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一个护士跟着她回来,对老和尚道:“病人还没脱离危险,探视时间只有五分钟,只能隔着玻璃窗看,不许进里面。”
说完,带两人去洗了手,穿了无菌衣和无菌口罩。
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看去,程昶正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他的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隐有一点乌青,大约就是俗称的印堂发黑,但他的生命体征已趋近平稳。
“看好了吗?”一旁的护士问。
“看好了看好了。”老和尚答道,隔着窗户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希望你早日康复。”
两人一起出了重症监护区,廖卓问老和尚:“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老和尚掏出手机,上下滑了滑,翻出个二维码,说:“我要算算,算好了我就告诉你。这是我微信,咱俩加一个?”
廖卓看他一副江湖骗子的样子,不想理他,见段明成从电梯里出来,走了过去。
老和尚无奈地耸耸肩,拎着编织袋,朝走廊另一头的楼梯间走去。
这是已过了凌晨十二点的医院,除了急诊,四处都很安静。
楼梯间里有盏灯坏了,悬在头顶,忽闪忽灭,老和尚一进到楼梯间里,便把那副嬉皮笑脸的神情收起来了,他扶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越走面色越沉凝,渐渐地,他皱纹遍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骇然,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加快起来,到最后,一股脑儿冲出了最后一层的楼梯门。
他照着指示牌,快步出了急诊大厅,绕去医院后院。
外间的风已停了,这个后院离医院的太平间很近,除了几个烟民,一向没什么人来。
然而到了这个点,角落里蹲着抽烟的几个人看到老和尚,大约是觉得他古怪,心里发怵,将烟头在地上杵灭了,很快走了。
老和尚踩着枯枝,找了一个地方坐下,然后拉开编织袋,从最上头一层体恤与夹克衫下取出一只摇铃,一个香炉,几支香与一本十分老旧的线装书。
他把香点燃,插入香炉中,摆好阵仗,然后抬头看向空茫处,抬起手背,颤巍巍地揩了一把汗,忽然道:“你听得到我说话吧?”
“你还没死,一定听得到我说话吧。”
如果这会儿有人在,看到这老和尚,一定会觉得他疯了。
他对着一团空气说话,仿佛他的眼前立着鬼魅。
“我问过我师父了,你眉间的那一点乌青,是人魂游离之态,你是三世善人,是好人,不会这么轻易没命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也很怕,刚揩过的额头又渗出细细密密的汗,他于是沉了口气。
“我不是、不是故意赶你走的,台风天气,你好歹躲在车里,等雨停了再下山啊……”
“师父说,世间一切善恶,皆有果报。你现在半死不活的,我有责任,我……试着救救你,你如果醒了,咱们两不相欠,如果醒不来,也千万不要来找我算账。”
言罢,他举起摇铃,翻开面前的一本线装书,顺着第一行“魂兮归来”四个字,一字一句的念诵起来。
老和尚是修过佛道的,他瓮声瓮气地念起经文,起初还清晰可闻,渐渐地汇成一串变徵之音,伴着阵阵摇铃声,沉入这中夜之中,杂杂杳杳一片。
他念着念着就闭上了眼,四周不期然起了风,风声渐劲,吹动着他眼前的书卷翻飞作响。
这个夜忽然喧嚣起来,似乎老和尚所念出的每一句经文,与这夜风混杂在一起,都能起死人魂。
不远处有灵车驶入医院,护士从太平间推出尸体,关上门的一刹,有风顺着窗隙渗入太平间内,吹动着每一具尸身上的白布缓缓飘动。
灵车远去,有亲人悲恸哀哭。
这个偌大的医院,每天都有人生,有人死。
魂兮归来,仿佛就在耳畔。
顺着楼层往上,程昶的重症监护室,两个穿着无菌衣的护士推开门,对着心电监护仪记录数据,其中一人看了眼程昶,不由道:“他长得真好看。”
“是啊。”另一人附和,“刚送过来那会儿,我就在想,怎么能人长这么帅。”
两人记完数据,刚要出监护室,忽然地面颤了一下。
“怎么回事?地震吗?”
“又不是四川,哪这么容易地震的?”
可这话话音一落,地面又颤了一下,随即轻轻震颤起来。
两名护士对看一眼,一时闹不清状况,忙乱之中只来得及说一句:“保护病人!”
其中一人连忙扶住程昶的病床。
就在这时,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警报声,病床上,程昶的呼吸急促起来,他面色苍白,惊若天人的眉眼在这一瞬间妖冶异常,口中喃喃似想说话,喷出的热气扑洒在呼吸罩上,伴着一旁仪器低低的惊叫,诡异得像来自幽冥的鬼魅。
魂兮归来。
扶着病床的护士看呆了去,尚未缓过神来,只见程昶的胸猛地一个起伏,他忽然睁开眼。
明明是非常好看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这就这么直直看过去,白的惨白,黑的地方,似乎要汇聚这浓夜里的所有的暗,能把人吸进去。
护士吓得“啊——”一声惊叫,连连往后退去,跌倒在地,惊恐万状地望着病床上躺着的人。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发生在一瞬间。
待她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朝四周看去,监护室里刚才的震荡,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心电监护如常,指数也如常,而病床上,程昶已缓缓闭上眼,再次陷入无尽的昏黑里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小可爱们反应烧脑,可能是我表述不到位,所以修改了一下,我觉得其实不烧脑,反正最后总能有答案的。
那么咱们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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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章
程昶蓦地坐起身, 仿佛刚自幽冥黄泉里回魂,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解开衣衫, 看向自己的胸膛。
胸膛光洁紧实, 没有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
程昶怔怔地坐着,有一瞬间几乎是耳无所闻的, 慢慢地,他的心跳平复,这才听到耳畔有人唤自己。
“小王爷——”
“昶儿?昶儿!”
程昶别过脸去, 琮亲王妃正坐在榻边,她的眼角有泪渍,是刚哭过,孙海平与张大虎就立在她身后,一脸焦急地望着他。
他居然还在大绥?
程昶有些茫然。
他还以为刚才那个老和尚已经招魂把他招回去了呢, 敢情居然是个学艺不精的半吊子?
琮亲王妃见程昶终于有了反应, 连忙让开榻边的位子, 请太医过来为程昶把脉。
太医看过后,起身拱了拱手,对琮亲王妃道:“王妃殿下放心, 三公子殿下身子康健,此前昏迷不醒, 应当是太过操劳所致, 只要细细滋补调养,想必没有大碍。”
王妃点了点头,问程昶:“昶儿, 你觉得怎么样?”
程昶道:“母亲放心,我已无事了。”
孙海平为他打水净了脸,端来早膳,程昶与王妃一起用完,又陪着她说了会儿话。
王妃为了守程昶,一天一夜没休息,眼下实是乏了,见他无事,就由下人引着去歇着了。
程昶默坐了一会儿,仍未能从时空的轮转中回过神来。
招魂没招回去,那么他频频有现代的感应,究竟是因为什么?
心中涌现出无数个答案,然而找不到佐证,没有一个答案是可以确定的。
程昶觉得自己这么凭空乱想不是办法,他收回思绪,转而问起另一桩事:“我睡了多久了?”
“回小王爷的话,您已睡了快三日了。”
快三日了?
也就是说,今日已是二月十二了?
程昶记得忠勇侯旧部是二月初十到金陵,此后休整一日,二月十二夜里赶去西山营,隔一日清早就出发去岭南。
只余不到一日,云浠就要出征了。
程昶昏晕前,忠勇侯的案子只差最后一份忠勇侯旧部证词就可以结案,眼下忠勇侯的旧部既然到了金陵,他们的证词想必已经递交到了刑部。
刑部整合案宗,今日就可以把结案的折子递到昭元帝御案前,但这折子参的是郓王,昭元帝未必愿意立刻理会,拖个三五日总是有的。
程昶还打算赶在云浠出征前,把忠勇侯的案子结了呢。
想到此,他站起身,拿过柜阁上的官袍就是要换。
孙海平问:“小王爷,您要去皇城司?”
他想着程昶才刚转醒,身子尚未康复,这就出门办事,恐怕又要操劳,于是道:“小王爷,小的代您去皇城司吧。”
“皇城司?”程昶愣了下。
“您不是去找卫大人的吗?“孙海平看他这副模样,也是纳罕,“您晕过去前,不是吩咐宿台去皇城司找卫大人么?但您没提要找卫大人做什么,宿台就没去。”
程昶系袍扣的动作缓下来,经孙海平这么一提醒,他想起来了,他晕过去前,正是在查方芙兰之父方远山的事,且还得知方远山当年平步青云,极可能与失踪的五皇子有关。
他是该去找卫玠的,可云浠今晚就要去西山营了,忠勇侯的案子还没解决呢。
程昶对孙海平道:“你待会儿让宿台去皇城司给卫玠带句话,让他从方远山的案子入手,查一查当年明隐寺的血案。”
言罢,吩咐张大虎套马车,匆匆往宫里去了。
—*—*—*—
这日是花朝节,在大绥过花朝,很有些讲究,白日里,闺中的姑娘要剪花纸、祭花神,到了晚上,还要去河岸边放灯许愿。
往年的花朝节,云浠不是在衙门值夜,就是在外头巡视,去年她在张怀鲁那里领了差,去绛云楼上盯着程昶,还恰巧撞上了他落水。今年好不容易得闲,她倒是能留在府中,与鸣翠、阿苓阿久几人一起剪花纸了。
忠勇侯的旧部是初十到的金陵,云浠特地带了一千兵卫出城去接,旧部一共四百余人,听上去不多,看上去倒是黑压压一片,因此云浠没带他们入城,而是从城外绕行,直接去了西山营安置。
其实忠勇侯的旧部远不止这么一点,盖因招远叛变后,裴阑受命去塔格草原,大多旧部经朝廷重新编制,入了裴阑麾下,余下像阿久这样只愿效命于云氏的,就由阿久之父秦忠带着,退到了塞北吉山阜,等候朝廷新旨,而这一等,就是四年。
云浠明日一早就要出征,照理今天该早些去西山营的,但程昶此前说过,她临行前,他要来送她,她如果早早去了营中,怕就不能与他见上一面了。
云浠实在想与程昶道个别,可她连等了两日,程昶那里竟一点动静都没有,以至于她手上剪着纸,人却有些心不在焉,频频往院外望去,没留神剪子在她指间一滑,险些割伤她的手。
鸣翠见这情形,不由问:“大小姐,您是在等什么人吗?”
云浠还没答,一旁盘腿坐着的阿久就道:“她能等什么人,她是着急出去打仗吧!”
她从高木凳上跃下,来到桌边,随手拨了拨桌上剪好的花纸,挑出一朵开得极艳的牡丹,赞叹道:“人间富贵花!这个好,这个给我吧,我拿去挂树梢顶上!”
白苓道:“阿久姐姐既然喜欢,拿去好了。”
阿久满意地将牡丹收了,问:“你还会剪什么?要不再给我剪两个金元宝?”
鸣翠抿唇一笑:“阿苓妹妹手巧,什么都能剪好,阿久姑娘可以让她给你剪一副百花图。”
“什么都能剪好?”阿久似乎不信,她在桌上的彩纸堆里翻了翻,找出一张红纸,“我其实不大喜欢花儿啊草啊什么的,这样,你给我剪一个将军,手拿长矛,威风凛凛的那种。”
白苓点点头,接过红纸,仔细思量一番,在纸上落下剪子。
须臾,一个人像自红纸上渐渐成形,鸣翠在一旁看着,忽然讶异道:“大小姐,阿久姑娘,你们快来看,这不是少爷吗!”
云浠移目看去,红纸上的人身着甲胄,眉峰凌厉,与云洛果真有八|九分相似。
“我看看!”阿久一手拿过人像,仔细看了眼,当即一拍白苓的肩,惊喜道,“还真像!”
她对这人像剪纸实在爱不释手,反复看了数遍,本想揣入腰囊里收好,又怕起了褶痕不好看,在云浠的柜橱里翻了翻,找出一个方木匣,把云洛的人像收入其中,然后看着白苓,热切地道:“你再帮我剪几个人行不行?”
白苓问:“阿久姐姐还想要谁的人像?”
“剪一个阿汀,再剪一个老忠头。”阿久说着,转而一想,她阿爹带着忠勇侯旧部回金陵那天,只有云浠和方芙兰去接了,白苓没去,于是道,“算了,老忠头你没见过,剪一个我吧,我的人像要比阿汀和云洛都大些,威猛一些!”
白苓点了点头,从桌上仔细拣选了两张红纸,持剪剪起来。
阿久看她剪纸剪得好,一时间也起了兴味,从桌上随意拿了张纸,比对着云洛的人像,也学着剪起来。
她手笨,剪了半晌没剪出个鸟来,立刻自暴自弃,看云浠也剪得歪瓜裂枣,把她拽出屋,说:“阿汀,咱们去秦淮河边儿玩吧,我想放灯了,今天是花朝节,可以放灯。”
云浠道:“上元节那天不是带了几盏灯回来么?”
“上回的?早放了!”阿久道,“你是说琮亲王府那个小王爷给的祈天灯对吧?你去明隐寺那两天,你嫂子跟我、鸣翠、还有阿苓一起放的,我们还各自在灯上写了愿望。你别说,那灯真挺灵的,你嫂子在灯上写‘沉冤昭雪’,结果侯爷真的就昭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