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祖母而今已知道当年舒广之所以会战亡塞北,都是因为你裴伯父这个孽障帮着陵王通敌!祖母也知道,单这一跪,偿不了昔年塞北之血万千之一二,但事到如今,祖母仍希望你能为阑儿指一条明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千万莫要他再步上他父亲的后尘。”
  云浠听了这话,不由沉吟。
  陵王与裴铭罗复尤通敌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眼下五殿下回京,他们三人若想求存,唯谋夺皇位这一条路可走。
  这么说,老太君所谓的不要让裴阑步裴铭后尘的意思,难道意指陵王即将谋反?
  云浠扶起老太君,问:“陵王他……要举兵了吗?”
  裴阑应道:“是。”
  他微一顿,倒也不瞒着她:“就在明日。”
  明日即五殿下在明隐寺认祖归宗的日子,届时宗室重臣都将到场。
  “明隐寺位于平南山上,山势险峻,极易藏兵,倘若提前布置,安插好人手,饶是陛下在金陵的兵马再多,也足以取得近水楼台的优势,这是陵王殿下选在明日动兵的原因。”
  而恐怕,陵王明日举兵的缘由还不单单为此。
  昭元帝早已对程昶生了忌惮之心,恐怕也会借着明日这个极佳的日子,想办法先除去程昶。
  而陵王打的,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难怪程昶什么都不对她说,他与陵王昭元帝已斗到了这个份上,就差把刀枪剑戟摆在明面上了。
  到时候兵戈一起,莫说程昶,就算昭元帝与陵王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程昶生性疏离冷清,悲苦只愿一个人尝,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怕不愿让她跟着涉险。
  老太君道:“就算阑儿有千般万般的不是,但他从小跟着祖母长大,大是大非上尚有方圆,到了这个性命攸关的田地,阿汀,祖母恳求你,拉他一把。”
  云浠想了一会儿,说道:“祖母德高望重,您的话阿汀原本不该不从,但今日的事非同小可,我想知道——”
  她一顿,目光移向裴阑,“裴将军自己是怎么想的?”
  “陵王所犯的是叛国通敌的大罪,眼下更要借着‘清君侧’的名义谋反,裴将军身为征战沙场的武将,难道竟在此事上犹豫不决?”
  否则,他为什么要非等她来了才做决定?他难道不会自行阻止陵王吗?
  裴阑今日初见云浠,忆及与她解亲的过往,心中尚有些许杂念,眼下见她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便将杂念剔除,端然道:“我犹豫不决,绝不是因为我愿助陵王谋反,而是因为我心中另有顾虑。”
  “一则,跟着陵王的这个人,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不希望看着他落难伏诛;二则,我也曾跟着父亲投于陵王翼下,甚至曾利用过职权帮他办过一些事,倘他兵败,我落不着好。”
  裴铭的确了解裴阑。
  他这个儿子气性不高,到了这么个大是大非的关头,考虑的还是自己那一亩三分田的事,若非老太君拼着命不要一定要拉这个孙儿一把,只怕裴阑便随波逐流了。
  “我知道我这么想有点自私自利,我也的确做过一些卑劣之事,但大事上的黑白我尚分得清。当年侯爷战亡,招远叛变后,塞北的失地是我一寸一寸打回来的,我清楚戍边关战沙场的苦,因此不希望朝中有人把将士们的血躯白骨当笑话,这一点上,我与祖母是一样的。何况当年战死塞北的许多将士里,也有我的袍泽兄弟。”
  那年裴云两家同在塞北,裴阑是跟着云洛一起在兵营长大的。
  他不但受教于老太君,也曾受教于忠勇侯云舒广。
  “自然我找你商量也有私心,一是因为你手上有兵马,若愿与我联手,我便多一条路可走。更重要的是,你与三公子、五殿下的交情匪浅,倘陵王兵败,今后无论是他们中的谁做皇帝,你忠勇云氏一门都能保得性命,如此我也能凭着将功补过保住裴府。”
  或许是因为形式迫在眉睫,裴阑的言语十分诚恳。
  诚恳到将他所有的私心暴露无遗。
  不过这样才是对的,他们有龃龉,彼此之间本就称不上信任,只有坦诚相待才有联手的根基。
  裴阑道:“其实我早就知道陵王有反意,本来打算从长计议,但五殿下回宫回得太仓促了。仓促到无论是陵王,甚至陛下都没有预先部署的余地,更莫说我们这些被裹挟进来的人。”
  这也是程昶迫使田泽回宫的目的。
  否则他这么一个王世子,若给足昭元帝时日慢慢用计,岂不被人蚕食殆尽?
  只有将三方都迫至绝路,才能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
  云浠看着裴阑,说道:“你错了,我不是被裹挟进来的,我本来就是要动兵的。”
  这话一出,老太君和裴阑俱是一怔。
  眼下云洛回京,忠勇侯府的兵马都归了云洛掌管,而云浠目下被禁足在府,她如何动兵?
  更何况,只要陵王兵败,无论程昶程旭谁人做皇帝,忠勇侯府都不当受波及,既如此,她何必着急忙慌地搅到里头来,握着兵马先静观其变不好?
  “你明日要直接动兵?”
  “裴将军很奇怪吗?”云浠问。
  她这些年自困境里走过来,隐忍惯了,但她行事最有方圆,通敌叛国这样的大是大非搁在她眼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陵王串通达满二皇子,至我父亲与塞北万千将士不能瞑目,我既知道这个真相,本来就要血仇血报。而今他要谋反,我自然当做好起兵拦阻的准备。”
  “但是你尚有禁令在身,擅自动兵实在冒险,还是当先与云洛商量。”
  毕竟这样的乱局之下,只要随意扣上一个罪名,往往救人者就成了杀人者。
  但云浠不会与云洛商量。
  因为她动兵的目的,不单单为了复仇。
  若只是复仇,等到陵王竖起“清君侧”旗帜的一刻,再带人勤王不是更妥当?
  可是,三公子呢?
  他说过不想让她沾上这些,不希望她像他一样走投无路,但她也说过,她要做他手上最锋利的利刃的。
  她不愿看他在这样的乱局中孤立无援,她也知道,哪怕三公子再有魄力,再明敏多智,在绝对的兵马面前,在明刀明枪面前,拼不过就是拼不过。
  云浠在裴阑与她道明实情的一刻就做好了决定,她一个人带着两万余兵马只怕不够,但,如果能联合裴阑的两万,合起来一共五万,她就有把握能护住程昶。
  她也并不需要裴阑怎么助她,只要他不帮着陵王,便能成为一支奇兵。
  所以云浠的目的除了联合裴阑阻止陵王,还有一个她不会说出口的,就是保护程昶。
  她甚至想好了倘她没有护住程昶,又该怎么办。
  云浠道:“我若跟哥哥商量此事,他一定不会同意我带兵去明隐寺,但我更不希望哥哥涉险。谁都知道我有禁令在身,明日若由我来领兵,成,则功劳便归忠勇侯府,败,我是闯禁令出来的,无论哥哥还是手下士卒都被我蒙在鼓里,因此罪过便能由我一个人来抗。”
  她为了三公子可以生,可以死,但她绝不牵连侯府。
  对裴阑而言,云浠肯带兵与他同进退自然最好,这样就不会他在前方打头阵,她躲在后面坐享其成。
  而今他二人既诚心结成同盟,裴阑免不了要忧他人之忧,遂问:“云洛不是好糊弄的,你如何窃走他的兵符?”
  云浠却反问:“祖母与裴将军这些日子是怎么瞒过裴大人的?”
  她道:“我也一样。”
  倒也是,便是奸狡如裴铭,也难防至亲蒙蔽,云洛虽从小将云浠训到大,心中却是最信任她这个妹妹的。
  裴阑点头道:“既如此,那你我二人今日结成同盟,我届时会派亲卫于两军之间传递消息。”
  他说着,微微一顿,忽然探手入怀中,取出一张沾着血的白绢递给云浠。
  “这是我写的悔过血书,上头招认了这些年我以权谋私的一些罪责,以及我所知悉的陵王通敌的真相,你且留着。”
  说起来,这血书还是老太君逼着裴阑写的。
  他与云浠虽互为同盟,但他如今反了陵王,程昶与田泽又未必会容忍他这个陵王旧臣,今后裴府的生路,还要由忠勇侯府来给。
  是以老太君早在云浠来前便教导裴阑:“你的生路都要旁人来给,现今要面临的又是兵变这样的大事,只有拿出十万分的诚意,半点不给自己留后路,他人才肯相信你,诚心助你。”
  云浠拿着血书看了一遍,见上头竟盖了裴阑的将军私印与指印,将其收入袖囊,颔首应道:“多谢。”
  二人再商量罢出兵布阵的事宜,见日近黄昏,云浠便起身告辞。
  裴阑一路将云浠送出府外,云浠辞别了他,回府的路上,去了一趟药铺。
  这些年常为白叔与方芙兰抓药,许多药材的功效她多少也知道一点,夜交藤与合|欢皮参杂在一起放入酒中服下,有的人睡上一天一夜都不会醒。
  回到忠勇侯府时天已彻底暗下来了,明日田泽就要认祖归宗,云洛今日也要回枢密院。
  云浠吩咐崔裕:“你去枢密院一趟,告诉哥哥我今日已去看过老太君了,老太君只怕是大限之日将近,请哥哥、阿久,还有宁大哥尽快一起回府一趟。”
  当年老太君在塞北草原上看着云氏兄妹长大,是她的祖母,自然也是云洛的祖母。
  云浠将夜交藤与合欢皮参入酒中时,看了夜穹一眼。
  今夜月朗星稀,旷茫的云端,寥落地挂着一颗异常明亮的星。
  云浠仔细辨了辨,竟是七杀之星。
  七杀入魂,厉鬼索命。
  不知谁的血煞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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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零章 
  明隐寺去金陵有大半日行程, 前日钦天监的灵台郎算过时辰,说五殿下认祖归宗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仪制当在日正盛时分举行, 即上午辰时,是以御辇中夜便该从绥宫起行了。
  伴驾的人员不算多, 除了宗室们,再有便是礼部、工部,及中书的几位大员了。
  田泽的身世毕竟是绝不能外泄的秘辛, 玉牒上只说他生母是一名普通宫妃,因他生来体弱,于是寄住在佛堂,及至及冠两年后,灾劫尽祛, 才回到宫里。
  是故就连沿途护行的禁军卫, 昭元帝打算带的也是程烨辖下的翊卫司, 皇城司与殿前司均留守宫中。
  因丑时就要启程,程昶夜暮时分回到王府,歇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起身。
  他右手的伤势未愈, 大夫为他重新包扎过伤口,在一旁叮嘱道:“殿下的手伤在肌理, 只要好生养上半月便可痊愈, 只是这头疾,属下实在瞧不出端倪,只怕要请宫中的太医再来看过才是。”
  程昶的头疾自一年多前犯过一回, 算起来今次是第二回 犯。
  症状与上一回一模一样,脉象闻着尚好,然而看面色却是顽疾之状。
  前阵子他在宫中晕过去一次,足足半日都没醒来。
  然而程昶听了大夫的话,却道:“没事,我心里有数。”
  因今日要行祭礼,程昶也是要着祭服的。玄青滚云边的大袖裘裳穿在他身上已是清贵逼人,衣摆上的疑火章纹又添三分凛然。
  孙海平担心程昶的疾症,为他整好衣饰,提议说:“小王爷,今日让小的和大虎陪您去明隐寺吧。”
  程昶道:“不必,你们留在王府。”
  夜色深浓,程昶出了扶风斋,屏退了侍从,只留宿台一人跟着,然后问:“怎么样了?”
  “回殿下的话,信都准备好了。”宿台道,“一共十七封,除了与王府走得近的几位大人,宗亲里,还备了章留郡王、威常将军,另辅国将军近日与三司有案子牵扯,属下也在辅国将军与殿下的往来‘信函’上盖上了殿下的私印。”
  程昶听宿台提起辅国将军,问:“就是五年前,被陛下从岭南召回,由镇国将军降为辅国将军的程鸣升家?”
  宿台道:“正是。”
  要说这个程鸣升,祖上也曾有个亲王爵,奈何他们一家的飞扬跋扈是自骨子里传下的,一辈接着一辈不遭帝王待见,接连降等,眼下已只是个辅国将军了。
  昭元帝或许是为平衡朝局,或许是念及程鸣升到底是宗室,不想让他太难堪,将他为辅国将军后,便给了他几千兵马去领。
  “这个程鸣升仗着手上有几千兵马,觉得自己比旁的没实权的王侯高一等,前阵子在市井里打伤人的是他的远房外甥,京兆府那边刚拿了人,他转头就闹到三司来了。”宿台道,“这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殿下政务繁忙,大理寺的计大人不敢拿它来叨扰殿下,是以压着,但属下以为,眼下这个关头,出任何事都不能掉以轻心,何况程鸣升还是宗室,便照殿下的吩咐,捏造了一份殿下与他‘往来信函’,交到可信之人手中。”
  程昶是亲王世子,非大罪不能杀之。
  昭元帝想要除掉程昶,除了暗杀,最好的法子便是给他栽一个“谋逆”的罪名。
  谋逆既是“谋”,独一人如何成事?所以在“谋逆”之前,往往还有一个“结党营私”。
  程昶料到昭元帝会这么做,所以他决定先发制人,即在昭元帝给他扣上罪名前,先栽赃自己,是故他提前一步伪造了自己与多人的往来信函。
  就如一出叶子戏,彼此有什么牌早已摆在了明面上,出牌顺序,出牌手法才是大学问。
  宿台是要跟着程昶同去明隐寺的,路上,程昶又想起程鸣升的事,问宿台:“京兆府拿的人不过是程鸣升的远房外甥,他跟三司闹什么?”
  既然是绵延了数代的宗室,纵是跋扈了些,也不至于如此没眼色。
  宿台道:“殿下有所不知,那个被拿的人叫车儒,说是辅国将军的远房外甥,但辅国将军的远亲里没一个姓车的,据传这个车儒其实是辅国将军养在外头的私生儿,因他的母亲是勾栏瓦舍中人,见不得光,因此辅国将军才给他套了个外甥的壳。不过眼下离事发才三天,属下还来得及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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