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与烂柯人——舍曼
时间:2020-05-23 10:09:49

  给她准备的栗子蛋糕显然是仍记着她的口味,倪芝领这份情。
  沈柯问她,“你还记得我们大学里常去的那间店吗?每次你犯懒说迟些买,迟些去就没栗子的了。”
  后来啊,沈柯这样处事圆滑的人,跟那家店服务员说好了,每次给她留着。
  还是学生时代,倪芝又要嫌贵。
  沈柯叹气,“小芝,你这个生日过了,就24了吧?”
  前任之间甭想揣着明白装糊涂,沈柯继续说,“我的意思,上次跟你说了,谈了几个没遇上合适的,更没有当年和你那么动心的感觉。时过境迁,以前父母反对早恋,现在他们似乎挺满意的,劝我们复合试试。当然不是出于他们意见,我这一年多里时常想起来过去的日子,对工作没以前那种激情,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油腻不自知。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你吧。”
  事实上,两人没什么苦大仇深。从灵魂伴侣变成只讲些工作违心事的牢骚伴儿,甚至讲不了几句话,以前从不知道校园和社会能这般隔着鸿沟,倪芝便选择了退出。
  “你老了,”倪芝听他这般回忆,心里有些涩,“我也是吧。”
  老得行将就木,跟陈烟桥结束以后,像耗尽了这一辈子的情爱。
  到今天再听见沈柯说这番话,倪芝没反对,她回应得很木,“我们以前的问题,如你所说。现在恐怕不一样了,我需要点时间。”
  叉子一下一下刮着纸碟上的蛋糕,食到口中已然无味。
  现在的问题,无非是她不爱他了。沈柯同样,说了这些遗憾,爱情早在年岁中耗尽。
  沈柯没逼她,“那就慢慢来,我等你答案。”
  送她回去时候,沈柯问她一句话,“你们还有联系吗?”
  倪芝静静看他,“谁?”
  沈柯笑了笑,“回去吧。”
  他没说什么下次见面如何的话,倪芝喊住他,“哥哥。”
  这是他们以前的称呼,倪芝顿了顿,“等我过年回家,会给你答复的。”
  “好。”
  倪芝怎么会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她换了号,删了陈烟桥的一切联系方式。
  到今天就收到陈烟桥一个邮件,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
  她倒是忘了,他知道她的邮箱地址,删光联系方式至今只发了这么一回。倪芝把他邮箱拖到拒收列表里,或许与他已成过眼云烟,也或许这就是陈烟桥,他就沉溺在自己一往情深的怀念里。在一起时候像施舍她,分手了便像哀悼她。
  他在余婉湄每年祭日烧纸,生日扫墓,她大抵成了第二个余婉湄。
  倪芝不知道的是,陈烟桥每天给她的旧手机拨号,已经成了习惯。
  您拨打的号码已暂停服务。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到停机九十天以后,她哈尔滨的号码彻底销号了,她在哈尔滨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了。陈烟桥让大伟找过倪芝室友微信,无一例外不是倪芝毕业离开了。
  后来打她电话,成了一种仪式感。
  好似反复提醒他,倪芝曾经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有这么个又倔又感性的姑娘,被他伤害了等着他弥补。
  陈烟桥每天这个时间都会收工,坐在板凳上,给倪芝打电话。看着落日的余晖打在古老的雕塑上,凹凸不平的地砖被阴影覆盖了。意大利的街头,随处可见这样文艺复兴式的雕塑,到黄昏时分的光线已经不适合临摹了,而国内正好晨时。可惜倪芝的电话照例是空号,因为是她生日,陈烟桥试探着发了个邮件,便收拾东西,把画板笔纸背上走了。
  没想到十几年前的遗憾,倒因为谢别巷给余婉湄联系的眼科专家在意大利,收之桑榆。
  以前寸金寸光阴,现在漫漫时光,已经在意大利消磨了几个月时间,白天余婉央医院里有看护,陈烟桥替她做饭送过去,晚上去接回来到公寓里。余婉央虽然模模糊糊,洗澡上厕所这些护工陪了一周就适应了。
  从最开始急着回去寻倪芝,到现在,陈烟桥已经把临摹雕塑当作苦中作乐。人都出来了,总要负责到底。好在如今余婉央恢复得差不多,如果这周检查不出意外,大抵能回国了。
  陈烟桥回诊所路上,接到大伟电话。
  大伟这段时间丝毫不想给陈烟桥打电话,硬着头皮先说,“桥哥,还是没消息。我真的去挨个打电话问了,芝妹子的室友们都把我拉黑了。”
  陈烟桥早知如此,冷静地嗯一声,“还有事吗?”
  “还有,”大伟忐忑一会儿,“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之前招的那个哥们儿,他最近说他打算去夜市儿摆摊儿不干了。是找个兼职等你回来,还是我再招一个长期的。”
  “我快了。”陈烟桥每次都说归期未定,这回头一次答了。
  大伟一副喜极而泣的模样,“行行我知道了,等你回来哈。”
  “大伟,”陈烟桥喊住他,他停顿许久,声线平稳不似开玩笑,“你做好准备,等我回来这个店我想兑出去。你做这么久了,又年轻,可以考虑盘下来接手。”
  换做别人,这种急着兑出去的,多半是生意不行。大伟清楚,陈烟桥能先问他,是便宜他了。老灶的生意红火得很,一年比一年好,如果不是陈烟桥太随意,早就扩了门面。
  大伟这些日子里,早有心理准备,要不就咬牙贷个款接下来,要不就无贷一身轻换个地方打工,真到抉择时候还是有些犹豫。
  “老板,我……”
  陈烟桥不逼他,“你考虑考虑。”
  大伟为难,“哎桥哥你为啥子非要兑出去啊,你人都要回来了。”
  “大概以后要离开了吧。”
  “什么?”大伟惊讶,“你上哪儿去?”
  “不知道。”
  陈烟桥是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倪芝在哪儿,还能不能找到她。但如果她不在哈尔滨了,他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早已经不是为余婉湄了。
  等接余婉央回公寓,陈烟桥开火做饭。
  国外的烟雾探测仪灵敏,没法大火煸炒,余婉央又忌辣,这些日子越做越清淡。以前没了辣椒好似难以下饭,现在生活都够寡淡了。
  陈烟桥端上桌,看余婉央抱了电脑在沙发上画。
  “吃饭了。”
  “来了,姐夫。”余婉央把电脑扣上,慢慢走过来。
  余婉央还叫他姐夫,这段时间相处多了,就发现她还是孩子心性,对陈烟桥没那么怨恨,没再提拆散他的事情。
  陈烟桥责备一句,“你眼睛还没好就看电脑。”
  “知道了知道了,我那不是想赶紧交稿吗,不然啥时候能让巷子哥建一个漫画工作室。”余婉央低头吃菜,“今天的菜好吃。”
  陈烟桥早就看出来,余婉央和谢别巷的关系远不是他想的那般,认识而已。也不是谢别巷风流成性,倒更像是余婉央年少时候就倾心了。两人相处久了,余婉央透露出来很多细节,她也不自觉会说起谢别巷相关的事情。
  比如谢别巷借她用信用卡,余婉央眼睛都看不清东西,签的字还同谢别巷一模一样,不知道背地里练了多久。余婉央后来给他解释,说这些先欠着谢别巷的,她原本签了漫画网站三年的合约就是想证明给谢别巷看看。等三年后她成名了,便给谢别巷白干活,烟.巷也能趁机开个漫画工作室。
  原来他们一直有联系,那时候陈烟桥趁假期溜进余婉湄家里,余婉央便被赶去楼下,顺便给他们放哨。她乐得自在,在家总被余婉湄管着不能画画。那回是谢别巷来找陈烟桥,看有个小姑娘在榕树下写写画画,入迷得不行,是块璞玉,就给她指点几句。
  后来跟她约定了,她每月寄画稿,谢别巷帮她投杂志社。
  再后来,余婉湄遇难,余婉央连带谢别巷也恨上了。两人再见面,是余婉央备考川美,在重庆上培训班,碰见谢别巷都不理不睬。谢别巷哄了她好一阵,才让小姑娘不连带恨她,想着她一个高中生,叫到家里吃了好几次饭。余婉央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
  所以等他们回去时候,谢别巷机场接他们,余婉央借着眼睛不舒服向谢别巷撒娇,陈烟桥没说什么。“那我就交给你了。”
  谢别巷点头,“你不回家?”
  陈烟桥不说话,谢别巷便清楚了。
  只有余婉央,明明眼睛已经恢复了灵动,又有些涩。
  “姐夫。”
  陈烟桥同她对视,余婉央显然是隐忍着悲痛,唇瓣都是颤抖的,“无论怎么样,请你记住你欠我姐的,我希望你一辈子记得她。”
  陈烟桥郑重其事,“我会的。”
  余婉央忍着哽咽,“那我便没什么要说的了。”
  两人都明白,隔着十年的光阴,不过是个迟到的谅解。余婉央即使同意了,却不愿意承认,她敬爱的姐姐长眠地下,而她曾经的爱人要另觅新欢。
  **
  因为陈烟桥早打过招呼,大伟东借西凑,又向银行个人小额借贷,老灶转让得消无声息。
  除了法人改成了大伟的名字,以及那块凭吊的匾额,陈烟桥手腕不行,让大伟给他搬出来包好寄走,几乎没什么变化。生意还是那般生意,到冬天愈发忙碌。
  陈烟桥收抽屉的时候,看着纸条发呆。
  “陈老板,我在月半(胖)哥桌球馆等你。”
  倪芝的字如她的人,歪歪扭扭不受章法,又横冲直撞。后来少有的时候教她书画,她被笑得恼火了,便来诱惑他吻他,勾得他火上来哪管什么纸笔,虽然还没到最后一步,总要揽到怀里亲热一番。
  那天倪芝留下字条,他鬼使神差便去了,她借打桌球试探他究竟手腕使不使得上劲儿。那时候的她,对他的兴趣直白简单。那双丹凤眼里,很早开始看他,便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荷尔蒙欣赏。
  直到后来,倪芝跟他久了越来越沉闷退缩。
  陈烟桥把纸条仔细地夹进本子里收好。
  果然同大伟说得一样,倪芝是毕业了,去他们宿舍问宿管在名单上查不到她了。去她签offer的企业问,倪芝毁了三方交了违约金。
  可她毕业究竟去了哪儿,如入了茫茫人海毫无踪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陈烟桥不想去问何沚,她多半不会说实话。
  陈烟桥又检查了一遍,老灶里还有哪些倪芝的痕迹。她第一次遇见他便是在老灶,晦暗的店里,她是唯一的亮色,他不知为何便破了例,赶不走她还给她下了碗红油抄手。
  似乎处处是她,又寻她不见。
  等回了灰尘呛人的铁路小区二楼,更是浓得化不开的回忆。陈烟桥眸色暗了暗,舍不得破坏倪芝曾经待过许久的地方,甚至还在门口等过他一夜。
  陈烟桥就拿了几个画本走,瞥见桌子上放的敝旧的烟盒愣了愣。打开一看,里面的塞了张康颂纸,叠得胡乱随意,还有支皱巴巴的烟。
  康颂纸展开,是倪芝夹着烟未着寸缕的轮廓,可惜只画了寥寥几笔,依然可见风情。那还是在中央大街的快捷酒店里,他们第一次真正在一起。事后陈烟桥惊艳于她床上慵懒抽烟的模样,以为像极了上世纪在床上吞吐鸦片的迷离歌女。他想画下来,倪芝又闹他。
  陈烟桥把这张画夹进画本里,又坐回来,按那天的记忆重新勾了一张,叠成差不多模样塞回烟盒里,好似便弥补了那天未完的心愿。
  其他物件都没动,陈烟桥锁了门,上楼把钥匙给何叔。
  “咦,小陈,好一阵子没见你啦,上哪儿去了?”
  “回了趟老家。”
  陈烟桥把钥匙给何叔,“何叔,我还要回老家,短期内应该不回来了,这是备用钥匙,如果有什么事还麻烦你跟婶子照应一下。”
  李婶儿闻声也出来了,她倒是激动,“孩子,回家是好事啊。”
  她有心想问,“你……”
  陈烟桥点头,“还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李婶连声替他高兴,“你房子放这么久,要不要租出去啊?怪浪费的,房子是你的,你也别怕破坏里面装修,是我家儿子没那个福分享受。你何叔有意见我敲他。”
  陈烟桥摇头,“先不用了吧,有需要我跟婶子说。”
  “行,有空常回来。”
  陈烟桥下楼时候,又经过自家门口。
  外面残阳如血,隔着漏风的模糊的玻璃窗户照在门把手上,他就着这抹夕阳,按他习惯的时间给倪芝拨号。
  竟然通了,他打了个激灵。
  是陌生的声音,嚣张跋扈,“喂,找谁啊?”
  陈烟桥抱着一丝伶仃的希望,“倪芝。”
  “打错了吧,神经病。”
  “不好意思。”
  他话没说完,已经挂断。
  夕阳正好在锁眼上停留片刻,显然拨弄不开,只好又消沉地继续向下了。陈烟桥最后看了一眼,总算在这种孤绝悲怆的落日里,步履蹒跚地下了楼。
 
 
第80章 
  陈烟桥还是去找了何沚。
  相识不觉岁月长, 十年里他都不知道何沚办公地点。除了第一年里缺个人说说伤心事,后面何沚不来老灶, 他就想不起来她。
  陈烟桥去过倪芝的学院外面, 俄式小洋楼的老建筑,如今纵是别有风情, 与倪芝无关了便全然无味。
  保安给他指得很清楚,办公室就在拐角。陈烟桥在教师介绍的地方驻足片刻,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何沚, 在一众老教授中,她年轻地有些过分。
  何沚原来这般优秀,与那个胆怯瘦弱结巴的,求他分手的姑娘完全像是两个人。
  若她能放下,自然最好。
  陈烟桥在办公室门口瞥了眼, 何沚戴了副黑框眼镜, 低头专心致志地看书, 手里的笔一晃一晃。
  他敲了两下门。
  何沚抬头那一瞬间,愣愣地看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陈烟桥干咳一声, “方便吗?”
  何沚终于动了,她手里的笔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她霍然起身, 蹭得桌子上的书啪地摔身上又滚下去, 她被拌地一下起不来,又坐回凳子上,流露出顷刻的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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