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与烂柯人——舍曼
时间:2020-05-23 10:09:49

  她感慨,“十年竟然这么快。”
  冯淼摇头,“这还快?我导师构思了个作品,就打算祭十年,然而灵感来了早早刻完,憋得够呛。”
  “这才二月就开始了?”
  “恩,各种大大小小的画展都开始了,持续到起码七八月,不过我们学校主要就合作了这个画展。”
  冯淼看见工作人员走上前交涉,倪芝就自己慢慢转悠,她一个外行走马观花地看,纯粹只凭感觉。
  走到拐角看到一幅素描,难得和其他画风格大相径庭。这个画展的主题是“山河恸哭”,多数是悲壮的群像画。展现山河破碎,废墟残垣,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救援与希望。
  然而这幅画色彩单一,画中无群像,只有一个女人的胴体,她的双腿还在碎瓦片里,上半身侧卧在废墟上,安详地像是睡着了,双眼微阖。胸乳上停了一只蝴蝶,她的手里还攥着一朵的玫瑰,半边枯萎半边娇艳欲滴,正好在倾倒的石柱顶端,像是石柱里开出的花。
  倪芝凑近看,下面写了作品名。
  作品:他看见了玫瑰
  作者:因桥
  输了作品名,只查到一首北欧派的诗歌。
  “从大海蓝色的午睡中,废墟提起。
  我们在它破碎的祭盆里洗浴的肢体。
  仅有一只蝴蝶在正午的暑热中飞舞,
  忽然它在你的乳\头停息,
  他看见了倾毁的大理石柱上的玫瑰。”
  (——雅尔马尔·古尔贝里)
  冯淼处理完过来找她,看她看得专注。
  “烟.巷,哎,这个工作室在成都,在我们圈内挺有名的。是我们川美师兄开的,听说原本是两个人合开,后来就是汶川地震,其中一个师兄特别惨,女朋友死了,手废了,人也彻底不在圈子里混了。另外一个师兄自己一个人把工作室坚持下来了,现在可厉害了,手底下一堆大神,我下学期就想申请去这个工作室实习,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运气。”
  冯淼退后两步打量,没说出来什么专业人士该有评论,只有不住的赞叹。
  “太美了,不知道这幅画是他们工作室哪个大神画的。”
  她嘴里念了念因桥,“不耳熟啊,新晋的大神吧,画风居然这么成熟。”
  她说完,倪芝才发现画上头还粘了了个纸条写了烟.巷工作室。
  原来是这个烟巷二字,听着就烟雾缭绕、缠绵悱恻。
  人不入画画入人。
  虽说导师何沚并没催促他们提交初步框架设想,倪芝是那种心里有事儿就过不得的人。听王薇清说的话,总在犹豫论文方向。
  一晃神,就想起来那朵半开半凋谢的玫瑰。
  注定是以访谈为主的论文,去了解那些震后的幸存者究竟是他日玫瑰重放,还是凋零至今。
  她不忍心放弃这样有灵魂的方向。
  索性离开题还有许久,她决心先拟个开题初稿听何沚意见。
  做了决定,松了沉重,倒是那朵玫瑰的重量都压在她心尖儿了。
  专了心扎在图书馆和档案馆查文献和档案。
  当然,倪芝平日里该上课时候上课,专硕就两年时间,许多人都是边上课边实习。她没给自己太大压力,现在除了看地震后祭祀悼念文献,闲暇时间还要投实习简历,偶尔翻一翻司考的书。
  翻阅文献的速度当得上缓慢。
  真到五一二公祭日这天,倪芝看了视频,心到停留在14:28分钟表的广场上跟着痛哭一场。
  恍然发现,真的十年过去了。
  图书馆的暖气停了,窗外的树梢抽芽了,厚风衣成了薄外套。不知为何,灵感如泉涌,熬了一天整理之前写的东一块西一块,第二天邮件发给何师太的,已经颇具雏形了。
  若是冯淼在此处,当然了解倪芝要做什么。
  倪芝极容易陷进去某种特定的她有兴致的环境和心绪中,总要做成些什么,才会从这样的环境里脱身。
  冯淼调侃她,是出关了。
  倪芝出了满是书籍霉味的图书馆,越想那口咕嘟冒泡的火锅。
  尤其是那家无牌火锅店。
  现在这个时间,该营业了吧。
  左边是半地下室的小红仓买,右边是家黄色招牌黑色字的黄焖鸡。
  中间一家同样窄小的火锅店。
  比地面高了两个水泥台阶,上面伸出来的棚子遮了顶,与其他家招牌上有射灯不同。这家店面本就是木质门框,到了这个点钟,只剩下一点儿天光,却无路灯映照,愈发显得晦暗深沉。
  原本空无一物的门框上方,摆了块木纹似蛛网状开裂的匾。
  隐隐约约见了字。
  倪芝眯着眼看清楚了这块牌匾。
  木质底上头凹刻的白字。
  凭吊。
 
 
第4章 油碟
  倪芝恍惚间,以为自己仍没从废墟中走出来,看多了文献臆想。
  直到摸到冰冷的门。
  倪芝重新退了两步,又仔细打量。
  木质的匾额同老旧的店面融为一体,一股古朴和凄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倪芝在昨天的公祭日里哭过,一双单眼皮凤眼都肿成双眼皮了。这样敏感的日子里见到这样的匾额,容不得她不多想。再看那草体的凭吊二字,若真是如此,碰见凭吊至今的幸存者,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竟生出些许悲戚与共之感。
  在门外站了半晌,脖子都酸痛了才进去。
  年轻的服务员小哥,头发耸得有五厘米高,正端了几盘肉和菜,回头看见倪芝。
  “咱几位?”
  “一位。”
  “一位?”
  倪芝环顾一圈,没见到那位做红油抄手的老板。
  “问个事儿,”她压低声音,“你们店门口那块牌子,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服务员憨厚,“昨天。”
  没看见倪芝眼底的震惊,服务员笑呵地塞了菜单给她。
  “美女点菜吧,不然一会儿人多等老半天的。”
  倪芝勾完菜单,递回给他。
  “麻烦再来一份红油抄手。”
  服务员小哥一脸抱歉。
  “美女,我们不做抄手。”
  “做的,”倪芝语气坚定,抬眼看他,她今天眼睛消肿了,又黑又亮,下巴尖而微翘,勾勒出一张瓜子脸,“问你们老板。”
  服务员一时看得愣了愣,对她说不出来拒绝的话,挠了挠头。
  “那个……”
  “大伟。”
  棕色的帘布被掀起,陈烟桥许是懒只撩了一半,他又高,微微弯了腰。人还没完全出来就松了手,那帘布上的流苏挂在他肩上,被他拖了两步才甩下去。
  他今天换了件灰色的汗衫。
  大伟应了一声,指了指陈烟桥。
  “美女,你直接问他吧,他就是我们老板。”
  原先大伟正挡住了陈烟桥的视线,他走近了才看见倪芝,眉间又拧了起来。
  陈烟桥扭了半边头,冲厨房方向示意。
  “大伟,你去吃吧,刘婶儿快吃完了。”
  再回过头,见倪芝目不转睛盯着他。
  陈烟桥低头看她,“你要问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在这样吵闹的火锅店,火锅咕咕地翻滚着沸腾着,仍听得一清二楚。
  倪芝从台子上伸手,对着她对面的座位指了指,“坐下聊两句。”
  “你看现在也没客人要忙。”
  陈烟桥环顾一周,把凳子拉开,坐得大马金刀。
  他今天的胡子修得形状好多了,连鬓的那一圈刮得干净,就剩下巴周围的,也是长短正好,看着挺扎手。
  倪芝既见到了他,当然不问红油抄手。
  她并不是非要吃那一碗抄手,不过是心里记挂着“凭吊”二字,想引他出来。
  “你新挂的招牌,什么意思?”倪芝紧紧盯着他的面部表情。
  她其实不觉得会有这般巧合。
  陈烟桥面无表情,“没什么。”
  倪芝抿嘴。
  有人说,没开始田野前,多少有些期待。脑子里千回百转,演练刀光剑影,巴不得自己使劲浑身解数问出些别人问不出来的。
  到田野中,发现访谈对象刀枪不入,油盐不进。
  于是,一两个访谈对象过后,相看两厌,只求解甲归田。
  田野,是社会学里的研究方法field work,是指要去当地贴近被研究者生活的实地调查方法。
  这年头,论文多量化。他们社会学系,只有她导师何沚最推崇田野,明明是最年轻那一个,却守着传统的研究方法。
  每天张口闭口就是田野已死,要求他们尽量做三个月以上的田野。
  倪芝还处于对论文方向的新鲜期,看了许多论文后面的访谈录,多少有些技痒。
  倪芝压低了声量开门见山,“是悼念亡人吧?”
  陈烟桥看了她几秒。
  他瞳仁黑如墨,目光沉沉,隐有不满。
  “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他说完,没给倪芝继续发问的机会,就径直起了身,头也不回地掀了帘子进厨房。他走快了,几乎看不出来右腿停顿时间短,跟正常人无异。
  这回他掀得又干脆又果断,他都进去了,帘布落下去时翻了几卷,许久仍在空中来回荡着。
  倪芝有心再问,吃得心不在焉。
  她虽然没实际操作,但看了不少关于地震后创伤修复的访谈录。
  对于大多数受难者家属而言,这种群体性天灾,绝不是独一份的倒霉。
  再加上时间久了,周围人都坚强咬牙过活,这些受难者家属反倒多少还有些倾诉欲望,不想自己随时间流逝而遗忘这种缅怀。
  印象深刻的是,有学者向那些受难者家属打听往事,在废墟小学遇见的一个母亲,年年到了这时候总要带一大包零食来,有人来问她就唏嘘不已,说担心自己家小胖子饿着。
  没问出话来,只能说是功夫没到。
  不一会儿来了新来的客人,大伟出来招呼。
  上完菜又给一圈客人都加了汤,最后到了倪芝这桌。
  大伟问倪芝,“美女,怎么样,我们老板告诉你了吧,不是我骗你,真没有红油抄手。”
  倪芝勾唇笑,“是我记错了店。”
  火锅热腾腾的气蒸得她面色微红。
  倪芝看他拎着笨重的铜制大壶。
  “你坐。”
  大伟还有点犹豫,“不的了。”
  倪芝看了眼自己对面,“我一个人吃火锅,你要不介意陪我聊两句。”
  大伟听到这话就把铜壶放到了地下。
  倪芝问得随意,“你们老板,是四川人么?”
  大伟痛快,“当然了,我们正宗的四川火锅。”
  “四川哪儿的?”
  “好像是绵阳的吧。”
  倪芝心里又咯噔一下。
  她最近资料背的滚瓜烂熟,绵阳游仙区属于41个较重灾区之一。
  倪芝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再看看营业执照是哪年的。
  “你还蛮了解的嘛。”
  大伟理所当然,“是啊,我都在这儿干三年了。”
  倪芝奇怪,“上次来没看到你。”
  “那是前俩月了吧,我回牡丹江了。”
  他刚瞥见倪芝的蘸料,寡淡得很。
  他忍不住自告奋勇,“美女,你这是重庆油碟的吃法,我们老板说了,四川火锅要配四川蘸料,我调的油碟嗷嗷好吃。”
  倪芝先前心思不在这上,就只开了麻油罐随便丢了蒜泥进去。
  见他跃跃欲试,倪芝伸了手把自己油碟推了过去。
  桌子上的调料齐全。
  大伟一手拿耗油一手拿醋一起往里倒,眉飞色舞地给她解释,“你看醋可以解辣去膻,耗油是提鲜味的。”
  他又挖了一勺花生碎,“加花生碎口感最好了。”
  最后挖了一勺香菜,问倪芝,“你吃香菜吗?”
  得到倪芝回答他才放下去。
  得意洋洋地推回给倪芝,“你尝尝。”
  倪芝搅匀了,就用筷子蘸着在嘴里嘬了一口。
  “好吃。”
  倒不是违心,确实不错。
  倪芝还刚想继续问他,就有新客人进来。
  嬉嬉闹闹一行五六个人。
  大伟又去忙乎,把一张四人桌同两人桌拼了起来。
  经过了刚才的调油碟,大伟自觉已经跟她熟了,忙完就坐回倪芝对面。
  倪芝继续刚才的问题,“你们店开了几年了?”
  大伟想了想,“好像快十年了吧。”
  他说完又觉得十年是个很久的岁月,叹了口气,“老板太佛了,从来不宣传,很多人都吐槽怎么连个招牌都没有。不然我们店生意这么好,早能开分店了。”
  倪芝想了想陈烟桥那副模样。
  上次见他还算勤快,店没开门时候一个人炒火锅底料,腿脚不好还一趟趟搬东西,甚至还要同送菜的老伯抢,但他身上不见什么商贩的气息。
  倪芝接话,“今天你们门口新挂的牌子,是改名了?往文艺路线宣传也是个方法嘛。”
  “不是,”大伟压低声音,还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那是我们老板伤心事,每年这时候都要挂,不是改名。一挂挂个两三天,又收起来,所以……”
  “唉,你千万别跟他提。”
  倪芝识相地点头,“这么回事。”
  如果说先前只是出于写论文的敏感,此刻她心里已经确定了五成以上。
  四川绵阳,十年前开的店。
  每年只在这个时候挂个两三天的“凭吊”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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