。”
倪芝语气也有些怒意,“这是烈士该得的,凭什么不发?不能去反映问题么?”
陈烟桥哼了一声,“去了,又被铁路局请的记者报道,说烈士家属不满抚恤金大闹。那话说得难听,类似于卖儿子命换钱。二老气得干脆啥也不说了,怕坏了儿子英名。”
倪芝对何凯华父母再生不出一丝一毫怨气,“那个男的是怎么回事?”
“他?来占便宜的,远房亲戚,二流子没工作,来骗养老钱。何叔以前赶过他一次,他回了老家就闹自杀,说舍不得姑姑姑父。二老就给蒙住了。”
倪芝难以想象,还有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情。
陈烟桥说完又拿起筷子吃面。
她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吃得食不知味。
拨弄了好几筷头,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会知道?”
陈烟桥大概是觉得耽误他吃面了。
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碗边儿示意她,“吃完再说。”
他一碗面见底时候,干脆捧了大碗,喝了几口汤才放下。
等倪芝放下筷子,他才掏出烟点上。
倪芝在对面冲他伸了手,“给我一根儿。”
与上次不同,陈烟桥还是把打火机和烟盒一起扔给她了。
陈烟桥说:“这儿,原本是何凯华的房子。跟二老住上下,后来卖给我了。”
倪芝奇怪:“他们怎么舍得?不当留个念想?”
“他们当年,是买断工龄的。养老金少,后来那年李姨生病,干脆就卖给我了。”
陈烟桥有许多话没说,二老确实是舍不得房子,哪怕这是九十年代的老房子,也有儿子生活过的气息。
他刚开始的半年里,就在火锅店里搭张床凑合睡。后来宽裕点儿,也没找着合适的屋子,二老从火锅店里刘婶儿那听说了他的事儿,主动低价租了屋子给他。
硬说何凯华要是在,也愿意让他住的。
他承人恩惠,时常照顾。亏了何叔的大嗓门儿,今天听见三楼有动静,他以为有人寻衅滋事,正要上去照看一二。
又听见楼下有人叫喊,原来是她跟个落汤鸡一样站在那儿。
他是认出来她的手包模样。
倪芝果然又问他,“那你怎么知道我被泼了水?”
他上来时候,手里就拿着干燥的浴巾。
陈烟桥解释道,“我听见楼下有人叫唤。”
倪芝不记得自己曾叫过,但想来那时被泼了水,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谢谢了。”
“没什么,把药吃了吧。”
倪芝吃完饭已经坐在沙发上往后靠着了,陈烟桥从茶几上拿起药给她扔沙发上,“纸杯在茶几下,热水也在旁边。”
他说完,嘴里还叼着烟,把两个碗一同端走了。
从厨房出来,又把大门打开,作势要出去。
倪芝喊住他,“你去哪儿?”
陈烟桥把烟屁股往门口垃圾桶里扔,“俩老人肯定惦着你,心里难受,我去交个差。”
倪芝在他出门之前问了句:“你帮我就是因为这个?”
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门还是咣得一声关了。
没有回应。
第13章 手打虾滑
陈烟桥上楼的时候,何旭来不知道是不是躲事儿出去了。
何旭来为了房子和钱,显示他自己“孝顺懂事”,不止一次干这种事,只不过这么过分的还是头一回。
何叔他们正在吃饺子,见陈烟桥来了,让他一起吃。
李婶儿又去给他盛饺子汤。
等他回自己屋里时候,发现倪芝已经歪倒在他家硬沙发上睡着了。
脸还红扑扑的。
陈烟桥把药翻过来看了看。
不良反应:嗜睡、轻度头晕、乏力等。
他还是翻墙捣柜找了支温度计出来。
喊了她两声不醒,陈烟桥用指关节重重地敲了敲茶几。
“醒醒。”
倪芝这才双眼迷离地看他,“我是不是该走了?”
陈烟桥把温度计递给她,“你先量个体温。”
她把体温计往衣服里一塞,又歪歪斜斜地倒下去。
过一会儿陈烟桥用同样方法把她叫醒。
看了眼,37.2,顶多有点低烧。
眼见倪芝眼皮子又要合上,他又在茶几上猛敲几下。
陈烟桥皱着眉,“进去睡。”
倪芝勉强撑起来坐着,“哪里?”
陈烟桥给她一指,她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好在走过去时候步子还挺稳。
待她进去,他站门口看了一眼,倒是知道自己把被子裹上。
替她关门之前往桌子底下看了一眼,关门的手就停住了。
倪芝刚躺下,睡得还不沉,眼皮子眯着感觉房间里有光影晃动,还有响动。
撑开眼皮看了一眼,发现陈烟桥正蹲在床前往床下看,他的发顶几乎和床沿一般高,距离倪芝极近,蓬松的发看着又粗糙又扎手。
倪芝迷迷糊糊中,鬼使神差地探了手。
下一秒,陈烟桥就察觉到了,目光犀利地看着她。
他质问,“你干什么?”
倪芝被瞪得清醒了点儿,反问他,“你趴这儿干嘛呢?”
陈烟桥语气里有一丝焦急,“蓬莱不见了,我在找,你睡吧。”
说完了他也不计较她伸手摸他发顶的举动,又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去。
倪芝见他焦急,自己半坐起来,总算清醒了一点儿。
她灵光一闪,“蓬莱是只乌龟吗?”
陈烟桥停了动作,皱着眉看她,“你见过?”
倪芝点头,“我看见它爬出去了。”
陈烟桥急是急,他起来动作还是缓慢地,因为他之前趴在地上,直起来以后跪在地上,才慢慢地扶着右膝,等右腿起来了,左腿才果断站起来。
倪芝也下了床,揉了揉眼睛,“我帮你一起找吧。”
他说,“不用”。
自己转身出去了。
倪芝还是跟出去了,看他再次费劲地缓慢跪趴下去。
她主动去了阳台一起翻找。
最后,在厨房米缸的背后找到了蓬莱。
陈烟桥弯腰把它抱起来,双手捏着壳子两侧,放回了卧室桌子下的盆儿里,这回找了个纸皮板子盖在上面。
倪芝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看见自由活动的乌龟了,原来是自己爬出来的。
陈烟桥还蹲在乌龟盆子旁边,背对着她。
他似乎之前趴着找久了,手抚着后颈轻轻转了转脖子,颈椎骨发出咯嘣的响声。
良久,他问:“你怎么知道它是蓬莱?”
“传说渤海之东有五座神山,我只记得瀛洲和蓬莱,因为神山无底,上下波动,天帝命十五只巨龟负载神山,好像是六万年一轮换。”
“行了别说了。”
倪芝还未说完,陈烟桥就打断了她,语气古怪。
陈烟桥站起来以后,看也没看她,出去以后替她关了门。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传说。
五座神山分别为,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余婉湄给蓬莱取名字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逼着他学西方派的,画了巨龟负仙山的画。
他高中成绩不好,才把小时候学得美术捡了起来,考了美术生,压根儿不会主动去翻这些古典传说传记,只有余婉湄爱看。
她爱看书,他就爱逗弄她。
他喜欢趁着她赶论文时候故意占她时间,看她盛放的黑发散落铺着,身下是乱七八糟的写了字的纸,她又急又嗔。他抓着她两只手绕在头顶,故意板着脸,“就香一口你这么大意见。”
他喜欢骑着摩托车去接她,看她在楼下边看书边等他。绕远从背后突然抱住余婉湄转几圈,吓得她书也掉了,他又一边用胡茬扎她一边逗她说,“老子怎么耍了个这么有文化的女朋友。”
倪芝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出来,看屋里已经没人了。
挂钟指向4点半。
她的包上夹着一张纸条。
“如果非要访谈,不必去何家,我可以配合。走得时候直接带上门。”
正好他不在,倪芝从茶几下翻了两个塑料袋,把自己的湿衣服装起来。
走得时候,翻了翻包,里层有一张试香水的硬纸没被打湿,背后还印着她之前在商场口红试色时候留的唇印。
“有空访谈时联系,156XXXXXXXX”
搁在茶几上拿杯子压着。
陈烟桥回来就看到了这张纸,摸着质感,就随手一反。
因为纸质,那唇印像蜡笔画上去的,但纹理清晰,两唇间微启。
陈烟桥:“……”
过了几日,何家二老给他拿了几个刚蒸好的包子,顺便问他,那个姑娘怎么样,有没有事儿?
陈烟桥又把这张,那天随手扔到茶几下面的纸翻出来。
电话响了半天。
倪芝头昏脑胀,鼻子带着嗡嗡的声音:“我没有叫外卖。”
病了这些天,几乎顿顿靠外卖,今天晓晓看不下去了,说帮她打食堂的粥和面食回来。她只以为是前些天的外卖店家看串了订单。
那边没声音。
想到外卖小哥跑错了,倪芝还是说了句“不好意思”,准备挂电话。
“我是陈烟桥。”
“什么?”倪芝稍有惊讶,结果重重得咳起来。
“开火锅店的。”
她咳了半天没咳完,陈烟桥就在这头等着,听见她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地喝。
“我知道。”
“病了?”隔着电话,倪芝也能想象出来他皱着眉的模样。
“有点儿。”
“要去医院吗?”
“不用。”
沉默了片刻,陈烟桥说:“何叔和李婶说,让你注意身体。小姑娘家出门在外多留神儿,要照顾好自己。”
倪芝低低地笑起来,她嗓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听起来多了一丝心酸。
她相信这些话,陈烟桥是原封不动转述给她的。
“我快好了,你跟老人说一声,不用担心。”
“嗯。”
倪芝又一头栽倒。
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真的这么快进了医院。
2018年5月28日半夜1时50分,吉林松原市宁江区发生5.7级地震,震源深度13千米。
哈尔滨多处地区有震感,平房区震感强烈。
南岗区的人们,许多都未从睡梦中醒来。
倪芝正是如此,她睡前又开始烧起来,吃了退烧药,睡得昏沉,总觉得整个人都不停地下陷摇晃。
原来是晓晓晃她的床,“地震了。”
倪芝起初以为犹在梦中。
晓晓着急,“快起来,真的是地震,你听外面。”
门外的嘈杂声总算入了耳,宿管大妈操着几十年不变的大嗓门儿,一边敲着铁盆儿,“地震了地震了,赶紧下楼。”
看倪芝起来了,她又去叫钱媛。
钱媛睡得更死,倪芝一边套睡衣外套,一边听晓晓把床拍得震天响,最后钱媛倒吸一口冷气,该是被捏了腿。
猛地坐起来。
此时,外面的脚步声已经极其纷乱,宿管大妈的声音已经远了,剩下往外跑的姑娘们,嘴里也在说着“快快快”。
倪芝刚穿好睡衣,又拿了件厚外套,晓晓已经开着门等她们了。
钱媛起得晚又着急,干脆直接从床上跳下来,连梯子都没踩。
跳到地上发出地动山摇的震颤。
听着就生疼。
接着是她自己的一声痛呼。
她同倪芝睡在同一侧,倪芝蹲在地上穿鞋,听得一清二楚。
看钱媛在黑暗中似乎没站稳,又接连碰撞到了,有什么东西从钱媛那边扑过来,倪芝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砸在她腿上。
她下意识推了推,她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嗓子勉强喊叫出了一声。
暖水瓶继而倒在旁边地上,砰得一声,又滚了滚。
竟是银瓶乍破水浆迸。
她才知道,那滚过来的,是暖水瓶。
里面的水,是钱媛睡前打的。此时只过去了两个小时。
她因蹲下,右侧大腿被热水烫了个正着。木塞塞得不紧,在她腿上蹭掉了,流了她一大片肌肤,她下意识推开了,这才碎了一地的茬子。
疼痛,火辣辣地疼痛,近乎麻木的疼痛。
除了第一声,她几乎再也喊不出来,只无声地紧咬着牙关,死死地抓着铁床梯子,手上青筋暴起,承受着一波一波的痛楚。
钱媛还在抱着脚跳,晓晓听见动静已经发现不对了。
冲过来摸她的腿,发现她的睡裤仍是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