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沚脸红得发烫, 她捂了捂才想起来自己今天一副邋遢模样,没化淡妆,还戴着眼镜。这样想着低头任及肩的发垂下来掩着脸,不愿意让陈烟桥看见。
她声音微颤,“方便,我刚才以为是看错了。”
陈烟桥点头,把她办公室的门带上。
用左手拎了张凳子在她办公桌前,两人上次见面那般狼狈,陈烟桥却没有她的尴尬,自然而然地坐下,“来问你点事儿。”
何沚调整了一下坐姿,还是不敢直视他,同以前不同,现在他知道她是爱他的。
“你回来了?”
“嗯,回家处理了一下事情。”
那些因何沚而起,却怨不得她的事情。
陈烟桥不想废话,“倪芝在哪儿?”
何沚头垂得更低,“她…毕业了,我没为难她。”
这说辞,同倪芝的室友一模一样。陈烟桥没露出意外之色,“联系方式有吗?”
何沚摇头,“人都毕业了,不知道。”
“没有毕业去向吗?”
何沚这会儿倒镇定许多,双手扶膝盖上规矩作答,“那就是应付学校的就业率,写三方协议上的,一般后面换了工作我们也不知道。”
这些情况,陈烟桥都问过都知道,他盯着何沚,语气里的质问锋芒毕露,“何沚,你这么配合,心里有鬼吧?”
何沚闻言一惊,同他对视,看陈烟桥深邃的眼眸里尽是焦急。
她不敢再看他,语气却倔强起来,“我有又怎么样?”
等了半晌陈烟桥的斥责,他却没说话,过了会看陈烟桥走到窗户下,弯了腰。
“谢谢你替我照顾蓬莱。”
峰回路转间,何沚愣了,“十年前,你跟我说过一样的话。”
“嗯,”陈烟桥开口,这话亦如十年前,“我还是想带走蓬莱。”
他有什么愿望,何沚都会满足,她说“好。”
陈烟桥慢慢踱回办公桌前,居高临下问她,“还有个问题,当年你跟倪芝说的,我们睡过,是真是假?”
如一道晴天闷雷,炸得何沚一抽。她这半年里勇气丧失地厉害,一边是道德感作祟,一边是对不起余婉湄。何沚愈发爱单独去余婉湄衣冠冢,回忆起来余婉湄生前那柔和的模样,她会说,“小沚,没事的。”
她想就这样吧,她亏心便亏心,只要拆散了陈烟桥和倪芝,往后她死了心不再觊觎陈烟桥,还算对得起余婉湄。
可惜陈烟桥不会放过倪芝,更不会放过她。
何沚硬着头皮,“真的。”
陈烟桥的鞋就在她眼皮底下,他站在她面前,她却不敢抬头看,直到她的下巴被铁钳一般箍住抬起来。
陈烟桥戾气极重,“你看着我回答。”
何沚盯着他看,他原来瘦了许多,面部轮廓愈发刀刻一般。眉骨高鼻梁挺拔,同人中下巴连成一道性感的中轴线,侧脸的颌骨都顶出来。胡茬乱糟,眼神猩红。
她愈发陷进去,“你不记得吗?那天你把我当成小湄了。”何沚的眼神和语气都迷离起来,“你一个劲叫她名字,却撕我衣服,我怎么会拒绝你呢?”
陈烟桥不说话,同她对视几秒。何沚发觉,他眼睛里的倪芝似乎慢慢变成她,他不知不觉间已经凑她这么近,呼吸间都是烟草气息。
他的胡茬已经刮上她的下巴,何沚紧张地无所适从,上牙险些磕到下牙,更别提他侵略性的气息还在靠近。
何沚睫毛颤动,她没想到陈烟桥竟然吻了她,她还没来得及体味,就已经被捏着下巴远离了。
陈烟桥的五官又在她视线中清晰起来,一边用手背蹭了把唇,一边挑着眉问她,“初吻?”
没等她回答,陈烟桥讽刺又轻蔑地笑了,“你为什么要骗她?”
何沚一秒天堂一秒地狱,面色红得滴血,眼神躲闪又飘忽,“我……”
陈烟桥在她脸上又打量一圈,松开手。
“你欠她个解释,你记住。有朝一日我找到她,希望你别再说谎。”
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去的时候就抱着蓬莱,陈烟桥想起来以前给倪芝画过的听雨图,那时候不想回家,现在的客居之意多了种乡愁和无可奈何。
离开时路过赵红的水果摊,陈烟桥站路边犹豫片刻,犹豫间看见黎大力下了那一段儿台阶,径直往门口放的三轮车去,把三轮停好上锁。
回头看见陈烟桥,黎大力一愣。
男人之间不用多说,又是一起站路灯下抽了支烟。
“我准备离开哈尔滨了,跟你们打声招呼。”
黎大力没问为什么,似乎是让陈烟桥放心,随口说了些他俩近况,“我跟赵红已经领证了,还没办酒席,看来你是赶不上了。我俩想着晚点吧,把我俩房子都卖了凑个大点儿的,生意也整一整,她一个女人就不用那么辛苦。”
平凡日子的神仙眷侣,这不便是他曾经想的,开个画室,娶妻生子。
陈烟桥吐了个烟圈,笑了,“挺好的,你俩生活啊,都奔好的去了。”
黎子原也笑,“你呢?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陈烟桥摇头,“我把这边店面卖了,打算去开个店等我婆娘。”
黎大力拍了拍他肩,“不管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夫妻俩总是欢迎你来,到时候家里喝酒,让赵红给咱俩整几个拿手的。”
“行,”两人的烟几乎同时燃尽了,陈烟桥碾灭,“走了。”
赵红见黎大力锁个车去了这么久,风风火火要找他,人还没出来声音先到了。
“黎大力你死哪儿去了?”
黎大力在台阶上揽住她,搂着她的腰回店里,眸色暗了暗,“碰见你楼下那个。”
赵红没反应过来,“谁?”
她想了想,“你说桥哥?他回来了?”
她说完就要冲出去,黎大力拽了拽她胳膊,倒是没用力,“他说他要离开哈尔滨了,让我跟你说一声。”
赵红到门外张望,没看见陈烟桥的身影,眼眶瞬间就红了,察觉到手背是热乎的在拍她,黎大力还拉着她。赵红憋回去,片刻才转身。
“哦他没事就行。”
两人还没能多说两句话,就有客人急急进来,“老板老板,给挑个果篮儿,看望病人。”
买果篮儿的比一般散装水果值钱多了,赵红麻利起来,“哎,你要点儿啥水果,我给你捡好的。”
“我赶时间,随便来点儿好看的。”
夫妻档自然一同忙乎,黎大力去挑,赵红摆得漂亮,三两下扎好包装,黎大力又给人送到台阶下。
陆陆续续又有客人来,两人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做生意便是这样,卷闸门拉开便是黎明,卷闸门关上便是深夜,账目从头到尾算一遍便是一个月过去。
没人关注的角落,在倪芝和陈烟桥曾经去过的那家快倒闭的焖面馆,重新开了家没挂招牌的火锅店,生意寥寥。
转眼就到了年关。
习惯了南方的温暖,一个冬天过半,竟然穿不上一件大衣和一条秋裤。倪芝甚至同南方姑娘一样,不过是从能露纹身的短裤,换成了露出脚踝还要挽几圈的九分裤。
所以回家出了机场直打哆嗦,不知不觉已经忘记哈尔滨零下三十度的冬日是怎么捱过来的。
不过北方的年关是一派寒冷伴随一派热闹,和深圳年底时候的萧条一夜空城之景形成鲜明对比,寒气儿中分明是喜气洋洋。
倪芝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气。
没有什么是时间愈合不了的伤口,起码倪芝表现出来的,和家人理解的都是如此。
表姐杨梅竟然已经到了订婚时候,大姨三句话不离杨梅的婚事,炫耀性地从婚房讲到礼金,从婚纱照讲到蜜月旅行计划,美其名曰是给倪芝结婚时候做参考。
说了许久倪芝都颜色冷淡,直截问倪芝五一期间毕业了么,能不能回来做伴娘。
倪芝抬头,六月才毕业答辩恐怕不去了。
大姨脸上有些讪讪然,“去年不都答了一次,今年肯定是走过场。小芝啊,你是不是还怨恨家里,你爸妈和大姨都是替你着想,你去年带回来那个老流氓明显就不行,差点吃了亏不是?”
这话一说,大家脸色都难看起来。
倪父倪母回来当然不至于那般不顾倪芝名声,同外人说的都是倪芝自己想转方向,那个老男人早在他们干涉下分手了。
大姨并不知晓其中龃龉,只是借机讽刺倪芝眼光不如杨梅,找了个不靠谱的人。
倪芝倒是没什么所谓,主动认了,“大姨,应该的,以前是我不懂事,感激你们还来不及。杨梅姐结婚我确实回不来,好在大姨能干,以后我结婚少不了麻烦大姨。”
杨梅难得吭声,打了圆场,“小芝回不来,要不给我参考参考哪个婚纱好,还有婚纱照哪家好,最近挑花了眼。”
两表姊妹一向不亲近,不过杨梅性格一贯如此,因为父亲受贿的缘故没见她有什么闺中密友,后来被大姨压得话愈发少。
杨梅给倪芝看图片时候,兴致不高。倪芝察觉她有话要说,想到去年上楼时候碰见杨梅未婚夫时候他的态度轻浮,杨梅相处这般久或许有所察觉。有心想问她又想起来,自己还被讽刺找了个不靠谱的对象,没什么立场说人家。
杨梅心不在焉给她看,期间看了好几次外面的动静,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到除夕晚上放烟花时候,杨梅总算憋不住了。趁着烟花的声音问倪芝,觉得黎子原这人如何。
倪芝说得极客观,“条件不错。”
杨梅看了远处,今年连姥爷都下楼了,几人哄孩子一般哄他。“其实去年那回,我听见他在楼道里对你说的话了。那时候你下楼时间太长,他们催我下去看看。”
“你是来兴师问罪?”倪芝摇头,“他没说什么,就是给我介绍对象。”
杨梅连连摆手,有些紧张,“不是,我就是这些话不知道同谁说。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他圈子里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我知道你一向不缺人追,肯定看不上他。”
两人年纪差个两岁,初中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隔着年纪,杨梅这话倒没错。
倪芝盯着她,“那你想说什么?要我给你作证悔婚?”
“不是不是,“杨梅有些语无伦次,“我什么也不要。”
“哦。”
手里的烟花呲呲地燃着,去年陈烟桥借着烟花炸响的时候同她说爱,两人互相护着耳朵的场景历历在目。
倪芝提醒杨梅,“你该松手了。”
烟花已经燃到尽头,杨梅似被灼伤一样甩了老远出去。
她终于露出一丝哀怨,“我能怎么办,我妈满意就行了。我一说什么,她就要提我爸,说人争一口气,她下半辈子的这口气都压在我身上。我只能顺着她意思一步步走到现在。”
杨梅软弱,但不蠢。黎子原条件这么好看上她,恐怕只有大姨一个人相信灰姑娘的童话故事。他的朋友见多了,都知道杨梅性子软不计较,讲话越来越随意,杨梅时常洗手间回来便听见他们讲话。黎子原在她之前,把圈子里一个姑娘弄大了肚子,他既然没法找门当户对的,便瞄上杨梅这样,能让他以后彩旗飘飘的姑娘。
两人都没什么再放烟花的念头,倪母和大姨都远远催着她们往回走。
倪芝问她,“那你想同我说什么?”
杨梅语速急急,“如果以后他要给你介绍对象你别搭理,我不是嫉妒,怕你找条件好的。”
倪芝说,“我信。”
她们快走到汇合的地方,杨梅还没说完,“我想跟你说,我现在后悔了但没办法。我就是前车之鉴,我替我妈多管闲事向你道歉,你如果真心喜欢就别学我,趁着还来得及可以找回他。”
倪芝默然片刻,“我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
有时候想想,倒还不如杨梅这般,不需要经历一段刻骨铭心,留着遗憾还能相信爱情的美好。
倪芝回来这些天,同沈柯就见了一回。还是年前时候,原本沈柯说去机场接她,倪父去了。沈柯便在她回来第二天,两人和和气气约了场电影。
贺岁档都是那般,商业气息浓郁,看完以后两人一同开口,“刚才那个电影……”,顿了许久发现没什么可评论的。
沈柯比倪芝更了解她自己,倪芝这人爱憎分明,倘若她爱你,连头发丝儿都藏不住想亲近你的意思。如今这般走路都隔着胳膊距离,沈柯不再提他飞深圳那回表的态,反倒倪芝到楼下有些不好意思。
“我还需要点时间。”
“不急。”
“我开学春招打算去北京找工作,”倪芝语气诚恳,“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夏天北京见。”
沈柯的自媒体公司就在北京,他还是那般,“行。”
两人说了这么久话,不知不觉绕楼下花坛走了几圈才散了。
年二十九那天晚上,火锅店里临时开始收拾,挂上了春节期间暂停营业的牌子。
经过两个月时间,这家地理位置一般总也盘不活的店,似乎生意慢慢好转起来。服务员问了几次自家老板,春节还开不开他好订票。
他家老板别的都好,就是不说话时候,总有些阴沉忧郁,低着头刨木雕,偏偏右手腕上还有一道蜈蚣一样狰狞的疤痕。
男人心不在焉回答,到时候再说。
结果一直到了年前几天,头一天男人还是不心急的模样。等没活儿做了,就用右手捧着,左手持刀刨木雕,刘海的阴影覆盖了眼睛,看不清他专注的眼神,只知道他手下没完没了。
服务员又问,他慢慢吹去木屑,说再等等。
忽然到这天,老板白天撂挑子,回来以后说了,“过年不开门。”
服务员追问几遍,男人嫌烦了,“没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