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结那天,倪芝又去了学院,给何沚手续文件。
两人冷淡到招呼都不想打,倪芝知道何沚背后做了工作,可耽误她毕业、延长一年学制、论文重写,最后又来做好人。
倪芝放下文件,“换导师的事,我不会领你的情。”
“相看两厌,不必。”何沚点头,“你问他了吗?”
倪芝冷冷道,“不用问。”
“不怕我骗你?”
这个问题,倪芝选择分手那刻,心里便已经有答案,“昨天是卫晴,今天是你,如果我同他在一起,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蹦出来爱他的人。所以你骗不骗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我永远有欺瞒。我再说一次,我分手,不是为你。”
换何沚脸色微韫,“卫晴?”
倪芝笑了笑,这会儿报复心作祟,和和气气地拖椅子坐下来。
“哦,正好同你说说,你可能不知道,前段时间有个讲座来的教授,是他川美的同学。”
何沚反应平静下来,“我知道这个人,她原来就是卫晴,都是过去式了。”
“过去吗?”倪芝讽刺地勾起唇来,“他见卫晴那天,一晚上没回来。”
何沚指甲又抠进手心,倪芝语气凉薄,嘲讽她也嘲讽自己,继续说,“还有住他楼上的,摆水果摊的红姐,中央大街上开餐厅的兰姐,都追了他好些年。”
看何沚脸色越来越难看,倪芝跟看见过去的自己一般,爱的人永远不属于自己。她还拥有过,感受过陈烟桥确确切切的爱意,何沚这么多年爱了个自己心里的人物。
倪芝一路这般想着,一路出了学院。
走了一段儿,才发现她旁边稍后些是倪父,沉默不语地跟着她。
倪芝内疚,这些时日,她态度再好,倪父倪母都不愿她再有机会能同陈烟桥再接触了。倪父一直在学院门口等她,她忘记罢了。
父女俩一向话少,倪芝先开口,“我刚刚忘了。”
倪父背着手摇头,“反正爸也没什么事,就是陪你。下午还要去哪里办手续?”
“去公司解offer约。”
对于换导师换方向这件事,倪芝和何沚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她原先的两年制要加多一年,之后跟着李副院长去深圳研究院部,李副院长这学期开始工作重心就在深研院。他研一的学生,就早申请了学分认定,跟着过去做项目。导师愿意带到企业里跟项目,本来就是难得的机会。
何沚同倪父倪母解释,倪芝同访谈对象有私人关系违反了学校规定,让她换导师已经是网开一面。倪父倪母不懂规定,自然信了,把恨意嫁到陈烟桥身上。好在倪父倪母转念一想倪芝去深圳跟导师,倒是彻底断绝了她和陈烟桥。
倪母以前求她顺利毕业,操心姑娘家读两年研究生会不会太久,祈祷她研究生找个家境品行都不错的对象。
事到如今发觉,什么都比陈烟桥那个火坑强,跛脚、年纪大,还有那样的往事,害死了人家家姑娘,至死人家父母都不知道怀孕的事情。倪母越想越后怕,心里陈烟桥也愈发面目可憎,只当是专骗小姑娘的流氓混子。
那天倪芝洗完澡出来,倪母已经支开倪父去买东西,她拉下面子郑重其事地问倪芝,有没有怀孕迹象。
倪芝否认,“我们没有……”
她还没说完,倪母的泪就下来了,“你说实话行不行啊?妈真的不怪你。”
母女俩头一次说这样的问题,倪母那样笃定,倪芝沉默。
孩子这件事,一直是陈烟桥心里的一根刺,两人为这件事不知道生了多少次矛盾,还为此送走了蓬莱。年后她回哈尔滨见他,陈烟桥就搂着她,用胡子蹭她说,“丫头,给我生个孩子。”
那一刻,倪芝是心甘情愿,如果陈烟桥想的话,她想生个眉眼似他的儿子,看他教他画画。
倪母见她不说话,心中怀疑更甚,揽着倪芝晃她肩,“妈不问别的,你们到底有没有做措施?”
倪芝极不习惯这样的亲昵,低声答她,“有。”
倪母捂着胸口,“我真的怕,怕你步那个姑娘的后尘。你们何老师说的时候,我就想啊我要是那个姑娘的妈,辛辛苦苦养大一个女儿,被人家这样欺负……”
倪芝拍了拍她手,“对不起。”
倪母摇头,“我年轻时候就漂亮,跟你差不多。”
倪芝轻笑,“我知道。”
倪母叹气,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床单,目光涣散,“我心气高,你姥姥就怕我被人哄了,管得死。以前给她掐过一个对象,长得特别帅,后来听多了她的话,嫁给你爸,老实嘴笨。我这些年多少有点怨气,你爸好是好,跟他在家就无聊,话也讲不出来几句,还不如跟朋友打两把。”
这话,倪母从未说过,她还在自责,“是我没做好榜样,我……”
说话间,倪父已经回来了。虽然话没聊完,母女关系却空前和睦起来。
倪芝最后回宿舍收拾东西,她不必退寝室,但东西都打包了。
其实等于同钱媛她们提前毕业告别了,只有晓晓一人等着上岸,王薇清同男朋友撕扯了一年,总算协调下来留在哈尔滨。钱媛签了现在实习的房地产企业,说等倪芝明年再回来毕业时候还能再见的。
几人替她可惜,却没多问她。只有经历过毕业季的人才会懂,放弃合适的工作、论文重写,等于倪芝这一年的辛苦全部白费了。
宿舍楼里关于她换导师和校外乱搞的谣言仍没有平息,钱媛力气大,帮她搬东西下去,又抱了抱,说对不起。
倪芝反手拍了拍她,好似跟陈烟桥这一段感情,倒成了全天下人都对不起她。
或许本来就注定不合适罢。
一直到离开哈尔滨那天,何沚给她的钥匙,被倪芝反复拿手里端详,她始终没有去过铁路小区,亲自用这把钥匙试一下。
或许是相信何沚不会干这种蠢事,或许是怕自己再鲜血淋漓一回。
倪父送她去的深圳,倪母回去上班。
对于倪芝这般在外面上学近六年的人来说,她不过是不愿让倪父倪母再忧愁,倪父愿意送她便接受好意。
哈尔滨才刚刚入春,深圳已经入夏一般,空气里都是热腾腾的水汽。
李副院长技术硬,在项目里颇有话语权,公司给他带的这几个博士生研究生就近租了个公寓。但南山区都是高新产业,工资高物价高房租贵,反正几个穷学生,还照寝室里那样住上下铺。滨大向来女生少,另外两个屋里都是男生,倪芝同博士师姐住一起。
她办了张深圳的手机卡。
删了陈烟桥的备注,看见他的号码,还是想都不用想,便是他。
床上风扇在嗡嗡,手机也震,倪芝拿起来犹豫,不知是否还有必要接起来。现在回想起来,两人因为卫晴的事情吵架,她去外地实习了一个月。陈烟桥就没有在电话里低过头,倒像是时间到了,她自己回哈尔滨的罢。
陈烟桥摸着那个瘪了的长白山烟盒,拨了一遍又一遍。
人死如灯灭,但身后事哪有这般轻易尘归尘、土归土。陈亭麓在老家还有遗物要整理,注销户口,办死亡证明,销所有的社会上存在关系,挨个销银行卡存折。
他情绪不好,这边没这么快回去,止不住想她,又不知怎么跟她说这件事。
他十年后回家,陈亭麓便因为情绪波动去世了,再算上他隐瞒了这么久对余婉湄造的孽,陈烟桥不愿意开口说,更不愿意让倪芝自责。
拖来拖去,陈烟桥是坚信她不会分手,倪芝一向心思剔透,不会信何沚说的话,除非他真犯过什么错。
陈烟桥今晚收拾老家的阳台,坐在陈亭麓亲手打的摇椅上,才发觉有个部件坏了许久,早就不会摇了。
以前陈亭麓坐着摇椅,他坐着马扎,摇着蒲扇观星。
陈父陈母总说给他换一把摇椅,陈亭麓不肯。
看来这些年,陈亭麓是真的身体不好了,连摇椅都坐得少了。
陈烟桥眯着眼睛看夜空,他们住的地方光污染小,他辨认了一下织女星,格外想倪芝。就算他们之间问题没解决,陈烟桥也想听她说两句话。
倪芝接了,陈烟桥听她安静而平缓呼吸声,倦意慢慢涌上来,在摇椅上闭上眼睛。
倪芝等着他说话,半天了不过是和以前一样的一句,带着疲惫感的,“丫头。”
她皱眉,“你喝醉了?”
“没有,”陈烟桥坐直起来,夜风微凉,他咳了一声,“我还要些日子才能回去。”
没听见倪芝的回答,陈烟桥疑惑,“丫头?”
“我认为我们已经分手了,”倪芝说得格外平静,“不是以前那样,我们有矛盾便晾一段时间,我再回来,再听你说些以前没有交代的事情。”
“你好好处理事情吧,就这样。”
“以前是我的错,”陈烟桥再低声下气便不似他了,他果然又隐隐急躁起来,“到底是什么事,我回来解决,你也让我先知道。”
倪芝索性说个明白,“不需要解决了。就是何沚的事情,我问过你,你说你们没事。她告诉我你们睡过,说你有一次喝醉了把她当成余婉湄。”
陈烟桥手里的烟盒,被他捏变了形,声音哑然,“她说的是什么时候?”
倪芝乐了,“我不想听你回忆性.史,我听得够多了,你放过我吧,以后别联系了。”
“你他妈敢,”陈烟桥喝住她,他语气又软下来,“你等我回来,我不记得这回事了,我回来问清楚何沚。”
倪芝冷言,“那你现在告诉我,你们没有。”
没听到陈烟桥答复,饶是倪芝早有心理准备,仍然似把心扔进高速旋转的电风扇里绞,裂得粉碎。
她叹气,“就这样吧。”
倪芝这回拿起来新买的手机卡,苦笑着换上。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换,懒得和忘记,不过是她不甘心罢了。
就似隔着蚊帐去敲外面,总是不真切,真正揭开了,被咬得一身痕迹。
现在她便如愿以偿。
上铺悠悠一声,博士师姐付芸念问她,“对象?”
倪芝戳手机卡的针,戳到自己手指里,因为钝没有见血,只是凹陷了,钝钝地木然地疼。
“加个前吧。”
第78章 长白山
每个南方城市都是座不夜城, 尤其是深圳这样的地方。
夜半三更昏亮的天际,闷热躁动, 蚊虫起舞。除了这些, 露台一样的阳台,生锈的栏杆, 探头即可眩晕的高楼,楼下隐隐的大排档声音,都是南方特有的。
旁边放半杯凉白开, 一根烟能抽到地老天荒。
“你看起来很有故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倪芝活成了另外一个陈烟桥,人人看她不是眼神探究便是言语感慨。
倪芝手微颤着,刚倚着栏杆点燃了一支烟,便听见后面有脚步声。
她没动弹, 她习惯了这样半夜两人各在阳台一隅抽烟互不打扰的日子。
李副院长的学生里有个师弟, 于斯柏, 常敲代码敲到半夜,熬不住了便抽烟解乏。倪芝冷漠,于斯柏识趣, 除了第一回 碰见打过一个不冷不热的招呼,这些日子两人在阳台碰上了都互不做声响。一贯是等于斯柏抽完烟走, 倪芝当他不存在。
今晚于斯柏走时候, 倪芝叫住他,“你的长白山,哪儿买的?”
深圳这边她找不着长白山, 倪芝让钱媛给她寄,钱媛问东问西,寄过一回倪芝便不想再麻烦她了。
于斯柏疑心听错了,缓了几秒,便答得简洁痛快。
他想起来那第一天阳台上碰见她,大约是两三个月前了。于斯柏一贯日夜颠倒作息,白天时候将烟盒随手哪个角落,找不见踪影,光去阳台上透口气。阳台上已经站了个人,新来几个月都沉默不语的倪芝,对于倪芝换导师沸沸扬扬的传言,他们多少有所耳闻,但她实在闷,没人去自讨没趣。
于斯柏象征性打了个招呼,她点头。
果然他再搭话,倪芝的眼神已经透着厌恶了。于斯柏犹豫再三,无奈地指了指她搁栏杆上的烟盒,“你是不是拿了我的烟?”
倪芝一言不发地扔回给他,第二天买了包烟放在客厅里于斯柏原本放烟盒的地方,只不过她买不着长白山。
此事过去许久,倪芝和所有人又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直到今晚,倪芝主动问话。
于斯柏以为她有聊天意愿,“你看起来……”
倪芝替他说了下半句堵他,“挺冷漠。”
那头儿于斯柏打火机点燃又一支,他摇头,“挺有故事的。”
又是这句话,倪芝听得耳朵起茧。
“别误会,”于斯柏友善地笑了笑,“学社会学的,观察人是第一要义。”
都这么久了,倪芝知道此人识趣。
“说说看。”
于斯柏说,“你最近才开始抽烟,以前没碰见过你。看你姿势不是新手,是碰见了什么事情,重新开始抽烟了吧?”
倪芝肯定他,“嗯。”
于斯柏继续说,“你不熬夜,你们房间的灯准时熄灭,但你每天都夜半出来在阳台上呆个把小时。我猜你不是失眠,你是中途醒了。困扰你的事情带有一定恐惧感,会把你从睡梦中唤醒。”
这回倪芝不说话了,于斯柏掂量一下她态度,憋不住,“你这杯水,不是用来喝的吧?每天半夜你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装一杯水,可它来时候什么样,走时候还是什么样。”
于斯柏说的没错。
倪芝这个毛病,是几个月前染上的。倪母的电话,从一天一个,小心翼翼地问倪芝在深圳平安顺利否,变成两天一个,后来一周一个。
不知不觉已经半年过去了。
刚分手时候长吁口气,直到又至512汶川公祭日过后,倪芝便开始夜夜噩梦。他们实习那栋写字楼里,一整栋都是高新技术开发公司。倪芝跟着博士师姐付芸念去其他楼层办事,那家工作室说做了个地震的VR,请她们试试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