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的力度又狠又突然,倪芝本来就视线模糊,地面也不平坦,鞋跟磕磕绊绊,被强拽着才没有摔下去。
倪芝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浮木,抓的用力了,站稳了,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他左后方。他宽厚的肩背替她挡住了滚滚的呛人的烟雾。
陈烟桥叮嘱她,“别跟傻子似的站那么前。”
他又淡淡地开口,眸子里看不出来丝毫感情色彩,“还不松手?”
倪芝此刻才清晰地感受到,她手里那截浮木,有起伏的肌肉线条,紧绷而有力。他靠近火堆,早已脱了外套,那粗糙的质感是他盘根错节的经脉,略带卷曲的汗毛似木头上的软刺,甚至那种灼热感,都像刚烧红的木头。
他早已经松了拽她手腕的力,只剩她还攀着他的手臂。
她愣了愣神,才松了手。
磕绊过后的脚背,有抻到的疼痛感,被他捏过的手腕,显然也是被拽大劲儿了,那一圈似脉搏般跳动,是突突地作痛。
倪芝感激他拉了她一把,但他如此粗鲁蛮力,她并不好受。
“你干嘛扯我要这么大劲儿?”
陈烟桥根本没看她,明明两人很近,声音在旷野里传播,总觉得很遥远。
他情绪平静,“你不也拽过我,一报还一报吧。”
倪芝眯着眼睛想了一番,才记起来自己的动作,他要上楼以前,试图阻止他轻轻拽的那一下,何至于如此记仇?他明明没有任何反抗,一拽就拽住了。
她站在陈烟桥侧后面,看他专心致志地拨弄铁桶里的纸钱,让每一张都变成灰烬。哪怕他站在上风口,也被熏得眯了眼睛,却严严实实地把她挡在后面。
陈烟桥虽然人狠茬子硬,但行为举止总归像个男人,不似这般小肚鸡肠的。
倪芝不知为何,想起来拽他时候,咯到佛珠的触感。
以及佛珠下隐约可见的疤。
他的手受过伤?
这个想法电光火石般闪过,倪芝倒吸一口冷气。
要是换一个人,她都不敢这般胡乱揣测。
但他每一件事情都有迹可循,倪芝几乎件件猜中。他亲身经历了地震,那些缺胳膊断腿儿的人还少么?他这般,已经是极幸运的幸存者了。然而他逝去的女朋友,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倪芝仔细想了想,确定无疑她方才是被他左手拽回来的,没有咯手的触感。他的左手干干净净,喜欢用左手颠勺掌铲,搬东西重心永远在左边,他不止是因为瘸了右腿,而是一同伤了右手。那道佛珠下掩着的疤,不知何等狰狞,或许曾深可见骨。
陈烟桥见倪芝不再言语,心事重重的模样,只余光扫了她一眼,又继续拿着铁棍儿拨拉纸钱。
两个人安静不讲话,只剩下空旷地界的风声,火苗燃烧的噼里啪啦作响,和他用铁棍儿翻动的声音。
看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刚硬的线条都柔软了不少。
他神情专注且柔情,哀伤而怀念。
偶尔有灰烬往外飞,他卷起下面的纸盖住,把火苗压得小些。
待火苗小了,他把空间腾出来,任火苗燃烧起来,滋滋地吞噬着纸币。
倪芝把满腔的疑问往肚子底下塞,不忍打断他的缅怀时分。
没想到这样的气氛,沉默了半晌的陈烟桥忽然开口了,声音跟被火熏过一样又哑又涩,“她也是滨大的研究生。”
倪芝走了神,“谁?”
陈烟桥微不可察地笑了一声,笑得勉强,“不是问了一个晚上吗?”
他继续说,“她室友说她宿舍还有些东西,我就从老家过来,拾掇完了暂时不想回去。想起来她总说学校附近没有正宗的川锅,那时候还是东北的炭火锅多,写着川锅也不正宗,没有鹅肠只有鸭肠,其实重庆才兴吃鸭肠,真正川锅吃得是鹅肠。我正好路过一家要兑出去的店,就接手,想着什么时候把钱折腾光了就回去,没想到一直就到了现在。”
或许是学生证起了作用,但与其说他是给她讲的,不如说是想讲给他自己听。
“我是13号收到她短信的,说她坚持不住了。我难以想象她怎么被瓦砾废墟压在下面,又黑又饿地坚持了一天多,她胆儿又小。”
他说完这两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就闭了嘴,再无言语。
两人之间又只剩下火苗吞噬纸钱的声音。
她望着他的侧脸,“我也能烧一点给她吗?”
陈烟桥翻了翻袋子,已经没有散着的纸钱了。
他沉声道,“不用了,心意到了一样。”
倪芝想了想,在包里翻了翻。
凭手感,捏住了一支圆溜溜的东西。
“那我要是,非得尽点儿心意呢?”
陈烟桥缓缓看她一眼。
倪芝没等到答案,就手摸出Mac的ruby woo,旋开盖子把口红推出来,朝陈烟桥晃了晃。
“看好了,够抵火锅钱了。”
有人说燃烧不尽则亡人收不到,她将口红推到底,也不等他回答就丢了下去,
陈烟桥挑了挑眉,似要言语,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倪芝就看不得别人一副不领情的模样,“我知道你有话要说,跟我说不用这样是吧?我乐意。”
“不是。”陈烟桥说完也不解释,把最后一点烧完了熄灭。
火灭了,终于有些新鲜的空气进入肺腑。
只剩一摊灰烬,还有口红熔化了形成的液体,因沾了灰,像一条暗红色蜿蜒的血迹,在铁桶底层凝固成了一朵黑血玫瑰。
他终于转过来,低头看她的眼睛说,“她不喜欢这个色号。”
倪芝同他对视半晌,问他,“你是不是该赔我口红?”
说完她抬手示意陈烟桥拉她一把。
他掌心的粗粝,凸起的经脉像老树根一样,从左手臂一直连到手背,这回力道不轻不重。然而她刚被拽起来,一条腿仍还打着弯儿,他就松了手,倪芝坐久了腿发木,差点又踉跄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拆分了一下哈,怕太长了看着难受,内容不变。
第8章 高钙羊肉
研究生的宿舍管得不严,12点以前都是象征性的门禁,晚回来一会儿顶多被大爷唠叨两句。
倪芝回来时候,寝室上面的窗户都是黑漆漆的。
掏出手机来看也不到十一点。
里面传来响动声和压抑的说话声。
她没带钥匙,就轻轻叩了叩门。
就疲惫地靠在门框上等。
一边褪了半边鞋子,只把脚尖踩里面,鞋被她踩得一晃一晃。
半天不见有人给她开门。
倪芝加了点力度敲了敲门。
听见踢踏的脚步声,没想到给她开门的是钱媛。
钱媛是本科时候就是滨大特招的短道速滑特长生,哈尔滨每个大学都有练冰上项目的,因为滨大作为理工科学校,社会学系确实不怎么样,有人放弃了名额,就轮到她保了研。
从开学到现在,钱媛一直在外面比赛,又去了一段时间少儿体校交流。所以倪芝还没来得及同她说,她与林致然已经一拍两散。
两人上学期就因为林致然的事情闹得十分僵,一个假期没见过,钱媛臭着脸,开了门就转身爬回床上。
等倪芝洗漱完回来,看钱媛坐在床上,往门口张望。她进了屋,钱媛又咚地一声恶狠狠地倒下去。
她抹完脸躺到床上,窗外月光洒进来,映得天花板上一漾一漾。
始终能听见钱媛翻来覆去,床被她晃得咯吱响。
倪芝轻声问了句,“睡不着?”
钱媛哼了一声,叨叨一句,“废话。”
钱媛憋不住话,用她以为的小声嘀咕,“不像某人水性杨花狼心狗肺,睡眠好得很。”
倪芝还真有些困倦,闭了闭眼睛,许久才吭声,久得她以为自己要快睡着了。
“你需要聊一聊么?”
“什么,大点儿声。”
倪芝这回说得没这么像呓语,她撑起来胳膊,“出去聊一聊,别吵到晓晓。”
宿舍里的常住人口,就她们三人,王薇清不是回家就是去男朋友家里,几乎在宿舍没见过她人影。
钱媛不喜欢她命令式的语气,“谁他妈要跟你聊。”
倪芝叹了口气,披上的睡衣外套,慢慢爬下床,在桌子底下掏了东西。
语气软下来,“走吧,我在楼道里等你。”
她也不管钱媛有没有回答,自顾自出去了。
她走到楼梯口,上半层有人坐台阶上背单词。
折身往下半层走,等了一会儿以为钱媛不会出来了。正要回去,听到哒哒的拖鞋声,又坐回去暖气片上。
钱媛一脸不耐烦,还是伸手接住了倪芝抛给她的一罐哈啤。
钱媛翻了个白眼“你嘚儿吧?一会儿开了全是沫儿我咋喝?”
钱媛直来直去,东北话里的嘚儿,是说人傻里傻气,但带有少许亲昵之意。倪芝听了就知道她不算很生气,只是想不开。
那钱媛应当是听闻了,他们两个散了,才来问她。
钱媛研一开学不久,就走错了一次厕所,有个男生正在方便,据她说林致然裤子已经提得差不离了,挡了别人视线示意她进隔间里,没人了再掩护她出来。
后来她就打听清楚了他的课表,像哥们儿一样陪他打羽毛球。
她嘴里的林致然,一直叫厕所男神。却没想到,到了学期末,偶遇了室友倪芝和林致然吃饭,林致然搂着她,举止亲昵。
钱媛又气又恼,恨倪芝挖墙脚,又恨自己每日跟小丑一般说林致然是男神。
只不过等她气话传出去成谣言了,才发现她从来没告诉过倪芝,厕所男神便是林致然。
钱媛果然忍不住,“你干嘛得到了又不珍惜,故意气我呢?”
其实照倪芝看来,她并无同林致然真正在一起过。
倪芝低头,“我发现我并不喜欢他。”
“你说的什么屁话?”
倪芝想了想,“你喜欢他什么?”
钱媛如数家珍,“帅,热心肠,性格好,开朗,还是学法律的。”
倪芝听她将学法律的都算进去,不免有些忍俊不禁。
说起来,她倒真是因为法律认识他。
那天是看到司考出了成绩,学社会学的人,多半会尝试考一下司考,多一个找工作的选择。倪芝拖延许久,趁着有想法,换了羽绒服就去了学校里的二手书店。
掀了厚重的棉被帘儿,她才摘下手套。
书店服务员见惯不惯,眼皮不抬,连句“欢迎光临”都没有。
正在跟柜子前穿着红色羽绒服的男生算价格,“这里只有一套是今年的版本,可以算10块一本儿,其他都要再折价。”
男生语气随意,话也一样,“随便,就是嫌堆在宿舍占地方。”
说完他懒得看服务员敲计算器,转身看了门口。
倪芝原本觉得红色羽绒服挺土的,看这人转过来,心说确实是有点儿资本才敢这样穿。
脸压得住衣裳。
她耳朵暖和过来,问服务员,“有司考的书吗?”
服务员还是头都不抬,“新书那边儿,二手的在我这边儿。”
倪芝走到柜台前,拿起来上面放的《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辅导用书》,只是第一卷 ,下面还有好几卷。
“多少钱一套?”
“70。单买也行,20一本儿。”
她还没来得及翻开目录内容,书上就压了一角红色的袖口。
“你等会儿。”
男生使了点儿劲儿,把书从倪芝手里抽走。
他声音听着有些嬉笑,“姐姐,从我这儿10块一本儿收走,转手20卖,不合适吧?”
服务员遇上这样觉得价格不公的多了是了,“我也不是老板,做不了主。”
“你可以选择不卖。”
倪芝这回懂了,“这是你的书?”
红羽绒服恩了一声,把第一卷 往倪芝前面一塞,“送你了。”
服务员翻着白眼,把计算器连摁几次清零,计算器都没来得及读完,只剩下一串儿清脆的“归归归归归归零”在室内回响。
白算了十几本书的价格,换谁语气都不好,“都不卖了是吧?”
那男生把剩下三卷从书堆里挑出来,递给倪芝,“这是一套。”
能便宜买倪芝求之不得,“谢了。”
他把剩下的摞整齐,凑近柜台一点儿,“姐姐,剩下的都要卖,多少都听你的。我就是日行一善。”
说完他又低声夸了句,“指甲真好看,跟人一样。”
服务员看了眼自己刚做的指甲。
到底是低头重新算了遍价格。
后来两人就加了微信,知道他叫林致然,倪芝给他转账,他没收。
再后来,林致然约她看法律电影《十二公民》,她正好请他吃饭以偿几本书。
钱媛看她走神,把啤酒罐敲在台阶上,“喂,想啥呢?”
倪芝摇头,“没有,说哪儿了?”
钱媛抠手,“那你呢,喜欢他啥?”
“他喜欢收集旧磁带和旧卡碟。”
钱媛:“……”
“逗我呢?”
倪芝笑了,“我也希望是逗你,我可能就是怪癖吧,喜欢看一个男人有对待一件事专注而长情的时候。”
这话说得不是林致然。
是沈柯。
两人好的时候,冯淼高中叛逆倪芝陪她,是沈柯拉她出来,告诉她只有心里强大了,才不怕人话语中伤。告诉她心理年龄若超越了同龄人,回头看就觉得他们行为幼稚,不必用更幼稚手段伤害自己。
两个人谈天谈地谈三毛,谈心谈情谈理想。沈柯有一个厚厚的报纸剪贴本,说他以后要学新闻,专给旅游杂志撰稿。还有一摞各地笔友的明信片,说他要做个自由撰稿人,浪迹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