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的疼痛虽然和缓,但并没有全然褪去,随着程昶疾步奔走,又慢慢加剧。
仿佛万蚁噬心一般,攫人心神的痛楚让神志也模糊起来,耳畔杂杂杳杳,分明是什么声音都辨不清了,可程昶竟也能凭着一丝求生的本能,觉察出身后有人在追他。
眼前渐渐腾升起苍茫的雾气,值房的尽头是一间柴房。
柴房四壁徒然,除了一个高窗,什么生门也没有。
程昶心中冰凉一片,拼命的奔逃让他喉间至胸腔难受得如同火灼,可这一点痛楚与心上撕裂一般的剧痛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
程昶觉得自己已经喘不上气了,五内俱焚,他站立不住,双腿一软径自跌跪在地,虽强撑着没有昏晕过去,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追杀自己的暗卫一步一步逼近,亮出匕首,要取他的性命。
“别动他。”就在这时,柴屏的声音传来。
他带着几人就站在柴房外,冷冷地看着半跪在地的程昶,吩咐道:“点火吧。”
“陛下问起来,就说是卫大人失查。”
程昶终于明白过来。
怪不得他们不立刻杀他,要先掩通道的门,怪不得他们不愿在他身上留下刀伤。
他们想把他的死,做成是皇城司走水所致。
这样刚好能迫得昭元帝治卫玠一个不大不小的罪,最好还能卸了他皇城司指挥使的职衔。
一石二鸟,真是好计谋。
“是。”暗卫拱手领命。
随即取了火折子打燃,置于角落上的枯枝上。
这里是柴房,四处都是枯枝与干柴,火势很快蔓延开,烈烈地烧灼起来,四处都是呛人的烟子,与程昶眼前不知何处而来的雾气混杂在一起,遮住他的大半视野。
暗卫点完火,将火折子收入怀中,正欲离开柴房,程昶忽然往前一扑,从后方把暗卫绊倒在地,然后使劲浑身力气,抱紧他的腿,无论如何都不放。
他们想要他死,想要他的命。
那他就要让他们以命偿命。
所有要害他的人,通通不得好死!
他拖一个是一个,他要让他们与他一起葬身这火海之中!
火势蔓延得太快了,火舌一下子就舔到了柴房门口,暗卫拼了命地挣脱,想要逃出柴房,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全身而退。
他回头一看程昶,只见他额头尽是细细密密的汗,双目分明早已失焦,眼底布满血丝,眸中的恨意昭然而现。火舌尚还没有蔓延到他身上,可他似乎哪里疼得很,整个人颤抖着,一声又一声不断地,剧烈地咳着,咳出一口又一口鲜血。
他就这么趴伏在地,唇边夺目的血红称着他惨白的,几乎病态的肤色,称着他天人一般的眉眼与四周的涛涛烈火,仿佛从阴司炼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柴屏一见这副情形,心中巨骇,当即也不管那名暗卫的死活,吩咐:“落锁!”
话音落,两名武卫立刻一左一右将柴房的门掩上。
柴房中火已成海,暗卫见唯一的生门就要消失,使劲浑身解数用力一挣,终于把程昶挣开,朝门前扑去。
然而太晚了,柴房的门已然被锁上了。
暗卫心中惶急,四下望去,目光落到西墙唯一的高窗上,窗外一抹残阳如血。
他当即抬袖掩住鼻口,不顾火势滔天,登上一旁的灶台,想要夺窗而逃。
然而,就在这时,异象发生了。
那一道吸饱了众生悲苦的残阳,忽然汇聚起一天一地的黄昏艳色,透过高窗,将晖光倾洒入柴房,落在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程昶身上。
烈火还在焚烧,可这一道一道倏忽而至的光,将程昶的周身慢慢地,温柔地包裹起来,与不知从何处升起的苍苍雾气融在一起,竟能使他不被烈火侵扰。
暗卫看到这场景,彻底骇住了,连火舌舔到自己的衣角都浑然不觉。
烈火张狂着,咆哮着,如猛兽一般,不断地朝程昶撕咬而去,可附着在程昶周身的光,仿佛就要与这火海对抗,自最潋滟处,腾升起一只又一只挥翅的金色蛱蝶,将火舌逼退。
柴房中无一处不是烈火,只有程昶躺着的地方不被袭染。
暗卫大半截身子已被烧着,他拼命地挣扎着,嘶喊着,生命已快流失殆尽。
他将要陷入混沌之时,耳畔忽然传来清远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雅彻。
就像此生行到涯涘,忽见菩提。
那是佛祖梵音——
世间善恶皆有果报。
魂兮,
归来。
涛涛火海与盛大的,潋滟的落日之辉僵持着,对抗着,在暮色来临之时,终于撞在一起。
世间一切刹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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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真,这章八千字算个三更不过分吧?
明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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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七章
中夜时分, 皇城司的火终于扑灭,露出烧得焦黑的屋梁架。
听说是黄昏时着的火, 起火点在柴房, 后来火势变大,顺着柴房往值房蔓延, 将皇城司通道左侧的一排值房烧了个精光。
眼下火灭了,候在通道外的禁卫鱼贯而入,抬出一具具焦黑的尸首。
这些尸首里, 有在皇城司当差的小吏,有跟着御史台柴大人一起过来的官吏,还有皇城司的禁卫,其中一人,是常跟在卫玠身边, 最得卫玠信任的武卫。
他的尸身已焦黑, 仵作验过后, 说他并非死于大火,而是死于一计贯穿入腹的刀伤。
每出来一具尸首,等在外头的卫玠就焦急地上前辨认, 直到最后一具近乎成碳的尸身被抬出,一名禁卫摇头道:“没有了, 大人。属下等已里里外外找过三遍, 这是最后一具尸身。”
卫玠愣怔地抬起头:“那他人呢?”
琮亲王府的三公子在这场大火里消失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衙司内所有见过三公子的人说,三公子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内外衙的通道, 就是在黄昏火起时。
武卫犹豫着道:“也许……三公子看到火起,先一步离开了也说不定。”
可皇城司就这么大,每一个出口都有人把守,程昶如果离开,怎么会一点踪迹也寻不着?
卫玠怒道:“再找!”
他早前被昭元帝传到文德殿问话,昭元帝虽知道他追查到了宛嫔的事,震诧之余,并没有真的动怒,末了,反是道:“你既查得当年线索,那么便顺着这些线索,好生找一找朕的旭儿吧。”
大约这个曾叱咤风云的帝王真的老了,过往恩怨已在岁月的更迭里面目全非,只想要在有生之年,与自己的亲骨肉团聚。
卫玠一从文德殿出来,便接到皇城司起火的消息,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回衙司,值房里火势已滔天了。
眼下皇城司衙署外,除了一列列禁卫,还有从各部衙司赶来帮忙的官吏。
其中一名颇擅审案查案的大理寺推官采集完证词,上来与卫玠拜道:“卫大人,经下官初步推断,今夜皇城司之所以起火,乃是因为这名西侧门侍卫,”他并手一指最后一具从柴房抬出的尸首,“想要刺杀三公子殿下。您的武卫、外衙的小吏,为了保护三公子殿下,与这侍卫拼杀起来,却不幸被他所杀。”
“尔后,据柴大人证词,这名侍卫为了追杀三公子殿下,把他逼入内外衙通道左侧尽头的柴房,柴大人带人去救,但这侍卫非但闩了门,还点了火,大有与三公子殿下同归于尽之意。后来火势太大,柴大人不得不带着人退出通道外,与赶来的禁卫一同救火。而在此期间,皇城司各出口把守森严,并不见三公子出入。”
“柴大人,不知下官所言可有疏漏?”这推官说完,朝正在一旁由太医看伤的柴屏一拱手。
柴屏摇了摇头:“李大人所言甚是,并无任何疏漏。”
他左臂一大片肌肤被大火燎得血肉模糊,仓惶奔逃时,右脚也崴了,眼下正坐在皇城司外,由太医挽着袖口上伤药。
“至于三公子被追杀一事,”李推官说着,看向蹲在衙外的周才英,“周五公子确定三公子一离开内衙,就觉察出事情有异?”
周才英抱着膝头,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可是,据本官所知,周公子当时正与三公子殿下一处,为何独独周公子您逃回了内衙,三公子殿下却被堵在了通道内呢?”
“我、我也不知道。当时,明婴本来也想回内衙的,但他似乎身子不适,我、我想去扶他来着,可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卫玠道,他一把扯过周才英的衣襟,就地把他拎起,“你不是和他一起长大吗?遇到这种事你一个人跑了?你还是个人?”
“我……我也没法子,他当时要和我算他哥哥的账,我也很害怕,而且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连走路都走不稳,我如果管了他,说不定两个都跑不了。”周才英惶恐地看着卫玠,连语气都带了哭腔,“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昨晚柴屏找到他,只让他把当年明隐寺的实情告诉卫玠,别的什么都没交代。
后来在通道里,他见程昶的反应有异,本能地觉察到有危险,于是先一步逃了。
眼下他虽明白事出有因,但他总不能当着柴屏的面,供出柴屏吧。
何况卫玠本来就在找失踪的五殿下,柴屏劝他来皇城司交代实情,有错吗?
周才英知道这里头的水浑得很,浑得连堂堂一名王世子都能被吞并其中,因此哪怕他能猜到片许真相,也是什么都不敢说的。
柴屏见卫玠不肯放过周才英,温言劝道:“卫大人有所不知,三公子殿下近日身体一直不大好,自忠勇侯一案结案前后起,已告假数日,听说此前还昏晕过去一回,睡了近三日起不来身。因此周公子称三公子殿下因病痛走不稳路,是可信的。”
卫玠听了这话,一把搡开周才英。
他其实并不多怀疑这位周家的五哥儿,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儿,即便做了什么,想来都是被人利用。
卫玠转头看向柴屏:“对了,柴大人今天怎么忽然来皇城司了?”
柴屏道:“在下整理忠勇侯一案的结案卷宗,发现有一份证词遗失了,原想问问是否是三公子殿下带回了王府,奈何殿下因病告假数日,在下也不好登门打扰,今日听闻殿下来了皇城司,是以赶来。”
卫玠“嗯”了一声。
柴屏看他眉间忧虑深重,劝慰道:“卫大人不必自责,想来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已过而立之年,生得慈眉善目,说起话来更是温言细语,单是听着,就能让人心神和缓。
但卫玠并没有打消对柴屏的怀疑,御史台的人,向来不怎么跟皇城司打交道,好端端的,怎么偏偏今日找来了?
他还待再问,一名禁卫忽然来禀道:“卫大人,陛下得知三公子在皇城司的大火里失踪,下令全城戒严,琮亲王殿下正在进宫的路上,太皇太后也在往金銮殿里赶,眼下前宫各处都乱了套,陛下传您去金銮殿见驾呢。”
卫玠听了这话,暗握了握拳头,一拂袖:“走。”
伤药已上好了,柴屏看着卫玠的背影,慢慢挽下伤臂的袖口,站起身,对太医温声道:“多谢医官。”
太医拱手作揖:“柴大人多礼。柴大人回府后,切忌伤臂七日内不可碰水,每日一早需来太医院换药。”
“知道了。”柴屏点头。
他又道了声谢,由早已赶来的家将掺扶着,往近处巷口停驻的马车走去了。
初春的夜是寒凉的,柴屏走到马车前,一副慈眉善眼像覆上冰霜,忽然凉了下来。
他登上马车,朝赶车的车夫不咸不淡地吩咐了句:“去城南朱雀街。”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朱雀街一间民户前停下,柴屏叩门三声,不一会儿,一名老妪过来应了门。如果仔细辨认,这名老妪正是常在和春堂为方芙兰看病的薛大夫。
她见了柴屏,把他引往后院,道:“殿下入夜时分就等着大人了。”
柴屏“嗯”了声,整了整衣衫,步上前去,对独坐在小池边的人拱手一拜:“殿下。”
陵王颔首:“怎么样?找到了吗?”
柴屏一听这话,明白陵王已然得知了三公子失踪的消息,说道:“回殿下,没有找到。”
陵王眉心一蹙:“怎么回事?”
“殿下有所不知,属下是亲眼见着童七把三公子逼入柴房之中,亲眼盯着童七放的火。当时三公子似乎犯病了,不断地咳血,虽然尚没被火燎着,已然奄奄一息,且那个柴房四面绝壁,唯有一个窄小的高窗可以逃生。属下在高窗外安排了我们的人,火起后,并不见任何人逃出,按说三公子是绝无可能生还的,不知为什么,人居然凭空不见了。”
“上回是这样,这回又是这样,本王这个堂弟,是有天佑吗?”陵王伸手揉了揉额角,想起之前程昶落崖的事,一时间不知该怒该疑,竟气笑了。
“罢了。”他沉了口气,“立刻派人去找,倘找到,就地杀了。”
“是。”柴屏领命。
“善后了吗?”
“回殿下,已善后了。杀武卫、杀皇城司小吏,以及追杀三公子的罪名,全都推到了童七身上。该处理的人,包括给皇城司传信的小太监,全都处理干净了。另外,属下当时为了不让三公子逃出柴房,将他与童七一并锁在了柴房内,事后担心人看到铜锁生疑,火起后,在外头等了片刻,命人把锁取了下来,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