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熄了灯,窗外看北京的夜晚没有星空, 只有通亮的灯火。
像倪芝许愿时候, 关了灯仍然明亮的烛火。
离开陈烟桥的第五年,她闭上眼睛,终于把这句话还给他。
“祝他平安喜乐。”
周末时候他们补回了上周的温泉之旅。
因为不再是给倪芝庆祝生日, 在倪芝的提议下,成了五个人一同去。
温泉热汤,为今年秋天开了个温暖的头。
今年冷得格外晚,都十月底了,仍没有一场雪,反倒是秋雨淅淅沥沥地下。
庞文辉说话算话,一直在帮倪芝留意买公寓的事情。
再过一个周末开车带她回去,精挑了两三个楼盘户型,倪芝十分意属直接确定下来了。
倪母还惊讶她怎么这么快,担心她草率行事。
倪芝当着庞文辉面给她打电话,“是你小庞看的,能不靠谱吗?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他?”
结果载倪父倪母一同去看,他们比倪芝还满意,当场拍板。
剩下的几周里,倪芝都在忙买公寓的事情,取公积金办房贷按揭。
她还没忙完一个段落,就揽了个活。
庞父有个老战友走了,庞父庞母一同回石家庄参加葬礼。
庞父早年是行伍出身,退伍以后才开始创业。去世的战友正是他老班长,当兵时候感情颇好,能穿一条内裤的交情。后来各自成家仍没少往来。
这对于庞父而言是惊天噩耗,庞父念叨好多遍怎么会呢。铁打一样的人,当年军事素质全连数一数二的汉子,怎么会被癌症折磨熬不到半年就走了。
不过半年时间没往来,他电话里还推脱最近带孙子忙,过段时间一起下棋爬山,原来竟然是掩盖病痛。
可惜老战友让子女瞒了又瞒,临死前都不愿意让当年的朋友看见他那副模样。这还是他走了,子女做主说问问父亲当年老友,愿不愿意来送一程。
庞父是肯定要送老战友一程的,庞文辉安排好车送庞父庞母回去,偷偷让庞母带上速效救心丸,和倪芝一起劝他节哀。
庞家又回到国庆前的模样,庞文辉说是三人世界。
没想到次日,他南方出差又提前了。
原本是下周的事情,那边负责人要改期,都是推无可推的事情。
倪芝是下班时候知道的,庞文辉直接到公司楼下把车钥匙给她,让她去幼儿园接庞蓓蓓。
庞文辉苦笑,他说这样凑巧时间又急,机票都是两个小时前订的。现在找保姆根本来不及,再说庞蓓蓓认生,倘若找别人来看她,她还不愿意。
就一周时间,他和庞父庞母,总有个人能回来。
他说这些话,无非是歉意。照顾庞蓓蓓当然不是什么重活,庞蓓蓓懂事听话,她们相处极好。庞家愧疚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过门,就接了这样儿媳妇该干的事情。可以预见婚后的生活,庞文辉重事业重家庭,都排在她前面,当然该对她好的方面不会欠她。
倪芝明白,“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把蓓蓓照顾好。”
庞文辉上了送他去机场的商务车,“有事打给我,找小彭也行。”
小彭是在开车的司机,他转头,“嫂子,我随叫随到。”
倪芝笑着挥手,“去吧,一路平安。”
倪芝之前辞职在家就时常接送庞蓓蓓。她极为轻车熟路,连幼儿园老师都认得出她,笑着跟她打招呼,说她好久不来了。
庞蓓蓓现在的夜间兴趣班,被庞母大刀阔斧地砍了一半,且换成家附近的,一周只剩两天要去上兴趣班,其中还有一天是两节赶场上课。
其他时间她轻松多了,倪芝接了她,就问她想吃什么。
难得不用被叔叔和爷爷奶奶管着,庞蓓蓓的愿望根本不必猜,除了肯德基就是麦当劳。
倪芝笑笑,“就这一回。”
庞蓓蓓举起来手指,“拉钩。”
这是不让她同别人说,倪芝心领神会。
次日起来,两人都有些口干舌燥,喉咙发紧,鼻音拖沓。
推开窗,又是一地落叶和湿漉漉的地面。
原来不止是昨天的垃圾食品,是半夜降了温,睡得手脚发凉。
倪芝给庞蓓蓓找了厚些的小毛衣穿上,她自己找了条驼色围巾裹着。
这一天的风雨格外肆虐,吹得灯管直晃,他们办公区域后来便把窗户都关死了,免得往里灌风,各个都裹上了办公室里放的外套或抱枕。
不像研发忙得恨不得加班睡公司,他们这种清闲部门,往日中午许多人结伴出去打牙祭。碰上今天这样灰蒙蒙又风雨交加的天气,没人再出去了。
下班后因为雨天堵车,倪芝开得格外缓慢小心。这样的天气,庞文辉又不在身边,生怕把车剐蹭了不好处理。
尽管那天她说了冯淼剐蹭车,庞文辉后来手把手教她怎么处理怎么叫保险。
接了庞蓓蓓再往她的美术兴趣班赶,已经来不及吃饭了,她匆匆把庞蓓蓓送进单元楼里,是个私人在居民小区里班的兴趣班。
倪芝才收了伞,转头便看见庞蓓蓓碰上相熟的同学,两个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拉起手来,庞蓓蓓冲她挥挥手,“小婶婶,你不用送我啦。”
“好,”倪芝知道她鬼马精灵,在同学面前显得像个小大人,“等会我来接你去小提琴课,给你打包好吃的。”
小姑娘旁边还有家长,女人和善地跟她笑,“放心吧,我一起送蓓蓓进教室。”
倪芝转身重新走进雨幕,刚才弯腰倾向庞蓓蓓,她半边肩膀湿透了。这回被寒风一吹刺骨地疼,好像被人钉了个螺丝钉,一下一下地锤进她骨头缝隙里。
她回到车内把外套脱了,裹上披肩,烘了好久暖气肩关节才没那么涩涩地疼,感叹自己是年龄大了。
这么一昏沉,外面的雨还是瓢泼,倪芝提不起劲重新出去,直接点了个一个小时后的披萨外卖送到这里。
把暖气开足,靠着车窗睡过去。这也是年龄大了通病,年轻时候夜猫子一样,现在下了班就困倦得不行,偏偏早上有时闹钟没响就睡不着了。
醒来肩头又麻了。
倪芝拿了外卖看看时间,美术课是一个半小时,还剩十来分钟,已经有家长陆续往屋檐下走了。
她没跟他们抢,正点上楼。
走到三楼看见有孩子蹦跳着下来,过道里贴着白纸打印自己张贴的字样,文心书画培训班,小字写着硬笔毛笔、素描色彩、速写结构、卡通漫画,不知道这样的地方庞父庞母是怎么找到的。
家长孩子陆陆续续出来,狭窄的门口拥堵,倪芝便让他们先出,站在边上打量。整个四楼都是这个培训班的,两间屋子被打通。里面放了个黑板,约摸有二三十张凳子,白炽灯下坐着个中年男人,旁边有孩子在问问题。
原来那孩子是庞蓓蓓,庞蓓蓓眼尖,喊她小婶婶。
那个男人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闪电划破天际,他们两人也被雷电打了一般,僵在原地。
陈烟桥恍惚一下,看确实是她,低头问庞蓓蓓。
“这是你婶婶?”
“对呀,”庞蓓蓓收了画具,“我爷爷奶奶回老家啦,叔叔又出差,就让我婶婶来接我。陈Sir你放心吧,我婶婶不是坏人。”
陈烟桥苦笑,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表面上咄咄逼人横冲直撞,其实最敏感最容易受伤。
他只不过不知道,她已经和别人到了这个地步,结婚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吧。
或许是有了再遇的心理准备,倪芝这回都佩服自己,见到陈烟桥,她能顷刻之间恢复波澜不惊。
他果然是没做什么正经工作,跑来这种三无场所教美术,好在不是又开了家火锅店。
倪芝垂眸,“蓓蓓,走了。”
庞蓓蓓笑着跟陈烟桥挥手,“陈Sir再见。”
陈烟桥目光焦灼在倪芝身上,他却没有起身,半点挽留没有。
倪芝正好牵着庞蓓蓓出门,一直到下楼梯,她都感觉背后有道目光。
倪芝送庞蓓蓓去小提琴课,让她在车上吃了刚才订的披萨。
“你这个老师,教你多久了,一直是他么?”
“你说陈Sir?”庞蓓蓓吃得满嘴是油,“对呀,换到这里学画画就是陈Sir教啦,我特别喜欢他。”
倪芝替她拿了张纸巾,“他很好吗?”
“他特别厉害啊,左手也会画画,”庞蓓蓓如数家珍,“他还说我名字像庞贝古城,小婶婶你知道吗?就是意大利的一个地方,他说我好好学画画,长大以后就能去啦。他知道的好多啊。”
记忆潮水一样涌,意大利,那不勒斯球队,都灵美院,他QQ空间里说的话。
那时候倪芝多吃醋啊,打电话发现他在酒吧默默看球,就能闹一通脾气,嫌她不了解他,嫌他和余婉湄的过去太多了。
当她已经成了过去,这些看来竟然亦有种是她故事的主角感。
或许本来就不是什么有心之举,她现在也会懂,陈烟桥夸庞蓓蓓名字背后的意大利情怀,以前只会觉得是他想起余婉湄。
明白地太晚了。
倪芝恍然间听见自己还在问,“为什么叫他陈Sir?”
“小婶婶,你不觉得陈Sir特别帅吗!不对,还是我小叔帅。”
庞蓓蓓纠结一会,“好像还是陈Sir帅,就像那种香港警匪片,实际上是好人的坏人卧底,他看起来就好酷哦。”
倪芝笑起来,庞蓓蓓还说不清楚卧底是什么,“谁告诉你说的呀,你知道卧底是什么吗?”
“王子啊,他坐我旁边,他说他家有好多老碟片,邀请我下次去他家里看。好不好呀小婶,你帮我跟爷爷奶奶说。”
庞蓓蓓眯着眼睛有点想不起来,“卧底,就是心在一边,身又在另一边的人。”
这世界上,有太多人。
心在一边,身又在另一边了。
倪芝没去纠正她这不叫卧底,“你说的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对不对。”
“啊,对。”庞蓓蓓一拍脑袋,“爷爷教过我的我忘记了。”
“到了,”倪芝停车,“我过一个半小时再来接你。”
“好,”庞蓓蓓背上小提琴,“小婶婶拜拜。”
这是另一个小区,庞父老友给孙女请的私教,是位音乐学院退休的老教授,纯粹看情面教孩子,庞父拉下老脸开口,才带上庞蓓蓓一起。
保姆站在楼下接两个孩子,不需要倪芝送上去。
来回二十分钟车程,倪芝回到之前那个小区,看着四楼的灯亮着。
犹豫半晌,还是熄火撑伞上楼。
楼道里静悄悄的,拾级而上,到四楼仍然没有声响,应该不在上课。
果然,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陈烟桥一个人,和下课时候一样坐在黑板前的桌子前。
陈烟桥听见声响抬头,她今天穿得和几年前很像,极简的性冷淡风,反倒衬得她艳丽勾人,红唇潋滟。
他没想到倪芝会折返,她迈步跨过门槛,他不作声地把裤管放下去。
教室里弥漫着一股味道,倪芝闻了闻。
凳子摆得乱七八糟,还保留着下课时候的模样,倪芝低头推开一张凳子,从过道走近他。
是艾草的味道。
陈烟桥看她走近,“你怎么回来了?”
倪芝走到侧面,确定艾草气味毫无疑问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单手在桌子下面撑着腿,双腿藏在桌子下,不像平常坐得大马金刀。
倪芝说,“这话该我问你吧,你怎么在这?”
陈烟桥说,“你看见了,教美术。“
“你想干什么?”
“你说的,想看我在我擅长的领域发光,我好像就会这个。”
倪芝打量他片刻,在陈烟桥猝不及防下,伸手探到桌子底下摸索。
陈烟桥捏住她手腕,“丫头。”
“你在做什么?”倪芝眸子里薄怒,“你腿怎么了?”
她执意要看,手里力度越来越大,陈烟桥按不住她,晃了几下,桌子下手里捏着的艾条落下燃烧灰烬,他倒吸一口冷气。
倪芝更急,弯腰要撸他裤管,陈烟桥叹气,“烫着你,我自己来。”
陈烟桥捏着艾条的手松开,扔到地上。
好在隔着裤子不算很烫,他拖着凳子退后一步,腿从桌子下拿出来,沾了一裤子灰。用手胡乱拍到地上,他左腿的裤管都是皱的,还有一截露出来,腿部毛发茂密。
倪芝抿了抿唇,命令他,“给我看你膝盖。”
陈烟桥摇头,“我没事。”
倪芝冷笑,“那你熏什么艾条?吃饱了撑着?”
“熏一会儿就好了,”陈烟桥叹气,“刚才淋了雨,有点腿疼。”
倪芝懒得废话,蹲在他面前,不由分说挽起他裤管,她摸到他裤脚都是湿漉漉的,显然一节课都是这样腾着。
她怒意盎然,陈烟桥察觉到了,只好由着她撸起来裤子到膝盖。
那道蜈蚣型的伤疤依然在丛丛腿毛下,是他以前受伤动过手术的疤痕。膝盖有些微肿,倪芝用力按了按,有个坑状弹不起来。显然水肿了,他这段时间大概是不注意保暖,腿伤复发,遇上这样下雨天又淋雨更疼罢。
他总是这样不在乎自己身体,不知道要责罚谁。
倪芝不作声,陈烟桥哄她,“真的没事。”
她问他,“教室要收拾吗?”
“不用,明早有点打扫。”
“行,”倪芝捡起来还在燃着的艾条,拿桌子上的废纸垫着碾灭了扔垃圾桶,“你起来。”
陈烟桥没搭理她,“不用管我,你回去吧。”
“起来,”倪芝双手环胸,“我不想说第二次,也没时间跟你耗,就扶你下楼,之后你是生是死都不关我事。”
陈烟桥看她两眼,把裤管拂下去,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
他往前瘸拐着走了一步,倪芝环胸的手立刻放下,改成揽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