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
“猜的。”
忠勇侯的冤案是昭元帝下了明令追查的,如果卫玠是为了追查忠勇侯府的案子,大可以摆到明面上来说,何必大费周章地寻他过来?
而这些年来,天家最忌讳提及的事之一,便是当年明隐寺的血案了。
卫玠道:“大约十二三年前吧,明隐寺里发生过一场血案,死了不少人,当时我尚不是皇城司的指挥使,血案因何而起,我也不知。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血案过后,失踪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孩子,男的。”卫玠道,“如果他眼下还活着,大约和你差不多年纪。”
“陛下让你追查明隐寺的案子,就是为了找这个孩子?”
“对。今上说,这个孩子自小在明隐寺长大,特征嘛,背脊上有三颗红痣。至于这孩子的身份,今上没说,不过照我猜,大概是和天家有渊源,指不定就是今上的血脉。可这天大地大的,我上哪儿找这个人去?总不能在城门口设个禁障,凡路过的男丁挨个撩袍子看背脊骨吧?且那个孩子从血案中脱身,八成早逃离金陵,逃到天边上去了。”
“因此你才来找我,当年太皇太后常带我上明隐寺,你想问我对这个失踪的孩子有无印象?”程昶问。
“不止。”卫玠想了想,道,“今上对他家老三、老四一直不满意,这才将储位空着。如果我猜中了,这个孩子就是今上的血脉,你说等我找着了他,陵王、郓王的处境会怎么样?你毕竟是亲王子,将来要承袭亲王爵的,等闲不是关乎生死存亡的皇储大事,谁愿动你?我还以为你这一年来连番被追杀,是跟这个失踪的孩子有关系呢,毕竟你早年常跟太皇太后去明隐寺,说不定能知道什么呢?后来一想,这不对啊,你如果能知道点什么,应该早与琮亲王和今上说了,金陵城也不会像眼下这么平静,于是我就猜,你说不准是失忆了。”
“但你不确定我是否真的失忆,所以近日来,你一直在观察我的动向,那日你专程来刑部找我就是为这个,后来你发现我与云浠走得近,我几次三番遇险都得她相救,便也盯上了她。今晚,你的席次就在云浠旁边,云浠与我去樟树林湖水边的时候,你就一路跟着她过来了。”
卫玠一笑,不置可否,他将酒壶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完,欠身凑近了些:“说说吧,那个手心长着刀疤的人,叫什么来着?哦,毛九。最后跟你说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拼命要找他?”
程昶略一思索,觉得没什么不可说的。
他虽不至于完全信任卫玠,但也知道他绝无可能是“贵人”的人,否则他何必帮他?他甚至现在就可以对他下手。
“我找毛九,是因为他知道我为什么连番被害。”程昶道,“他说,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还说,我落水前,指了一个地方——秦淮水边的绛云楼。”
“绛云楼……”卫玠咂摸半晌,忽然“啧”一声,“云家那个小丫头?”
“你知道?”
“我和她哥哥交情不错。”卫玠道,看程昶似是疑虑,又说,“你别不信,当年她把云洛的尸身带回金陵,才十六岁,一个人满金陵地找差事做。你当她一个小丫头,京兆府姓张的那个三不开为什么愿意收她做捕快?”
卫玠竖起拇指倒指了指自己:“我。”
“不过嘛,我叮嘱了张怀鲁不要把这事跟任何人说。毕竟忠勇侯府的案子水深得很,再跟我一个天子近卫扯上干系,对她没好处。”
他帮了云浠,倒也没当甩手掌柜。
云浠领了什么差事,平常在哪里巡视,张怀鲁隔三差五都会差人去知会卫玠一声。
因此云浠常在绛云楼上盯着吃酒的小王爷,这事卫玠知道。
卫玠问:“所以,那个‘贵人’之所以要杀你,是因为你知道了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和云家那个小丫头有关?”
程昶垂下眸,过了会儿,安静地道:“云浠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怎么会与这样的事有关?毛九当时指的应该是忠勇侯府吧。”
卫玠听他这么说,叹了口气,十分失望:“我还当你被追杀,是跟明隐寺当年失踪的孩子有关系呢,这样我就有线索找人了,没想到原来是因为忠勇侯府。”
“哎,”他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程昶道:“既然和忠勇侯府有关,那就顺着忠勇侯的案子追查。”
“哦,差点忘了,你在御史台当差,背后还有琮亲王府。”
卫玠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把喝空了的酒罐子一脚踹去小池塘里,回过头又一笑,“看你这么坦诚的份儿上,我再跟你交个底。忠勇侯的案子,跟郓王有关。”
“当年忠勇侯在塞北御敌,蛮子改打持久战,忠勇侯发现事有蹊跷,给枢密院去急函,请求急调兵粮,这事你知道么?”
程昶点点头。
他去白云寺清风院问证的时候,听那两个忠勇侯旧部提起过。
“结果急函一去三月,迟迟未有回音。”
“可是也是那一年,淮北大汗,灾民数以十万计,当地官府上报朝廷,今上急得几宿都睡不着觉,后来郓王请缨,前去赈灾,结果这桩谁都办不好的差事,他竟办好了,你说奇是不奇?”
程昶微一沉吟,问:“你的意思是,郓王或许动用了本该调去塞北,给忠勇侯的兵粮?”
卫玠耸耸肩:“不知道,反正没证据,且忠勇侯的案子,今上只让我做做样子,并不允我深查。那个老狐狸——”
他笑了笑,满口大不敬的话,“那个老狐狸,盘算深得很,有的事让我查,有的事则私下交给宣稚。宣稚这个人吧,有点愚忠,可能对于老狐狸来说,用他比用我来得称心。”
程昶知道宣稚,殿前司指挥使,归德将军。
帝王讲究制衡之术,对昭元帝而言,卫玠行事虽不拘一格,但难以把控;宣稚虽循规蹈矩,但有的差事,不方便交给他去做。
最好的法子,就是让殿前司与皇城司两个禁军衙门互相牵制,这样他才能高枕无忧。
“当年太子殿下身陨,按理皇储之位该传给陵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嘛,陵王比郓王年长一点,且是皇贵妃之子,出生也更好,可能因为郓王办好了一桩大差事吧,老狐狸摇摆不定,就把储位空了下来。”
程昶点点头,说了声:“多谢。”见夜色已深,站起身,迈步往石林外走。
“你去哪儿?”卫玠追上两步,与他并肩而行,调笑着问,“你该不会是念着云家那个小丫头为你受了一刀,要去看望她吧?你这个人,脑子是比以往灵光多了,这些事上,怎么就丝毫不顾及旁人怎么想呢?你是什么人?琮亲王府的三公子,将来的亲王殿下。就你前一阵来皇城司找她那事儿,等了一个来时辰不说,还送暖手炉,要不是我嘱人给你压着,阖宫上下怕是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了。”
“别说我没提醒你啊,老狐狸今晚已经派人在小丫头的下处盯着了,你去找她,移清殿那边势必会知道,你是想老狐狸立刻就塞桩姻缘给你?快过年了,不值当。再者说,老狐狸还特命了南安王府的小郡王明早送云家那丫头回府呢,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程昶步子微顿,看卫玠一眼,没说话。
行到岔口处,步子一折,不是去找云浠,而是回会宁殿的方向。
卫玠意外地一挑眉,却仍跟着程昶,与他商量:“到时候你查忠勇侯的案子有进展了,咱们再碰个头?”
“你不是说陛下不让你碰忠勇侯的案子?”
“我是说了。”卫玠眨眨眼,“但我还说了,我讨厌陵王郓王,看他们倒霉,我高兴。”
言讫,他步子一顿,顺着一条小径,踉踉跄跄地往另一个方向巡视去了。
看这样子,大概是吃醉了酒,可他的酒分明在久以前就吃干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红包已发,后台大概要缓存一会儿,咱们明天见~
感谢在2019-12-01 19:12:53~2019-12-02 19:2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雪人、云潼、灵灵灵、影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鲁、789、虞枾 10瓶;九亿少女的晚安 7瓶;樨、刀刀妈 5瓶;wsx、庭深寄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六章
太皇太后的寿宴一过, 年关很快就到了。
当年昭元帝继位之初,皇权动荡过一阵, 后来皇帝盛年, 励精图治,乃至天下承平, 国祚昌盛,金陵、临安等地夜不闭户,百姓们其乐融融。大绥尚灯, 每至年关,金陵的灯一直要从朱雀街燃到秦淮河畔,桐子巷的喧嚣声彻夜不息,年味浓得一整个正月都化不开。
云浠刚从塞北回来那年,云舒广也曾带着她与云洛去秦淮水边放灯, 可惜好景不长, 云舒广出征以后, 家境一年不如一年,及至云洛牺牲,她在京兆府谋了差事, 以后的年关夜都在值勤,便谈不上团圆了。
这一年日子大好了, 云浠升了校尉, 难得在家,除夕当夜,邀了田泗田泽一同过来吃荷叶饺。正月里走亲戚, 云浠亲人无几,除了让赵五去裴府问候了一声老太君,其余时间都歇在家里陪方芙兰。倒是程烨,闲来无事来过侯府几回,他与田泽是至交,两人趁着过大节,聚了好几次,时而在侯府的院子里一起逗弄脏脏,日子久了,连脏脏也不拿他们当外人。
年一过完,按理该歇到十五,兵部那里传信说,忠勇侯旧部二月该到金陵了,让云浠去西山营一趟。
西山营在金陵西郊,往来大约要三五日,加之云浠是过去处理忠勇侯旧部安置事宜的,初七启程,十五一大早才回到金陵。
正月过半,日子也回暖了,十五这天是上元节,城内若非公务,不能纵马,云浠在上方门前下了马,沿着秦淮河堤,一路往忠勇侯府走。新年新气象,堤边的柳树抽了新芽,桃枝杏枝也结了零星的花苞,春光洒在秦淮水里,亮堂堂的,云浠牵着马,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琢磨:今年有好几桩大事要办,一是阿嫂的病,阿嫂的身子骨一直不好,年关前后,旧疾还复发了,一连去了好几回药铺子。云浠随后托人打听,得知临安城有个治宿疾的名医,等阿久他们到了,她要跟兵部告个假,带阿嫂去临安找名医看看,早日把阿嫂的病治好。
再有就是白叔与阿苓,之前得三公子相助,白叔的腿疾已好多了,只要攒够一笔吃药的银子的就成,急的是阿苓的亲事。上回她看出阿苓大约对田泽有意,本打算立刻去问田泽的意思,转而一想,开春将至,春闱就在眼前,这是田泽一辈子的大事,等闲不能耽误了,便把议亲的事按下不表,想着等年关的时候,先跟田泗商量。
谁知这年年关繁忙,云浠一直没能抽出空闲,这么一耽搁,竟已到了正月十五,若亲事订了,筹备还需大半年呢,云浠心想,此事万不能再拖了,待会儿一回府,头一桩大事就是寻田泗去。
一路回到忠勇侯府,赵五竟然不在。守门的是柯勇,一见云浠,说:“云校尉,您快进去看看吧,府上好像出了点事。”
云浠问:“什么事?”
柯勇道:“我也说不好,似乎是侯府被什么人盯上了,赵五与白叔商量去了,田泗田泽他们也在。”
他是来给云浠拜年的,哪知到了侯府,府外连个看门的都没有,进里头一打听,白叔与赵五几人正吵得厉害。柯勇是个实在人,心想别人家的事,他一个外人也拿不准主意,可侯府的门敞着,府外不能没人守,便自顾帮着看门了。
云浠听是侯府被人盯上,有些急,她生怕“贵人”的人找到府上,阿嫂他们出事,三步并作两步进得府中,刚绕过照壁,就听见正堂里杂杂嚷嚷的吵闹声。
“人只瞧见个影儿,张口就胡说,这下好,少夫人身子刚好转,这么一折腾,又病了!”
“我也没说一定是,但身形真的很像,再说了,这人行踪奇怪,连着两日出现在侯府外,追上去问个究竟总不过分。大小姐去西山营前还特地交代了,让我好生看着侯府。”
“理都让你占完了,出事就搬出大小姐,我看这事就是你——”
“怎么了?”
白叔拄着杖,气冲冲地正与赵五吵得不可开交,一回头瞧见云浠,顷刻息了声。
正堂里除了白叔、赵五,后院几个做杂活的包括白苓也来了,另外还有田泗与田泽。
一屋子的人见了云浠,都安静下来。
云浠又问一次:“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左右一看,“阿嫂呢?”
白叔杵着杖,气恼地往旁边一坐,别过脸去:“你问赵五。”
赵五几回张口,似乎觉得将要说的话尚欠妥当,到末了,又咽了回去。
最后还是田泽帮着解释道:“云校尉,赵五说他……像是看到宣威将军了。”
云浠一愣,手里握着的马鞭险些掉落在地上。
她脑子尚未转过来,就听白叔指着赵五斥道:“少爷都过世多久了,他什么都没弄清楚,单是瞧见个影儿,就说那人是少爷,急得一整府的人都去追,少夫人病才好,也一路跟到巷子口,这下受了风,又病了!怨谁!”
赵五急道:“我在塞北时就常跟着少爷,他什么身形,我能认不出?那人来一次没什么,已连着在侯府附近转了三次了,这不奇怪?咱们侯府人虽不多,大都有功夫的,那人盏茶的功夫就把咱们甩掉了,这要不是功夫好,能跑这么快?”
“功夫好的人多了去,你逮着一个就说是少爷?你怎么不说——”
“别、别、别吵了。”眼见着二人又闹起来,田泗连忙打断,他看了眼云浠,见她脸色苍白,急着与她解释,“就、就是阿汀你,你,去西、西、西山营这几日——唉,望安,你,你来说。”
田泽点了一下头,对云浠道:“云校尉您不在侯府这几日,府外总有一个穿着褐衣,遮着脸的人在附近的巷口徘徊,因为身形有些像过世的宣威将军,赵五就格外留意了些。今日一早,这个人又来了,赵五怕真是宣威将军,想着上前去认一认,然他刚走近,那人就跑了,赵五急着去追,惊动了一府的人。后来少夫人问究竟,听是宣威将军,大约触及了伤心事,便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