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只是什么?”
  柴屏犹豫着,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他还记得他最后见到程昶的样子,他脸色惨白,嘴角不断淌着殷红的血,分明是天人一般的眉眼,可眸中恨意滔天,为他整个人蒙上一层可怖的阴翳,像是自幽冥而生的历鬼。
  彼时柴屏已然骇极,原本立时想要逃,却不得不在柴房外等上一时,等到烈火把里头两个人烧干净了,才命人取下柴房门上的铜锁。
  没想到铜锁刚被卸下,烈火一下从柴房喷涌而出,瞬间吞没了站在门外的数人。
  然而这还不够,那火舌仿佛有生命一般,又朝余下几人吞噬而来。
  柴屏当时惊得一身凉透,只觉这奔涌而来的烈火,就像柴门合上前,程昶眼中滔天的恨意。
  他要他们偿命。
  他要他们通通都不得好死!
  柴屏拼了命地往外奔逃,原以为自己也要葬身火海,还好只是被烧伤了右臂。
  他记得他逃出值房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隐约间,自火光处看到了一只金色的蛱蝶。
  上回程昶落崖,他埋伏在郓王暗卫里的人也说,三公子落崖后,有人在崖边看到蝴蝶。
  柴屏不知道这所谓的蛱蝶,称不称得上是一种异象,又或者是自己看错了,毕竟当时暮色已至,那或许只是黄昏的最后一缕光。
  柴屏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他道:“可是殿下,这回事情闹得这么大,琮亲王殿下会不会追究?”
  “你以为一直以来,皇叔什么都没做吗?”陵王冷笑一声,“明婴手下许多忠心耿耿的可用之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从前不过一名纨绔子弟,在朝堂上无权无势,眼下初任御史不过一年,扳倒老四当日,金銮殿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支持他的朝臣?老四从堂堂一个继任储君,到如今无人问津,你以为单凭父皇一道不轻不重的问罪旨意就可以做到?想要令时局变更,不在这深宫里花上数十载经营,是不可能的。”
  “明婴是有本事,可他的每一步,都走在皇叔为他打好的根基上。皇叔虽不声不响,却跟明婴里应外合,否则老四何尝会有今日?”
  “这也是父皇急着把明婴册封王世子的原因。因为只要明婴还有‘纨绔子弟’的身份做掩饰,他和老四无论怎么斗,都可当做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父皇深知老四玩不过明婴,才想用王世子这个身份束缚住他,让他放过老四。”
  “可惜,”陵王一笑,“太晚了。”
  “照殿下这么说,琮亲王殿下若得知今日三公子在大火里失踪,势必会追查,日后……或许就会把矛头对准我们了。”
  “不必担心。”陵王道,“有父皇为我挡着呢。”
  柴屏一时不解其意,朝陵王一揖。
  “父皇当皇帝当得太久了,对他而言,他作为皇帝的盛名,他的龙椅,远比他和皇叔的兄弟情重要。”
  “父皇纵然厌烦我,可眼下老四登不了大宝,老五失踪,老六年纪太小,父皇在找到老五前,只有保住我,这个唯一可以承袭他王座的儿子。”
  “皇叔纵然恨,可他能做什么?他能反吗?造反是要有本钱的。他当初与父皇兄弟情深,父皇登极后,厚待于他,他也任凭父皇收拢权柄,只留了些不堪大用的人在自己手上,眼下这个局势,只要父皇压着他,他就无能为力,且明婴太有本事,已然引起父皇的忌惮,皇叔如果稍有动作,父皇岂不正好以谋反之名问罪琮亲王府?”
  “本王都能猜到父皇到时会怎么做,他会念及兄弟情,轻罚皇叔,然后让明婴背上大半罪名,正好除去这个心头大患。”
  “所以,皇叔动我不得。”
  柴屏听了陵王的话,不由唏嘘:“属下有些明白殿下为什么要夺江山了。”
  “说什么天道轮回,善恶果报,有时候这天理,只握在一个人手中。”
  “是啊。”陵王长叹一声。
  他有些疲乏,揉了揉眉心:“目下只剩最后一桩事了,派人找到程旭,然后杀了。”
  “是。”柴屏道,“属下这两日从周才英口中问到了不少事。当年明隐寺里,众太妃太嫔的起居,是由宫里派过去的内侍照顾的。宛嫔与五殿下虽隐居在山腰,也有一名老太监和他的小徒弟秘密照顾。后来血案发生之时,寺中死了不少内侍,包括照顾宛嫔的老太监,但那名小徒弟却跟五殿下一起失踪了。”
  “属下想着五殿下或许没什么人见过,但那名小太监既要照顾宛嫔与五殿下的起居,难免会跟人打交道。属下打算从这小太监入手,找当年在明隐寺当差的人问一问,或许能查得一些五殿下的线索也说不一定。”
  “也好。”陵王点头,又冷笑一声,“当初明婴不知他在明隐寺里结识的孩童就是他的堂弟,成日嚷嚷着要报恩,结果报什么恩?他失忆了,把人都忘了,不然本王还能从他那里打听打听。”
  “还有一桩事要请殿下指教。”柴屏说道,“周洪光家的五哥儿眼下知道了不少内情,属下可要找个机会把他处置了。”
  陵王微一沉吟,淡淡道:“不必,他胆子小,掀不起风浪,何况眼下明婴没了,没有人能庇护他。留着他,本王尚有用处。”
  言罢,他站起身,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衣袖:“你且去吧。今夜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本王也该进宫看看了。”
  “是。”柴屏合袖一揖,退后一步,让出一条道来。
  —*—*—*—
  天边星子萧疏,黎明时分,紧闭的绥宫门骤然开启,一列又一列的禁卫鱼贯而出,行至金陵的大街小巷张贴皇榜。
  皇榜上有一副画像,画中人俊美无俦,乍一眼看上去,仿佛不是这世间人。
  及至天明,皇榜前围着的老百姓多了起来,间或有人道:“怎么又不见了?”
  “不知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呗。皇城里待不住,上哪儿闲耍去了,八成又像上回一样,闹个几月就找着了。”
  人群最末,立着一名褐衣人,一名玄衣人。
  “谁?”玄衣人眼上覆着白布,什么也瞧不见。
  “我再看看。”
  云洛无声地看着那画像,一时觉得眼熟,却没能分辨出来。
  他从前不常在金陵,与程昶没见过几回,及至听到周围有人议论,才从他们的语锋里辨出失踪的人原来是琮亲王府的三公子。
  两人无声离开人群,到了僻静处,玄衣人笑说:“也难怪你没自那画像上认出人来,我曾在宫里见过三公子几回,怕是世间最擅丹青的画师都不能描绘出他样貌的十之一二。”
  云洛沉默了一下,道:“听阿久说,这一年来,阿汀好像与这个三公子走得很近。”
  他一顿,“他怎么忽然失踪了?”
  “你担心他?”玄衣人问。
  云洛道:“我担心阿汀。”
  “我记得三公子与五殿下相熟,大概是这世上,最能记住五殿下样貌的人。”玄衣人道,“也罢,我们既要找五殿下,也顺道找一找他吧。”
  (第二卷 完)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九八章 
  “心动力……良好, 血压,心率, 都正常。”
  “好了。”医生合上病历本, 抬头对眼前的病人说,“签个字, 可以出院了。”
  这个病人之前一直昏迷不醒,前几天醒来,人似乎有点回不了神, 总是独自在病房里发呆,连家属与陪护都不愿意见,直到昨天才清醒了点,第一句话就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他本来就有先心,住院是因为台风天开车出了车祸, 导致心脏起搏器移位, 加之未及时服用利尿剂所致, 给药后排了水肿,眼下情况已基本稳定。
  看他在出院证明上签了字,医生又说:“回去以后多休息, 虽说装了起搏器可以开车,但你从前做过搭桥, 存在基础疾病, 如果路况不好,不要上路。”
  “行。”
  “这两天医院床位不紧,你如果哪里不舒服, 其实可以再观察两天。我的办公室在门诊七楼心外科,左手第一间,有什么问题,随时过来咨询。”
  “知道了,谢谢您了大夫。”
  刘医生一走,程昶独自在病床上坐了一会儿,随即拿了床头的干净衣服,去洗手间里换下病号服。
  他是三天前醒来的。
  睁眼的一刹那,眼前仍是灼艳的黄昏与滚滚烈火。
  他这一生与人无害,即使时空轮转,一时间仍无法从皇城司大火的焚炙中抽离。
  心中恨意难以消减,他什么人都不想见,每天除了必要的护理与检查,他都要求一个人呆在病房内。
  直到手心触碰到一个温凉的事物,心神才慢慢回缓。
  那是云浠送给他的铜簪。
  上次是平安符,这次是铜簪,程昶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记得最后的最后,他在一片茫茫雾野里看到金色的蛱蝶,蛱蝶温柔振翅,就像上一回,他落崖时看到的那样。
  程昶努力理顺思绪,眼前疑无路,那么一切只能照旧。
  段明成有事先回上海了,临走前帮他把笔记本捎了过来,程昶冷静异常地打开笔记本,查了下公司邮件,挑重要的回复了,随后静坐了大半日,他想他大约能猜到自己为什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一命双轨,濒死之境穿越时空。但他仍想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决定早点出院。
  廖卓这几日都在病房外陪护,今天早上好像有什么事,出去了,程昶从洗手间换完衣服出来,看到她的微信:我离开一会儿,尽快回来。
  程昶想了一下,回复道:我有点急事要办,先出院了,你忙完就回家吧,希望你一切顺利。然后把手机揣进兜里,去护士站结账。
  接待程昶的是护士长,她把他的费用清单打出来,说:“所用费用都从您留在这的银行卡上扣除了,同样的清单医院往您的邮箱里,手机短信上都发了一份,有什么问题打最下面这个电话咨询,出院后记得按时吃药。”
  程昶点头道了声谢,问:“我刚进医院那天,有个老和尚来看我,您知道他任何联系方式吗?”
  “神神叨叨那个?早走了,什么联系方式都没留。”
  “那送我入院的徐警官呢?”
  “这个有,他留了姓名和单位地址,我放在办公室了,等着,我拿给你。”
  护士长说完,交代一旁两个小护士两句,快步去办公室了。
  这会儿刚好午过,住院部多的是来探病的,程昶等在护士站,他穿着浅灰色毛衣,深色休闲裤,微开的领口依稀可见锁骨,目光分明干净如水,不知经历过什么,眉间竟有风霜凛冽。
  他就这么沉默地站着,整个人温柔又凌厉,英俊逼人至极,以至于往来的所有人都忍不住转脸来看他。
  其中一个小护士鼓足勇气走上前,问:“小哥哥,能不能加个微信呀?”
  程昶看她一眼,没说话,移开目光。
  正好这时护士长回来了,她把警察的单位地址给程昶,以为他是想过去道谢,就说:“您昏迷那会儿,上海的张大夫,就您中山医院的主治大夫,来杭州出差,特地过来看了您,您也可以给她打个电话。”
  程昶道:“行。”
  台风过去,天气回暖了点,下午风很大,程昶走到停车场,坐在车里给张医生发了条道谢的短信,开车刚走到医院门口,就看到廖卓从马路对面跑来。
  她是看到程昶的微信,特地赶回来的,隔着车门敲了敲窗,比划着问他去哪儿。
  她台风天进山找他,毕竟救了他的命。
  程昶摁下车窗,如实道:“我去趟派出所。”
  廖卓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程昶想了一下:“我之后可能还有点事。”
  “我知道,我不会耽误你的,我是真有点事要去派出所一趟。”廖卓道,她似乎有点难以启齿,顿了半晌才说,“是我舅舅的事。”
  程昶点头:“行,上车吧。”
  廖卓是去找民警咨询她舅舅借高利贷的事的,还没到下班时分,杭州的路并不堵,不一会儿到了城西派出所,所里的民警听了廖卓的事,说:“你这个属于民事纠纷,对方没有犯罪行为,你们也没掌握犯罪证据,所以不构成犯罪事实,我们这儿不好立案,一般是主张协商解决,协商不了就找代理律师,也有交给仲裁庭的,总之要看情况。哦对了,有一条规定好像是说,借款超过百分之……百分之多少来着……”
  “百分之二十四。”程昶道,“借款年利率超过百分之二十四的部分不受法律保护,不用偿还。”(注)
  这是最高法院为防民间借款利息过高出台的条文,他是做风控的,多少知道一点。
  “对,百分之二十四。”民警点头,“你舅舅要是实在还不上,先把该还的这一部分还了。我们这儿之前遇到过一个案例,等着,我去帮你翻一下。”
  “行,谢谢你了,警察同志。”廖卓道。
  程昶看她这儿还有好一会儿,先一步回到接待大厅,找一名小民警打听了一下当日进山救他的徐警官的办公室,找到徐警官道了谢,顺便又问老和尚的手机号。
  徐警官翻出笔录本,把老和尚的电话给程昶,劝说道:“这和尚看上去有点儿神神叨叨的,叫我说,不是什么坏人,那天你出事,他还下山找你来着,你女朋友前脚报警,他后脚电话就打我们这儿来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别怪他,好好跟他说。”
  程昶道:“我知道,我就是找他问点事。”
  出了派出所大厅,程昶站在大门口,拨通老和尚的手机,铃响三声,那头接了。
  “喂?”
  “是我。”程昶道,“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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