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勾着云浠的肩,推着她往府外走:“走吧走吧,再不出门去,过会儿天黑了,咱们就该去西山营了。”
云浠一听这话,心下沉了沉,她顿住步子,对阿久说:“阿久,我有点事要办,不能陪你去秦淮河。”
“什么事?怎么没听你事先提过?”
云浠不想瞒着她,可也不知该怎么与她解释,思来想去只道:“我事先与一个人约好了,要……先去和他道个别。”
言罢,她生怕阿久追问,快步走到府门外,解开拴在木桩上的马,翻身而上,朝阿久招招手:“我一定尽早回来!”
申时将末,日暮未至,这个时辰,金陵中人或在家中忙着夜饭,或早早上秦淮赶花朝了,街巷中反倒没什么人。云浠一面打马往琮亲王府赶,一面在心中想,她就只去见他一面,跟他说一句她要走了,让他多多保重就好。
反正整个金陵都知道他们相熟,她登一登王府的门,又不进去里面,怎么了?
打马路过一条巷陌,对面有一辆马车迎面驶来,云浠原没怎么在意,擦肩而过时,忽然觉得不对劲,马车很眼熟,驾车的人……似乎更眼熟?
她蓦地勒马,催着马调了个头,朝那马车望去。
马车也调过头来了。
驾车的人是张大虎,不一会儿,车上下来一人,身着月白常服,眉眼如水墨浸染,手里拿着一道明黄圣旨,迤然向她走来。
离得近了,程昶展开圣旨道:“忠勇侯府云氏女,接旨。”
云浠愣了一下,连忙下马,单膝跪地:“臣在。”
“朕绍膺骏命,今已查明,昔塞北一役,忠勇侯云舒广追出境外,系粮草短缺所致,并无贪功过失,今,令礼部张榜,将其清白之名告昭天下,并赐金印紫绶,以表其功——”
云浠适才见程昶要念旨,原还没有反应过来。
昭元帝虽下令让三司查明忠勇侯的冤情,可这案子毕竟牵涉郓王,审案的过程必定困难重重,即便能够结案,昭元帝那里也会拖上十天半月,没成想程昶竟赶在她出征前就把这案子办妥了。
程昶收了圣旨,温声道:“陛下已命礼部的人去拟榜了,想必今日夜里就能张贴出来,就是你哥哥袭爵的事,可能要等到你从岭南回来以后了。”
说着,见她仍跪着,提醒道,“还不接旨?”
“是。”云浠连忙伸出手,“臣谢陛下隆恩。”
几年了,她无一日能盼着父亲的污名能够昭雪,今日听到这个消息,如同一块悬在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开心至极。
接过圣旨,她站起身,不由问:“怎么是三公子送这圣旨来?”
程昶道:“刑部结案的折子已经递到御案了,我进宫见了陛下,跟他说你明日要出征,他就写好圣旨,让我先行送过来了。”
昭元帝不愿这么早批复刑部的折子,程昶知道。
若旁人催他,他未必肯应允,但偏不巧,今日进宫催他的是被他亲儿子追杀了几次的亲侄子,他要粉饰太平,于是只有拟旨了。
云浠知道程昶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期间操劳辛苦,哪里是三两句话道得清的。
她不禁道:“三公子为我阿爹的案子夙兴夜寐,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答谢。”
“不必谢。”程昶道,“你明早要出征,早点把这事解决了,你早点放心。”
他知道昭元帝不喜欢他和云浠一起,但那又怎么样呢?老皇帝不喜欢是老皇帝的事,他知道自己喜欢谁就行了。
云浠愕然道:“三公子是特地赶在我出征前,跟陛下讨来的圣旨?”
“我不是说过吗?”程昶淡淡道,“我要追一追你啊。”
他眼底有很温柔的笑意,清泠泠的,明明比这初春的风还淡,却莫名令人心惊。
云浠不由也笑了。
她抿着唇,垂下眸,一时不知当答他什么。
她觉得自己其实不必追。
程昶看了眼天色,道:“我算了下时间,你如果二更出发去兵营,我们还有两个时辰,一起过个花朝节?”
去年花朝节,他来到这里,算上今天,他刚好认识她一年。
云浠点点头,看了眼手里的圣旨,对程昶道:“三公子且等等,我把圣旨送回府,立刻就过来。”
言罢,生怕耽搁一刻,立即翻身上马,催马走了。
一旁张大虎懵懵懂懂地听了半晌,总算抓住一个明白处,上来问:“小王爷,咱们要陪云将军一起过花朝节是吗?”
程昶看他一眼,没说话。
张大虎于是兴奋地道:“太好了,小的上回看云将军喜欢放灯,还打算趁她出征前,买几盏送——”
“不用送了。”不等他说完,程昶便打断道。
他指着张大虎,吩咐马车旁两个武卫,“赶紧把他架回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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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章 (修)
待云浠回来, 张大虎已被人架走了。
黄昏时分,秦淮水岸华灯初上, 程昶与云浠到了桐子巷, 天边晚霞正盛。
河堤的杨柳上系满了纸花,有女子早早来到水岸边, 闭上眼对着河神默许一个愿,然后将手里的芙蓉灯放入水中。
花灯被涟漪荡开,缓缓飘远了。
程昶问云浠:“放灯吗?”
云浠想了想, 浅浅一笑:“不放了,我很多愿望已经实现了,其他的神仙帮不了,全凭自己尽力。”
程昶也一笑:“挺好,知足常乐。”
堤岸边还泊着船, 均是很细很窄的乌篷, 船上除了艄公, 至多能容下五人。有姑娘三两成伴上了船,顺水飘荡一遭,便算沾了这花朝夜的喜气。
一个艄公沿河摇着乌篷过来, 问:“公子,小姐, 上船吗?只要十文钱, 带你们顺着秦淮水走一大圈哩。”
云浠的目光落到乌篷上。
说来也奇,她虽是金陵人,却从来没有乘过船, 从前在塞北草原的日子就不提了,后来回了金陵,领了捕快的差事,平日里除了值守就是巡街,更无暇去秦淮水上游赏一圈。
云浠一直认为游船是有闲情的人才会干的事,而她总是疲于奔命。
程昶看了云浠一眼,了然地收回目光,取出一锭银子给艄公,先一步上了船,对云浠伸出手:“来。”
他的手心是温凉的,稍一用力,便她拽上船。
船身多吃了一个人的重量,摇晃起来。
云浠跟着晃了晃,随即四下看去,她觉得奇,原来乘船的感受是这样的,脚下站不实,就像踩在云端。
艄公见他二人不进蓬内,从篷子里取出两张小脚凳搁在船头,拿起橹,顺水一摇,高唱一声:“走喽——”船在水面荡开,一下飘离河岸好几尺。
云浠并不坐,顺着船舷,一步一步往船头最前端走去。
程昶看着她,问:“你在做什么?”
云浠回过身来,灿然一笑:“我没打过水仗,想试试那些常在水上作战的领兵大人是什么感受。”
暮色已歇,夜风四起,风吹得乌篷一荡,云浠站在船头,也跟着晃了晃。
她平衡力极好,很快站稳,又说:“我听阿爹说,那些擅水战的将军,可以极目千里,无论风浪多大,只要站在船头张弓,必能百发百中。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出海领兵,能不能做得与他们一样好。”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样子有点神气,眼眸与星子一般亮,里头尽是无限神往的神色。
程昶于是笑了笑。
云浠看他不说话,从船头下来,坐到他的身边,沉默片刻,问:“三公子,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出征?”
“毕竟很多人都说……女子从军,是不好的。”
其实岂止不好,简直是异数中的异数。
身为女子,应该三从四德,应该相夫教子,像她这样混迹军中向往沙场的,实在是悖逆伦常。
而他身为亲王子,将来的亲王殿下,应该是希望娶一名贤德的王妃的。
程昶问:“我不希望你出征,你就不去了吗?”
云浠思量许久:“我还是会去的。”
她道:“因为我很希望像阿爹和哥哥一样,做一名守疆御敌的将军,眼下他们都不在了,我想代替他们,承云氏先人之志。”
“但是我,”云浠垂下眸,咬了咬唇,“真的很在意三公子是怎么想的。”
因为他对她实在太重要了。
程昶道:“我也希望你去。”
“你有你自己的目标,并且一直为此坚持着,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真的?”云浠问。
程昶点头:“真的。”
看她似是难以置信,又道,“这么说吧,在我的家乡,有许多跟你一样的女孩儿,她们有独立的人格,有清晰而坚定的目标,并且一直为此付出努力。所以我希望你也能一样,你足够善良,也有足够的勇气,因此永远不必在意自己是否特立独行,一个人能忠于本心,执着于眼前事,是很了不起的。”
云浠站起身,点头道:“嗯,我一定会打胜仗,一定能够凯旋。”
自她当了校尉,朝中不是没有质疑之声,说她其实本事不大,全凭今上垂怜。
但是她从小跟着父亲和哥哥学习兵法,自十二岁就上了沙场,虽然历练是少了些,但她已想好了,去岭南以后,她要跟着军中老将好好学,多向他们请教,慢慢积累,她不会逊于任何人。
程昶看向云浠,笑着道:“是,女将军,听上去多威风。”
乌篷船摇到秦淮水中央,艄公将篙橹换了边,拨开一串一串花灯,慢慢撑着船回岸边。
云浠重新在程昶身边坐下,问:“三公子的家乡在哪里?”
“怎么?”
云浠道:“那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所以才会有他这么清醒达观,温柔潇洒的人。
水岸已近在眼前,程昶想了想,道:“不是三两句话说得清的,等以后有空了,我慢慢和你说。”
上了岸,候在岸边的武卫给了艄公赏银,此刻正值戌正,花朝夜正是热闹,但云浠二更就要出发,她还要回家跟侯府的人道别,程昶不能把她拖到最后一刻。随即让武卫去套了马车,一路把她送回侯府。
到了临近的巷弄,程昶叫停了马车,指了指眼前的一条长巷,对云浠道:“我陪你走一段。”
云浠“嗯”着点了下头,看到侯府已近在眼前了,她想起一事,顿住步子道:“其实上回罗姝来忠勇侯府以后,我让阿久跟踪过阿嫂,她和我说,我们上明隐寺的两日,阿嫂的行踪没有异常,更没有向郓王报信之嫌。但是,后来我想了想,仅仅两日,不足以消除阿嫂的嫌疑,所以这些日子我没让阿久跟着我去西山营,仍让她留在侯府,可是这些日子,侯府的人均没有异样。”
“明早我就要出征了,忠勇侯府的内应至今没揪出来,我实在有点不放心,三公子那里有什么线索吗?”
程昶沉默片刻,回道:“没有。”
他虽然让卫玠从方远山入手,追查当年明隐寺的血案,但这一切毕竟只是怀疑,也许是他冤枉了方芙兰也说不一定。
何况这些年方芙兰与云浠相依为命,眼下云浠出征,是要上战场的,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担心她的安危,不想拿不确定的事搅扰她的心神。
云浠道:“三公子如果有线索,一定要和我说。如果侯府中有人行悖逆之事,加害三公子,我绝不姑息。”
程昶笑了,道:“一定。”
他看着云浠,忽然道:“留样东西给我吧。”
云浠点头:“好,三公子要什么?”
程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落到她发髻里插着的铜簪上。
簪身古朴清雅,簪头镂刻着一只飞鸟,式样很别致,男女皆可佩戴。
“你这簪子,用很久了吗?”
云浠道:“很久了,我及笄前就开始用了。”
“把它给我吧。”
“好。”云浠应道,随即把簪子拔|出,交到程昶手上。
几缕长发顺势从她马尾中脱出,垂落在她鬓边,为她本来明媚的五官平添三分温柔。
程昶接了她的铜簪,笑了一下,说:“我不占你便宜。”
言罢,取下头上的玉簪,青丝如瀑,随着簪子拔|出,一下倾泻下来,丝缎般披在他的肩头,称着他山河作的眉眼,如月上天人。
他微倾身,把玉簪插|入她的发髻中:“我的给你。”
然后他看着她,似觉得这玉簪称她,又笑了一下,从袖囊里取出一物,递给云浠:“还有这个。”
是他曾在白云寺观音殿里为她求的平安符。
云浠不知道,这个平安符对程昶而言有多重要,这是两个世界,唯一曾随他往,随他归的事物。
是他存于这个颠倒时空里唯一的信物。
他只是说:“它很灵,跟着你去岭南,一定会保你平安。”
街巷里响起梆子声,二更了。
程昶对云浠道:“回吧。”
云浠点点头,握着平安符,转身走了一段,脚步一顿,忽又回转身,快步走回来。
“怎么了?”程昶问她。
云浠敛眸默立了一会儿,抬头望入他的眼,说:“我舍不得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